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中寨的當第二天,商成便組織了五十多人百二十匹騾馬的馱隊,由他自己親自帶隊,頂著蒙蒙雨雪,滿載著糧食鹽巴被服還有藥材前往上寨。
道路的狀況確實很差。在川道里的四十里路雖然也翻了漿,但這是早年間朝廷花大力氣修的官道,路基都是用黏土細砂反復夯實的,即使年頭久遠失于維護,總還有個大致的模樣,再爛污也有落腳的地方,實在不成還能在路邊土埂子上踩個便道。可出了川道就不成了。剩下的路全是翻山越嶺的羊腸小道。山溝里的道路全是爛泥塘子,路面看著挺硬扎,其實只有上面一層土殼,底下全是稀泥漿子,一腳踩下去冰涼的泥水直埋到小腿肚。不少地方稀得沒法走,必須用枯樹枝椏又鋪又墊才能過馱馬。上山下山更是艱難事情,剛剛過了雨水,道路打滑,騾馬根本站不穩,只能先用人力把馱架上的麻包背過去,然后再回來趕牲口。趕馬匹更是樁苦差使,上山時還好些,人在前面引一下差不多就能辦妥;可下山就不行,往往要兩三人又頂又拽又扶,往往是騾馬還沒到山腳,人早已經累得汗珠子一顆顆地順著鬢角頸項流淌……
折騰了整整六天,摔壞了十余匹騾馬,馱隊才總算走完這八十里山道。當一群滾得象泥猴一般的人驀然出現在上寨寨門外時,寨子里上上下下兩百多號人全部都傻了。
這里的幾個軍官很快就認出了商成。一個多月前他們曾經在中寨拜見過剛剛就任的年青上司,商成兇狠的相貌和雷厲風行的辦事作風,都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他們怎么都沒想到他竟然會在這個時候到上寨來,而且還帶來了如此多的給養和物資。看著和普通兵士并無二致的商成,幾個軍官都激動得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剛剛調來當哨長的錢老三甚至抓著他滿是血口子的大手,很是丟人現眼地哭了一鼻子。
商成顧不上和錢老三他們寒暄,馬上就讓他們組織人手搬運物資。他這回不僅帶來了幾十馱的糧食麥豆,還帶來了大量的鹽巴菜油干菜,還有藥材被服紙張,這些都是沾不得水的東西,要趕緊清理入庫。他甚至還給上寨捎帶來兩口大鐵鍋和用麥秸桿捆扎好的兩百個陶土碗。這都是軍寨里急缺的東西,根本不用他吩咐,邊軍將士就象迎接自己的親人一樣把馱隊迎進了軍寨,哪怕是馱隊里那十多個邊戶手里的韁繩和肩膀上的麻包,也被人不由分說就搶了過去。這些平時從來就沒人理睬他們是生是死的邊戶如今被兵士團團簇擁著,個個既激動又興奮,緊張得渾身直打顫,腳下幾乎都挪不開步。
看著馱隊送來的東西,上寨指揮的話音里都帶著抽氣,結巴了半天都沒能說出一句囫圇話。
商成抽空問他們,寨子里如今的情況怎么樣,可幾個軍官眼底泛著水光,誰都不敢開口。他們都生怕自己一張嘴,淚水就會止不住流出來。還是錢老三抹著淚告訴商成,寨子里暫時還不缺糧,存的那點糧能支應到元宵節以后。
商成頓時驚詫得瞪大了眼睛。這不可能啊!帳冊上的數字他記得清清楚楚,上寨的儲備糧朝寬里算能再支撐四五天,算緊點這一兩天里糧庫就要見底,怎么可能支應到二十天以后的元宵節?要是糧食還富裕那么多,他火燒屁股般急惶惶趕過來做什么?還摔了那么多的騾馬……
“怎么回事?”他惡聲惡氣地問,“你們敢隱瞞存糧?”
幾個軍官嚇得急忙擺手。上寨指揮磕磕巴巴地解釋,二十天以前他們的口糧就已經減半了一一這也是一線邊軍寨子的老規矩,就是害怕雪大阻斷道路糧食運不上來,最前面的幾個烽火臺更是一兩天才開一次伙……
看商成皺著眉頭拿眼睛在幾個軍官身上掃來掃去,知道他脾氣的錢老三趕緊補充說,口糧減半的不止是平常兵士,軍官的供應也同樣減半,幾個軍官刨進嘴里的吃食和兵們沒什么兩樣。怕商成不信,他還苦笑著說:“誰也不敢多吃一口啊一一底下的兵們都盯著哩。……這天高朝廷遠的地方,出去三十里就是草原,殺了帶兵軍官朝草原上一滾,誰還能把他們尋出來?”
商成相信錢老三肯定不會瞞騙自己;而且他已經看出來,幾個上寨軍官的臉色都不太好,笑容里透著一股掩不住的疲憊和虛弱,看來他們確實是和下面的兵士們一樣縮減了自己的口糧。他這才記起來臨出發時,中寨的文書似乎和自己提到過這事,但是他那時已經被一群辦事拖拉的家伙氣得七竅生煙,哪里還能聽得進去。何況就是聽到了又能怎樣?吃飽肚子是最重要的事情,他才不管什么規矩什么舊例;就算是明知道這樣做了要吃掛落,他還是會照干不誤!他不能讓兵們餓著肚子戍守邊疆。
他馬上對幾個軍官說:“以后別再搞這些事情!該多少口糧就多少口糧!”
幾個軍官先是一臉的喜色,接著就面面相覷,最后還是上寨指揮為難地說:“冬季口糧減半是邊軍寨子幾百年傳下來的老規矩,要是隨意變更的話,就怕……”
“西馬直我說了算。”
上寨指揮立刻老實地閉上了嘴。
商成當然知道他這樣干,實際上是嚴重違犯了大趙的禁令法規。但是他總不能眼看著把人餓出毛病來吧?就算邊軍府和衛府要為此追查他的責任,要削他的官,他也不在乎。不僅要讓兵士們吃飽,還要盡可能地讓他們吃好。他對幾個軍官說:“我回去就再組織一支馱隊,爭取在元宵節之前再送些年貨上來,一定要讓大家美美氣氣地過個年。”他一時間還來不及考慮這樣做會不會造成財務上的危機,只是再三叮囑他們,軍寨不僅要管顧好寨子里的兵士,還要盡快把前面四個烽火臺的給養送過去一一不惜代價也要保證烽火臺的供應!不許餓死人!
這道命令一下,幾個軍官再也忍不住了,當場就抹開眼淚。他們實在沒想到自己的假職上司竟然如此了解邊兵的苦。他們都是從小兵一步步走過來的人,都守過烽火臺和警戒哨,深知其中的苦處一一守一冬的烽火臺,不啻于重做幾回人啊……
這時候幾個軍官才驀然發現,自己居然沒把商成迎進寨子里去。他們竟然讓商成立在寨門口同自己說話。
軍官們馬上就拿出行動來糾正自己的一時疏忽,并且接連下了幾道命令:趕緊去燒熱水請大人洗浴,趕緊去拿干凈衣服給大人換;中午伙房加大肉加菜還要煎餅子蒸饃,給大人接風,也給一路辛苦的弟兄們洗塵!
商成也不好拒絕部下的一番心意。他開著玩笑說,“可別把我好不容易盤來的東西吃光了”,就被幾個軍官擁著朝寨子里走。剛剛走出兩步,腳都還沒邁進寨門,就聽見不遠處有人在哭喊,還夾雜著央告求饒聲。
他馬上站住腳步順著聲音望過去。他早就看見軍寨西南邊的山腳下還散著十幾間東倒西歪的泥草房,都是又矮又破的模樣。因為沒有院墻,修得也不遮風雨,有兩間房草頂子都缺了半截,他還以為是前頭駐兵時遺棄的臨時兵營。可如今那里已經聚起一堆人,女人哭娃娃嚎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幾個邊軍站在人群前面,正手忙腳亂地阻攔,看樣子他們是不想讓這些人過來。
他只粗略打量了一眼就掉頭向那堆人走去。
他越走近這群人,就越覺得腳步沉重,到后來幾乎抬不起腿。這是怎樣的一群人啊!這里面有腰都直不起來的老爺爺,也有白發蒼蒼的老婆婆,有瘦弱的男人,也有在風雨中瑟縮的女人;他們全都穿著破爛得令人辛酸的骯臟衣服,餓成青黃色的臉上只剩下麻木呆滯的眼神,緊緊地聚在一起,面對邊兵手里揮舞的皮鞭木棍,既不躲也不避。幾個半大娃娃已經餓得頭和身體失去了比例,就顯得腦袋大,驚恐地拽著大人的褲腳一一他們甚至都不哭了……
“……秋齡啊,秋齡啊……”一個老人跪在人群的最前頭,一下接一下地磕頭。
商成慌得兩步搶過去一把就攙住老人,一疊聲地問:“怎么了?怎么了?”
一個邊兵虛張聲勢的鞭子恰恰揮過來,啪一聲就把他肩頭的襖子撕開一條口子,鞭梢掠過他的臉頰,腮幫子上立刻就浮起一條滲著血珠子的傷口。
“救命啊大人!救命啊!”老大爺連哭帶說,“您可憐可憐我們這些人吧,賞我們一口吃食吧……”
商成理都沒理自己臉上的傷,把老人扶起來,問:“起來,您起來慢慢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們一家五口,四天沒見一粒米了……大人救命啊!”老人身子抖瑟得就象一片隨時會從樹梢掉下來的枯葉。“大人,大人……可憐可憐我的小孫兒吧,他才四個月啊……”
商成立刻就看見人群里一個抱著奶娃子的女人。娃子被他媽媽用破襖子緊緊摟在懷里,只露出半張泛著灰白色的小臉,眼皮耷拉著,也看不出個死活……
商成的臉已經紫脹得快要浸出血來,劈頭就問匆忙跟過來的上寨指揮:“怎么回事?!”深沉的痛苦和難以名狀的憤怒讓他的眼睛里幾乎噴出火來,聲音就象是從地獄深淵里迸出來的咆哮,上寨指揮被他嚇得退了一步,很愚蠢地囁嚅道:“他們是……是邊戶。軍寨,軍寨不管他們的吃喝……他們沒,沒口糧……”
商成一把揪住他的襖領子扯到面前,瞪著通紅的眼珠子啞聲道:“我不管!你去搬糧食來!去拿衣服來!這里死一個人,我就讓你抵命!快去!去!”
上寨指揮連滾帶爬地去找人搬糧食拿衣服了,商成轉了臉望著這群已經麻木得沒有任何感情也沒有任何表情的“邊戶”。他想對這些人說點什么,但是他實在是沒有什么可以對他們說的,最后他只能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對錢老三道:“寨子里,還有空房子么?”
錢老三不知所謂地點點頭。
商成疲憊地揮下手說道:“把他們,都安置進寨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