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商成把幾位軍官留下來談話。
這幾位軍官本來還以為,司馬大人這是要借著商量軍務的機會和他們拉近關系,以便在接下來的突圍戰里更好地指揮隊伍,可誰知道從頭到尾,商成根本就沒提起突圍的事情,只是不停地向他們提問題。中軍的歷史、傳統、現狀,各旅的編制、兵種構成、訓練水平、戰斗經驗、主要的兵源來歷,各營各哨中低級軍官的脾氣、秉性、長處、短處,還有兵士們的軍械裝備、被服給養、住宿伙食,只要是和隊伍有關的事情,幾乎就沒有他不問的。而且有些地方他要是聽不明白,還會不厭其煩地反復追問,直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弄清楚才算作罷。
談話剛開始的時候,幾位軍官心里都對這位資歷遠不如自己的年青司馬存著幾分蔑視。事情明擺著,這個人要是沒走門路,就憑他那點功勞,絕不可能一躍遷升定遠將軍;他要是沒把高香燒對地方,也絕不可能從一個破邊寨的邊軍指揮直接蹦到軍司馬的座位上。可隨著話題的展開和內容的深入,商成的問題越來越犀利,連他們這樣的老軍旅也感到有點難以對付,漸漸地也就把最初的輕慢心思都收了起來,打點起精神仔細斟酌小心回話。
商成和幾位軍官一直把話拉到更鼓報了寅時,又請大家吃了頓麥餅干肉野菜湯的宵夜,這才把他們送出自己的營帳。
他靜靜地站在帳篷門口,目送著下屬們離去,直到最后一個人的背影隱沒在火把光亮不能映照的黑暗里。
夜已經深了。天空中只有幾顆星,東一顆西一顆,稀稀拉拉地綴在無邊無際的深邃墨色里。月亮掩在西邊的一團烏云后面,銀華把云團的邊緣染出一片清冷的白色。一隊兵悄無聲息地從營地里走出來,伴隨著兩聲低沉短促的口令,和營地邊的哨兵換了崗。兩里地外的寨墻處還是燈火通明,一串串的醒鈴一聲聲的呼喝,隨著夜風在營地里幽幽飄蕩。
包坎也從營帳后面繞過來。他繃緊了嘴唇站在商成身后,長時間都沒有說話,直到一陣夜風帶來的寒意讓他禁不住打了個寒噤,才仿佛從忡怔里驚醒過來,磕磕巴巴地小聲說道:“大人,……外面涼,帳篷里暖和,還是……大人還是到里面去歇會吧。”
商成轉過頭乜他一眼,笑著問道:“怎,真有那么冷?都不會說話了?”
包坎的臉上頓時浮起一抹尷尬的笑容。他低了頭,雙手摳著腰帶上的毛邊,張了張嘴,又拘束地閉上。他到現在都還有些不能適應商成在身份上的變化。商成升官,他當然由衷地為朋友感到高興,可商成一升就升上這么大的官,在驚喜之余,他又感到有些害怕。偏偏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著什么,可心里就是不踏實。
看著比自己矮一頭的朋友突然局促得就象個被人相親的大閨女,商成瞇起眼睛笑了。他在包坎的肩膀上戳了一下,問道:“怎不說話?不會是因為風大,舌頭打結了吧?”
商成親熱的動作和戲謔的揶揄,讓包坎心頭涌上一股溫暖的激流。他伸出舌頭舔了下驀然變得無比干澀的嘴唇,可還是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商成說:“外面是有點涼,咱們進去吧。”
包坎也跟著進了帳篷。
商成徑直在桌案前坐下來,伸手拿起了幾份軍報,看了看軍報上面的日期,挑了最近的一份,眼里瀏覽著題目,對侍立在旁邊有些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的包坎虛晃了一下手,說:“我還要看看文書,你先去休息吧。外面有值夜的士兵,需要什么我會叫他們。”
包坎點了下頭。臨睡前看書或者看公文,這是商成的老習慣,而且這個時候商成最不喜歡別人打攪他,所以他在幫商成沏了壺釅茶湯之后,就躡手躡腳地準備離開營帳去找地方休息。
商成又叫住了他,問道:“石頭和仲山他們,有住宿的地方沒有?”
“都安排好了。”包坎說道。中軍營為他們這二十多個司馬的“心腹親信”人,安排了一頂能住五十人的大帳篷。那里位置好,離馬廄遠,聞不到馬糞馬尿熏人的騷臭氣;離伙房也近,出帳子也不過二三十步,是營地里最好不過的上佳地方。
商成持著軍報,唆著嘴唇想了想,說道:“隊伍馬上就有大動作,這時候不能亂了編制和指揮。這樣,你和仲山他們交代一聲,暫時就不給他們安排實職,也不給他們分派差事。一一都隨中軍營行動。明天我再找人問一下,看能不能把你調過來,爭取在這邊給你落實個職務。”說完又低下頭。
包坎低垂了目光盯著腳地上鏟去草稞之后露出來的黑色泥土,咽了口唾沫,咄訥地說道:“……那,大人也早點休息。”
商成擺了擺手,示意自己聽見了。
借著中軍營地里的火把光亮指引,包坎回到了住處。
即便有帳口透進來的光,帳篷里依舊漆黑得幾乎看不見任何東西。可包坎知道,孫仲山錢老三他們其實都還沒有睡著。他沒有說話,摸索著找到屬于自己的地鋪,摘了鐵盔松了腰帶解了綁腿脫了鞋,再把剛剛領來的新靴子在一伸腳馬上就能穿上的位置擺放好,這才枕著一條胳膊靠在還沒打開的氈毯上。氈毯和褥子都是簇新的,還飄著一股帶著淡苦味的藜草香,嗅著就讓人覺得神清氣爽。他滿足地把手在褥子上摸了一把,閉上眼睛感受著手指尖傳來的干燥和生澀,愜意地舒了一口氣。
“坎子哥。”睡他旁邊的趙石頭在鋪上抬起半截身,討好地問道,“坎子哥,和尚……大人咋說?”
包坎沒理他。
“坎子哥,我和尚大哥咋說的?咱們這些人下來去哪?”
包坎依舊閉著眼睛不說話。
石頭碰了個軟釘子,訥訥地不言聲了。他知道包坎為什么要這樣對自己。嘿!這家伙現在還惦記著自己的金鐲子哩!
孫仲山睡在過道的另外一側。這個時候他也沒睡,還在等消息。可看了石頭的遭遇,他知道自己也不能開口,不然“下場”和石頭一模一樣。他不吭聲,伸胳膊扯了扯旁邊錢老三的褥子,示意一一該你上了!
錢老三當然知道包坎的心思,可石頭拿那鐲子當寶一樣地精貴著,怎么可能拿那東西換個遲早都要揭開的消息呢?他正在心頭替包坎打著算盤,看怎么樣才能逼著石頭把鐲子交出來,就覺得左邊的孫仲山右邊的田小五都在扯他的被褥,沒辦法,只好坐起來問道:“老包,你剛才過去,大人歇下沒有?”
“沒。”包坎咕噥了一句。
錢老三撓撓頭,不知道該怎么把話題引起來。他和孫仲山都是剛剛進的正八品懷化校尉,正是心氣高漲滿腔豪情壯志的時候,就盼著領個營校尉的實職,再立下幾場實打實的大功,爭取搏畝勛田回去光宗耀祖。可巧的是,他們才存了這份念想,正不知道該怎么弄這個差事的時候,大人就升了定遠將軍,擔了軍司馬!當將軍做司馬,那是大人拿命搏來的東西,他們倆沒那份本事能耐,所以想都不去想。可大人升了一軍主將,指派兩份扎實職務,總沒問題吧?領上一兩營兵,突圍時給大軍做個開路先鋒,只要不死就必然是首功大功,到那時候別說一畝勛田,就是象大人那樣腰間系一塊云紋狻猊玉佩,也不是不可能!可在中軍帳里的時候,大人竟然提都沒提給他倆安排實務的事情,下來也沒找人給他們遞話,這就不由得不讓倆人心頭焦急直如百爪撓心,散會下來躺鋪上怎么都睡不著,最后你一句我一句地攛掇著包坎去打問。誰知道包坎去是去過了,問也多半是問過了,可是結果呢?大人到底說過些什么,又是怎么說的?
他在昏暗中悄悄地留意著包坎的神色。但是他馬上就失望了。包坎臉上絲毫的表情都沒有,木著臉,闔著雙眼,似乎已經進入了夢鄉。
錢老三的手在被褥下的小皮口袋上摸了一下。口袋里裝著他一路收集起來的戰利品,砂金耳環砂金鐲子還有銀發箍和五顏六色的漂亮石頭,幾乎塞了半個口袋。可這些值錢東西包坎也有好幾樣啊,怎么可能看得上眼?
他眨巴著眼睛想了半天,腦袋里靈光一閃,突然就明白過來。他把卷到大腿上的氈毯一撩,朝鋪上一躺,大聲說道:“睡覺!都他娘地睡覺!”呵!包坎糊涂了,居然想拿大人吩咐他的事情來換東西!他都不思量一下,這白日夢能做成?嘿,他自己皮癢,那誰還能攔他?哈哈,他敢不把大人的話帶到,回頭就得挨一頓鞭子抽!
他乍然吼這一嗓子,其他人都有些懵懂發愣,孫仲山也吼道:“睡了睡了。明天一早還要出操,趕緊睡了!”
兩個長官異口同聲地下命令,二十來個兵士雖然心頭都在犯嘀咕,也不能不遵從,撩毯子裹軍被連帶喝水撒尿,亂哄哄鬧一陣,都滾倒在各自的鋪上睜大了倆眼。
包坎這時候才琢磨過滋味。他罵罵咧咧了幾句,沒辦法只好說道:“大人交代了,怕別人背后艷紅說酸話,暫時就不給你們倆懷化校尉一一”他惱恨地把“懷化校尉”這四個字狠狠地念了一遍。“一一暫時就不給你們倆懷化校尉安排什么實職,就帶著弟兄們跟著中軍營行動。”
話音沒落,帳篷里已經是一片壓低聲的振臂鼓噪,連那十幾個訶查根,也在聽了蘇扎的轉述之后嗬嗬嗬地嚎起來。
包坎的自言自語透過歡呼聲鉆進每一個人的耳朵里。
“這點屁大點事情也能歡喜成這樣?我還是大人的親兵隊長哩,也沒說象你們這樣得意得忘記自己姓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