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陸寄和三位同僚約定,在沒有眉目之前絕對不能向人透露這樁事,但是這世上什么都有,就是沒有不透風的墻。僅僅兩天時間,狄栩和陶啟曾一同出入陸家宅院的消息就傳遍了燕州城,人們紛紛猜測和打聽到底是什么原因會讓這三位大人物聚在一起。一些在政治上很敏感的人很快就從這次蹊蹺的會晤中察覺出不同尋常的東西,并且立刻就把它和眼下微妙的政局聯系到一起。
差不多半個月以前,綿延大半年的戰事終于走到尾聲,根據行營的指令,如今各部衛軍都已經就地轉入防御和休整。目前,朝廷還沒對這場戰爭里的是非功過給出一個最終的結論,但可以肯定的是,從現在開始的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燕山的政治重心將不再是軍事,而是諸如安撫遣返逃難民眾和盡快恢復生產這樣的地方政事。在這種情況下,陳柱國再以行營假職總管代行提督職權顯然就不合時宜。已經有傳言說,她很快就要離開燕山回上京。消息中連她鸞駕的出發時間都有透露,就在朝廷新委派的提督到任之后和元宵節之前的某個時間。這幾天,人們都很關心長沙公主返程的具體時間,也很關心新提督履任的時間;當然,人們最關心的是提督的人選和任命。對大多數的燕山文武官員來說,沒法不關心如此重大的人事任命,也不可能不去議論這件事。
新消息隨時都在冒頭,也隨時都在被傳播和被議論。
據說陸寄在“神秘會晤”的第二天上午就找陳柱國談過公事,完全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都談過些什么;
傳聞燕州城里有人在四處活動,行營和燕州駐軍里都有重要人物在為李慎搖旗吶喊;
聽說陶啟的幾個弟子在第二天傍晚拜望老師的時候,陶孟敞提到,燕山需要一個有德有行有擔當也有魄力的提督,只要他一心一意為了燕山好,哪怕這提督是個赳赳武夫都行;
幾個和李慎走得近的“大嗓門”軍官和文官又被巡察司衙門“請”去談話了。他們早先遞交上去的戰事陳述里有不少地方混淆不清,巡察司和朝廷委派的勘察官員需要他們配合調查重新勘驗……
消息太多了,人們根本來不及分辨消息的真偽,也沒時間琢磨其中的奧妙。他們只是驚異地發現,原本最有希望的李慎,似乎就在一夜之間便和提督的座位失之交臂;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和那個位置的距離也變得越來越遠。
但是之前不是有人言之鑿鑿地聲稱,陸伯符和陳柱國都支持李慎接任燕山提督的么?怎么轉眼間這倆人都變卦了?到底是什么人和什么事能讓他們改變主意呢?
這些問題注定沒有答案。
這一切都實在是太詭譎了!
在這些真假難辨的消息里,還夾雜著一條更加令人難以置信的傳聞一一據說陸府那一晚商議的最后結果,是陸寄狄栩陶啟三個人一致決定推舉現任燕山中軍司馬商成來接任提督一職;并且這個提議已經得到陳柱國和行營的贊同和支持。
這條荒唐的消息實在是太出乎人們的意料,也太使人震驚,以至于絕大多數人聽說之后都把它當成一條確鑿無疑的謠言。不過,雖然不相信,但還是有不少人抱著一種好奇的心理去打聽了一下商成的履歷。不打聽不知道,一打聽嚇人一跳一一這個商成原來就是屹縣那個打虎的和尚,就是唱詞鼓書里那個血戰屹縣南關的“張將軍”!更教人嘖嘖稱奇的是,這個姓商的硬是靠著突竭茨人的人頭,在短短一年半的時間里,就從一個打零工的泥腳漢變成了正五品上的定遠將軍!
人們在感慨商成傳奇經歷的同時,也愈加認定他絕無可能染指提督的位置。他的資歷太淺了,也沒什么威望,除了敢打敢殺之外,連半點處置軍務政務的經驗都沒有,就算陸寄狄栩肯向朝廷舉薦,上三省也通不過。
這樣看來,新提督由朝廷選派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現在,人們開始掰著指頭算計哪位大將軍或者帶過兵的文官會來接手這份“苦”差事。
燕山提督真的是份苦差事。唉,這位置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從三十七年前設衛開始,到剛剛被抓回上京的李慳為止,前后六任提督,戰死的、病死的、卷進案子吃官司的、戰敗下獄的,沒有一個能善始善終……
外面已經鬧得滿城風雨的時候,商成卻還悠閑地呆在老官驛里。
從九月中旬開始,除了一些非參加不可的軍事會議之外,他就一直住在這里養傷。現在,他不僅身體狀況得到恢復,連一度惡化的眼疾也得到了控制,只要他能做到勤換眼罩內襯里的藥綿,那么眼球和眼瞼的干澀就可以得到有效的緩解,頭疼的癥狀也會減輕到一個能夠忍受的程度。這個結果讓他非常滿意。他知道,憑現有的醫療條件和治療手段,想要徹底治愈眼疾是絕無可能的事情,所以他更是由衷地感謝祝大夫。前幾天祝醫生回去的時候,他不僅奉上豐厚的禮金和程儀,還一直把祝代春送到出城十里外的接官亭,并且派田小五帶著兩什兵沿途護送。他想,田小五吃糧當兵差不多兩年了,也混得有點出息了,正好借這個機會回去看看。假如可能的話,他還希望小五能和他哥嫂化解以前的恩恩怨怨;不管怎么說,他們畢竟是親兄弟,不該有那么深沉的仇恨。
至于他自己一一他一時還不能回去。隨著戰事的結束,前段時間暫時擱置的戰敗調查又開始了,雖然他已經通過了甄別勘驗,但是莫干突圍前后的一些事項還需要找他詢問;另外,他還要參與兵部主持召開的戰后檢討。當然他自己暫時也不想離開燕州。燕山中軍的指揮衙門設在端州,可他現在回端州去干什么?中軍一共下轄五個旅,其中三個在突圍時打得太狠失去了戰斗力,一直在燕州附近休整;剩下兩個旅,錢老三部在北鄭,范全部在如其,還有個孫仲山帶的暫編旅,留鎮一戰幾乎拼光,活著的二百多人個個帶傷,如今正在廣良休養。所以他現在不想去端州。他想,反正到哪里都是個光桿司令,那還不如留在燕州哩!干脆,等檢討會開過,翻過年陳柱國回了上京,再見過新提督領了指示,他再回端州也不遲。到那時休整的三個旅也該補充齊整了,天氣也轉暖了,他回去也不愁沒事干。
所以他就心安理得地繼續“養傷”。
既然是打著養傷的幌子,所以他平日里基本就不怎么出去走動,一般都是安靜地呆在屋子里看書。他屋子里堆著很多書,大都是史書,也有一些思想方面的著作,還有書貼摹本什么的,丟得到處都是。這些書都是他掏錢請城里科甲巷的養性齋書店替他找來的。惟獨可惜的是,他惦記了很長時間的《青山稿,書店一直沒有替他買到。
看過這許多書,他終于發現一個問題,那就是這些書粗看起來和他在大學曾經看過的那些書的內容相差不多,可不知怎么回事,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似是而非的感覺,就好象這些書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錯一樣。然而無論他怎么努力,他就是找不到差錯出在哪里。
現在,他坐在官驛后園的亭子里,一邊曬著冬日里難得的太陽,一邊慢慢地翻著一冊《三國志。魏書卷十一,《袁張涼國田王邴管傳。
“……布怒以兵脅渙曰為之則生不為則死渙顏色不變應之曰渙聞唯德可以辱人不聞以罵使彼固君子邪且不恥將軍之言彼誠小人邪將復將軍之意則辱在此不在於彼且渙他日之事劉將軍猶今日之事將軍也如一旦去此復罵將軍可乎布慚而止……”
他的目光慢慢地在書頁上掠過,腦海里卻在捕捉著那一閃即逝的思緒。
文字里似乎也看不出什么。但是他敢肯定,這一輯《三國志就一定有他想知道的答案。只是他現在還沒找到罷了。
他急噪地把書胡亂翻了幾頁。
“……時有投書誹謗者太祖疾之欲必知其主淵請留其本書而不宣露其書多引兩京賦淵敕功曹曰此郡既大今在都輦而少學問者其簡開解年少欲遣就師功曹差三人臨遣引見訓以所學未及兩京賦博物之書也世人忽略少有其師可求能讀者從受之又密喻旨旬日得能讀者遂往受業吏因請使作箋比方其書與投書人同手收攝案問具得情理遷太仆居列卿位布衣蔬食祿賜散之舊故宗族以恭儉自守卒官魏書曰太祖以其子太為郎……”
好象也有問題,可他依然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
他惱恨地一把把書拍在石桌上,然后唆著嘴唇黑著面孔,盯著蔚藍色的天空出神。
一個親兵走過來稟告:“吏部潘大人,兵部曹大人,請見大人。”
商成舒了口氣,把心頭的無名火壓下去,站起來去迎接兩位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