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第二天上午開始,燕山中軍各旅各營輪番出擊,主動向南邊發起小規模的進攻。為了不引起敵人的警覺,商成每回派出的兵馬都不一樣。有時一動就是三四千兵,步騎混編旗號鮮明,強弓硬弩排頭攢射,擺出一付強攻突破的架勢,等敵人號角齊鳴列陣出營迎戰,卻又稍觸即退;有時是三兩個營千把騎兵出動,一陣風樣卷掠過去,卻又絕不和敵人糾纏廝殺,只圍著敵人的營盤繞寨襲擾。試探的時間也沒有規律,有時半天都沒有動靜,有時是一撥才走不久另一撥又至,有時甚至是大股人馬正在緩緩后退,一兩支輕騎就從側翼掩殺過去,等敵人掉轉戰馬轡頭重新布列,又立刻折轉方向。
連續四天的偵查作戰,燕山中軍雖然折損了兩三百人,可也把南邊的敵人虛實摸了個大概。已經查明,莫干寨當面固守的敵人大約在一萬人上下,大帳兵部族兵各半;沿著黑水河向南二十里,沿途還有三四個營盤,各駐兵三五千人不等。另有兩條小路,也被突竭茨的兵截斷了,探哨根本過不去,只能憑著令旗和帳篷的多寡,大致推算出在這兩條路上堵口子的敵人還有三四千人。
在這四天里,商成忙得幾乎連吃飯睡覺的工夫都沒有,完全就象一頭蒙上眼睛牽進磨房里的驢,被套上墊護碾桿就不停地圍著磨碾轉圈。他一面派人出去襲擾,一面反復研讀最近的軍報軍情,一面還要抓緊時間了解隊伍。為了盡量節省時間,他一天的三頓飯除了早上那一頓之外,午飯和夜飯都是走到哪算哪,趕上伙房開飯,就跟著兵士們一塊吃餅喝湯,趕不上伙食,就讓人從伙房里抓幾塊干饃胡亂對付。他的這些做法讓不少高級軍官都頗有微詞。他們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軍司馬哩一一堂堂的定遠將軍,居然和大頭兵們混在一口鍋里攪勺子,也不怕說出去丟人?為了這事,還有人在私底下好意地提醒過商成一一只有在部下們面前保持將軍的威嚴,隊伍才更容易指揮。但是他們的一片好心都打了水漂,司馬大人依舊是我行我素,還是在下面一個營接一個營不停地跑,不停地找來一些營哨軍官和士兵談話。很顯然,他根本就不在乎同僚們怎么看待他,也不在乎自己在兵士們眼里有沒有威嚴。
商成的所作所為,一些軍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一一馬上就要突圍了,要是軍司馬的號令得不到有效的執行,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件!已經有人把他的胡作非為悄悄反映給了行營,希望行營能臨陣換將,撤掉這個不懂為將之術的假和尚真笨蛋。可行營不僅對此毫無反應,郭表還嚴厲地訓斥了那些背后遞小話扯咸淡的人,并且警告他們,現在是危急時刻,要是誰還管不住自己的嘴,那么行營也不會在乎殺幾個五品六品的軍官來祭旗!
商成當然不會知道郭表以行營的名義作出的表態。他還在抓緊一切時間去熟悉隊伍。事實上,通過這四天里的辛苦勞累,燕山中軍在他心里總算是有了個清晰的概念。而且他的付出也有了些許收獲,他估計,假如真正到了關鍵時刻,這支隊伍里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他能指揮得動……
當第四天的傍晚來臨之時,他正從一個營地里出來,準備到姬正范全帶的那個營里去看一下。他想,他是新官乍到,不能給人留下個親近疏遠的壞印象,而這個又營是他帶過的老隊伍,營里還有不少哨隊軍官都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有的在屹縣南關戰陣上入伍的將士還和他沾親帶故,因此上他必須把這個營放到最后。
他帶著包坎孫仲山還有兩個旅里的軍官以及中軍校尉和幾個親兵,穿行在幾片帳篷和營地間。這都是燕山中軍的營帳,又正是伙房分配夜飯的時間,不少兵士都是抱木碗攥著麥餅蹲在帳篷外,邊吃邊借機會納涼,看見他過來,都停了吃喝,立起身行注目禮。這幾營商成都來過,將士也認識不少,隨口叫著兵們的大號小名,“齊大個子,夜飯伙房吃啥?”,“劉四麻子,別光顧傻笑,湯都灑了!”,“焦三,褲子還沒補上?小心屁股招風!”,拉家常一樣隨走隨說。那些被他點名的兵都是縮頭窩肩地呵呵直笑。也有一兩個膽子大的兵,涎著臉和他頑皮嬉笑,叫道:“大將軍,新蒸的裹麥粒菜團子,咬一口滿嘴香,來個不?”他也是不來者不拒,“掰半拉扔過來嘗嘗!”……
姬正和范全早接了通知,帶著一大幫人在前面等著,看見他過來,忽忽啦啦都涌過來,隔著二三十步就已經抬臂抵胸行軍禮,再齊整整上前一步,單膝點地雙手交握稟拱額上行軍中大禮,齊聲叫道:“參見司馬將軍!”
商成急走了兩步,一手拖了姬正一手拽著范全,說道:“大家都起來。”這里的百十個軍官士卒他大都認識。這些人有南關大戰前就和他相遇相識的,也有屹縣戰事前后跟他的,還有些是反擊時劃到他手下調遣指揮的,浴血鏖戰生死依靠,鐵打出來的深情厚誼,此時看見他,人人都是激動無比。他被人群簇擁在中間,拍拍這個的肩膀,捅那個一拳,舉手投足間都透著一股發自內心的親切和真誠。就算有個別軍官面生,也有姬正范全在旁邊介紹,和顏霽色勉勵兩句,登時讓人面放紅光躍躍躁動。
姬正看圍上來和商成說話的人越來越多,趕緊大聲說道:“都別擠在這里!都回營地里說話!”可現在正是群情激昂的時候,誰也不來理會他。他沒辦法,只好擠到包坎身邊,扒著肩膀小聲說道:“趕緊勸大人下命令,讓大家都進營吧!營里烤了幾只羊……”
包坎正眉飛色舞地和人說話,聽說有烤羊,呼地就轉過頭,舔著嘴唇問道:“哪里來的?你可別日哄我!”
“我日哄誰都不能日哄你!”見包坎似乎不信自己的話,姬正立刻賭咒發誓。他悄聲說道,“七頭肥羊,是我用臉盆大的銀盤子從行營里偷偷換出來的,昨天晚上就埋地里了,上頭架了火堆連日連夜地烤,剛才扒拉了一只腿出來嘗過,能吃了!老范還去弄了幾壇子酒,等下咱們和大人好好喝一回。”他看包坎神色古怪,便勾了包坎的肩膀細聲說道:“一路打過來,我和老范都鬧了點好東西。一一放心,有你的一份,銀碗銀盞銀壺,你和石頭一人一份,都是細碎東西,好帶,回頭你走的時候再拿。”說著做賊一樣左右瞄了一眼,聲音也低得幾乎就象游絲一般。“還有一份金的一份銀的,是送月兒小姐和十七叔的,你也幫忙捎上。人情就算你的。”他咧嘴呵呵一笑,使勁摟了下包坎的肩頭。“怎么樣,我和老范夠意思吧?”
包坎撇撇嘴,說道:“你們一路打過來,荷包都快撐破了,這點破碗破壺的,也有臉拿出來送人?”
“那你回頭去我帳里挑,看見哪樣就拿走。”
包坎笑道:“這可是你自己夸下的海口,別到時候翻臉不認帳!一一哦,對了,你家老大是屬虎的吧?”說著從懷兜里掏出塊拳頭大幽光熠熠的黑石頭,平額吊睛足須全尾,栩栩如生的一塊臥虎石,就手遞給姬正,說,“半道上弄的,正好給你娃子拿去壓歲辰。聽大人說這東西是煤精,又天生的老虎模樣,也是草原上的一個稀罕物件。”
姬正已經是歡喜得倆眼瞇成一條縫。大兒子是他們兩口子的心頭肉,疼愛得不得了,可這娃生下來以后就一直病懨懨的,三天兩頭鬧病癥,大夫名醫找過不少,可吃什么藥都不頂事,連托人在渠州伏虎寺求來的平安符都壓不住魔魘。他最近一年多做什么事都是一帆風順,可娃的身體一直是他最大的一塊心病……眼下包坎眼皮都沒眨一下,竟然就把這樣貴重的好東西直接送他,顯然是早就替他惦記上的事情。他雙手攥著煤精,一時不知道話該怎么說才能表達自己的感激,半天才噓著氣道:“……包老哥,太讓你費心了。”
包坎呲了下牙,揶揄道:“一塊不值錢的破石頭,未必你還要擠出幾滴馬尿來?”說完也不理他,正想招呼人把商成迎進去,遠處已經傳令銅鈴一連串的急響。
隨著清脆的鈴音,一匹戰馬直端端地沖過來,到了近處,馬背上騎士使勁拽著韁繩羈住馬匹兜個大圈子,朗聲叫道:“燕山中軍的商司馬在這里不?”
商成的中軍校尉迎上去問道:“商司馬在這里。你有什么事?”
“行營急令!商司馬即刻去行營報到!”那傳令兵扔了份文書下來,看也沒看眾人一眼,嘴里一聲呵斥,馬匹已經躥出去幾丈,轉眼就消失在營帳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