年近古稀的昆旺已顯出老態,腫腫的眼皮耷拉著,遮掩住眼珠里的微芒。
這是一間近千平米的廠房,一條傳送帶從外面直通進來,上面是大大小小的石頭。傳送帶兩側站著十幾個人,不時從上面拿下一兩塊石頭。昆旺就在這些人身后踱著步,目光卻始終不曾離開那些石塊。在他身后的靠墻的位置,擺著一溜兒的監視器,反映著石頭從地下數百米的礦井運輸到這間廠房的全過程。
此時,監視器里的礦井燈火通明,粗大的方木支撐住四壁,玉工手持的挖掘機在突突推進,分揀師傅在后面對散落的石塊進行分選,廢石也被裝入編織袋,搬上了直通地面的升降機。
昆旺從不看監視器,也不允許他的徒弟們看,和玉石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老昆旺只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里還有許多讓昆旺覺得新奇的東西,可以聚光的手電筒、和礦井下通話的對講機……昆旺雖然從不碰這些,但能作為霧露河流域首屈一指的大場口的首席切石師傅,他的心里還是充滿了自豪。
老昆旺在這家場口已經待了二十年,這里原來和其他場口一樣,都是露天開采,在旱季利用霧露河的枯水期,將霧露河主河道攔截改道,然后在河床上開采,一年只有幾個月的開采期,因為當雨季來臨,河水暴漲,露天采坑就會被河水淹沒。后來場主從中國請來了工程師,開始在霧露河邊建立了礦井,不僅一年四季都可以開采,而且干活的環境與過去有了天壤之別。
翡翠原石的淘汰率極高,四分之三的石頭在開采出來后就被扔掉,剩下能賣錢的,磚頭料和公斤料也要占到一半左右。可昆旺相信,憑著這些機械化的設備,這家場口一年能比其他場口多出三四倍的玉料。“在這樣的大場口再干上兩年,就可以回家抱孫子了。以后不論誰再請,也堅決不出山了。”老人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早就想好的主意。
“師傅,都準備好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漢子走過來,畢恭畢敬地對昆旺說道。
巖古目送著駱駝拉著小姑娘瑪婭走向門外,扭過臉來看看叔叔,對方低著頭,從懷里摸了個煙包出來,拿出個紅木煙斗,填上煙絲,又用手指壓了壓,點燃,深深了吸了口,濃郁的煙草味就在屋里飄蕩開來。
“哪有事情都如自己想像的一般?只要好處比壞處大就可以試一試。駱駝真能出任這次賭石大會的解石師傅,好處不用我說你也知道。到時有人來挖墻角,只要籠絡住他身邊的那幾人就行了。”杰叔的聲音壓得低低的,凝神傾聽的巖古不住地點頭。
二十多個年紀不一的男人坐在長條桌的周圍,都在端詳著每人面前的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老邁的昆旺走進來也沒有驚動他們,只是靜靜地站在主位前掃視了一圈,才輕輕咳嗽了一聲。
所有人都抬起頭來,各式各樣的表情收入昆旺眼中,使他那顆蒼老的心也有了一瞬間的滿足。他不認識這些人,但他相信其中的大部分人是認得他的——作為同行,他們肯定知道這樣一位鼎鼎大名的切石大王。
“政府想開辦賭石大會,這對于我們所有場口都是大好事。而且蘇主席非常有魄力,他想把大會辦得和仰光、瓦城的都不一樣,就是把一些上品原石變成明石,現場切,現場看,現場競拍,讓那些商人買得放心、稱心。這就需要一位高明的切石師傅。”
臨時會場里響起一片嗡嗡地議論聲。歷來的賭石,都是包著皮料或開出一個小窗口的原石,買賣雙方都憑的是學識經驗還有運氣。只有買下來一刀切開,才會分了輸贏。可也就是這種玩法,才刺激了人們冒險的欲望和沖動,使眾多的商家趨之若騖。而明石,就是把原石剖開,讓你看得明明白白再出價,風險小了,可利潤肯定也小了。
對于這些已在各個場口坐上頭把交椅的師傅來說,現場切石,既是場考驗,也是揚名立萬的大好機會。可面前坐著的,是霧露河上的切石大王啊,徒子徒孫無數,怎么會輪到他們呢?
看著那些興奮的、不解的,或是復雜的目光,老昆旺的眼中閃過一絲自嘲,“我老了,眼力和手準都不比當年,這次的解石師傅,就靠在座的諸位了。”老人有句話埋在心時沒有說出口,眼力和手準都是其次的,最關鍵是沒有那種天不怕、地不怕、舍我其誰的勇氣了。
眾人的眼神一下子炙熱起來,老昆旺注意到一位高大的年輕人,現場只有他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時而東張西望,時而把玩手里細細的刻刀,時而側過身子,傾聽身后一個小姑娘的竊竊私語。怎么還有人帶小孩兒來了?昆旺皺了皺眉頭,繼續說道:“受政府蘇主席的委托,讓我來幫忙選擇一位大會的解石師傅。選擇嘛,就要比試比試,我們這一行就這么幾手,擦、解、磨,磨石是水磨功夫,而且大會上一般用不著,我們就比比擦和解的本事。”
他指指各人身前的石頭,“這第一場,就是開窗,原石我給各位準備好了。擦條也在桌上,如果非要用到切割機,和我的徒弟們說一聲,他們會帶你們去。現在就可以開始了。”
開窗可以說是解石師傅的基本功,每個場口為了向買主顯示翡翠原石的質地和顏色,常常把外皮切去一小部分,并把切口磨平磨光。這種被切開的口行話叫“開窗”或叫“門子”。解石師傅的功夫,就是要把門子開在原石最漂亮的地方,讓它賣出最理想的價格。
會場里一片安靜,雖然進屋后都端詳過面前的原石,但現在知道了考題,每一個人都在認真考慮開門子的地方。
“嚓嚓嚓,”突然響起一陣刺耳的磨擦聲,昆旺尋聲看去,正是他剛才注意到的年輕人,拿著塊擦條飛快地打磨起石頭。昆旺又是皺了下眉頭,把頭側到一邊,身邊佇立的徒弟立刻湊到他耳邊,輕聲說了幾句。
昆旺點了點頭,又仔細看了看年輕人,像是要記住他的樣子。巖古場口今年才招來的師傅,還是個啞巴,那小姑娘是他妹妹,也是他的翻譯。昆旺沒有絲毫輕視對方的態度,因為那場口里有可杰,那可是十年前和他齊名的人物,只是一場變故讓這個人一蹶不振——先是年輕漂亮的媳婦被人勾引走了,繼而在酩酊大醉后切垮了一塊無人敢接的險石,那塊原石價值九百萬人民幣。
“師傅,特區的彭秘書長來了。”一個年輕人急火火走進來,努力壓低的嗓門還讓全場聽得清清楚楚。
昆旺一擺手,率先向外走去。別人不一定了解,可昆旺卻是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干活的這家場口,場主就是特區主席蘇景沖,而秘書長彭家明更像是蘇府的大管家。他在場口里從沒見過蘇景沖,可這位彭秘書長倒是常來,有時是陪著客人,有時就是單純地過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