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于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七月終于十二月的襄樊江陵之戰,以關羽的敗亡荊州的淪陷而告終。這對于蜀漢而言是重大戰略失敗,標志著隆中對的徹底破產。然而,這舉足輕重一戰的主角蜀漢對此的記載含混不清。從關羽官拜前將軍同時假節鉞看來,這么大的軍事行動肯定經過劉備的批準至少是默許,但三國志先主傳中只有“時關羽攻曹公將曹仁,禽于禁於樊。俄而孫權襲殺羽,取荊州。”這么幾個字。與漢中之戰對比,有法正的可行性分析于前,楊洪的必要性分析于后,而這一次卻什么也沒有。如此簡單的紀錄當然會使后人產生各種各樣的猜測。那么,關羽為什么要打這一仗,又為什么幾個月就從天堂掉進了地獄?回答這個問題之前,讓我們先將視線拉大,首先從全局來審視這個問題。
劉備的根本戰略,是隆中對。應該說,一直到漢中的奪取,這個戰略執行得是相當順利的。然而,當劉備加冕漢中王后,再回過頭來仔細審視,就會發現與當初“跨有荊、益”這樣一個計劃相比,此時的局面卻是西肥東瘦的一個怪胎。與西面益州漢中的一帆風順相比,東面的荊州可謂坎坷艱難。自從建安二十年(公元215年)蜀漢向東吳歸還了江夏等三郡后,關羽手下的幾萬大軍被擠成了一根油條,北起江陵南至零陵,手里同樣只有三個郡。而且看看地圖就明白,分布極不理想。除了江陵以外,另外兩個郡都地處邊遠,零陵簡直有要從地圖上掉出去的感覺。不要小看這個“遠”字,它給后勤帶來的困難是難以想象的。靠陸地運輸,成本高得驚人:按照曹操給孫子兵法作的注解,后方收集的二十鐘糧草只有一鐘能夠運到前線(注1)。而湘江既然成了吳蜀分界線,依靠它水運是無法安心了。況且,僻壤往往意味著窮鄉。這樣的根據地對關羽來講,打仗時完全指望不上。對此,我認為劉備關羽其實是心里有數的:建安二十年(公元215年)東吳以呂蒙魯肅南爭三郡時(孫權是在劉備動身后才趕來),劉備立刻就從成都帶了五萬大軍來幫忙,而關羽也只是在援軍來了后才敢南下對抗。關羽靠這樣的三個郡獨力南下連東吳這個小鬼都打不動,北上又怎么能對抗曹魏這個老妖?因此在大動干戈之前尋找時機擴大荊州的實力并取得相應的縱深,對劉備關羽是無法繞過去的一步。之所以在蜀漢在長期的戰事中荊州的關羽保持了相對的沉默(小摩擦不斷),我認為有兩方面的原因:第一,戰略原因。從劉備入川到奪取漢中,在巴山蜀水一直是大打出手,因此他必然要求荊州(先諸葛后關羽)采取穩健的態度,甚至不惜以一定的屈辱來保住這一塊根據。這里一旦再有什么風吹草動,劉備就真的手忙腳亂吃不了兜著走了。第二,戰術原因。上庸一帶一直是曹魏的地盤,關羽如果北上,他們隨時可以順漢江而下威脅關羽的側翼,局部上關羽也不得不老實點。建安二十四年五月劉備攻克漢中,六月上庸等地投降,七月關羽就動兵北伐。這不能單純地理解為漢中勝利對關羽的精神鼓勵,側面的威脅解除,反而可能成為支援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
大方向上既然沒錯,為什么短短幾個月間就從水淹七軍變成了傳首洛陽?原因當然不止一個,但最根本的原因,個人認為是對手的不答應。換句話說,關羽的計劃一廂情愿,低估了對手的反應。戰爭,畢竟是雙方甚至多方的“合作”,而不是一個人的獨舞。曹操在赤壁后,對吳蜀的局部攻勢采取了防守的態勢。乍一看,公瑾打南郡,曹操不曾還手;劉備攻漢中,孟德沒有硬撐。諾大的魏武帝曹孟德居然會唯命是從,為什么?很大的原因是南郡漢中背后還有襄陽長安這樣的據點,這樣我的前方雖然敗退后方依然穩固。然而,襄樊一帶對于曹魏實在是太敏感了,因此這位魏武帝一改退縮的戰略而是在有生之年最后一次動武,動用了軍事政治外交的多種手段對關羽進行全方位的圍剿。水淹七軍戰術上是個大紅燈籠,戰略上卻是個大紅燈:赤壁后無論曹仁多么困窘,甚至被周瑜打出江陵時曹操也不曾派出援軍,關羽卻榮幸地享受了這一待遇。以曹魏的實力,有第一批于禁就會有第二批徐晃,有第二批徐晃就會有第三批張遼,沒有后援的關羽遲早擋不住對手的前仆后繼,夏侯淵就是他的“師兄”。第二,那個孫劉聯盟早就不是聯盟了。當年孫權劉備為了南方三個郡差點玩命時,就已經標志著孫劉聯盟的實亡,只不過曹操進攻漢中的舉動讓它又名存了一陣。赤壁之前匆匆結成的孫劉聯盟,根本上是個利益的聯盟,而因為利益而結成的聯盟遲早會因為利益而解體。外交上的無禮往往就是無理,而關羽大罵孫權“虎女不嫁犬子”于前,強搶湘關米糧于后,對此登峰造極。他顯然沒有意識到他正一步步地把碧眼兒變成紅眼狼。果然,本來就想找茬的孫權看到荊州有利可圖時毫不猶豫地親手在關羽背后捅了一刀。這一刀是對關羽致命的一擊,否則他兵敗雖然難免,被殺還是不易。第三,圍棋上有一句術語,惡手的90是過分。這句話用在關羽身上,一點也不過分。雖然靠大雨把于禁泡成了金魚,整體上關羽的部隊并沒有表現出與其野心相稱的戰斗力。圍攻樊城三個月襄陽兩個月,毫無進展,反而把自己拖垮,完全應驗了孫子兵法上“攻城為下”的說法。回想一下劉備入川時先后從荊州帶走了多少精兵猛將,這樣的結果其實是合理而可以預料的。旁觀者清的東吳早就看透了,呂蒙陸遜的詭計中有一個最基本的假定:關羽靠現有的人馬啃不動曹仁,必須拆東墻補西墻,而這正是關羽的命門。反過來看看關羽正面的對手曹仁(徐晃雖然出盡風頭,但曹魏一方的關鍵還是冒著當第二條金魚的危險而死守襄樊的曹仁),赤壁后從周瑜打到馬超,從馬超打到侯音,手下的人馬全都是身經百戰。招兵容易訓練難,一群剛剛上陣的新手憑什么和曹仁這樣的老油條對敵?師老兵疲后再和徐晃激戰,只能是自取其辱。打不贏,不愿撤,守不住,沒路逃,還能有什么結果?第四,劉備的舉動令人費解。關羽建安二十四年七月進兵,到兵敗被殺時整整五個月卻沒有見到蜀中的一兵一卒。這樣,關羽的這個行動雖然有貫徹隆中對初衷的意味,卻直接違反了隆中對“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眾出於秦川”兩翼齊飛的部署,變成了孤軍深入。關羽曾要求上庸的劉封孟達等人出兵,被冷拒。其實,這個因素并不能改變關羽孤軍深入的態勢,個人認為來了也沒用。而劉備為什么會對關羽坐視,既不派援軍也不從祁山等地對曹操施加壓力,哪怕跺跺腳?建安二十四年五月,劉備雖然取得了漢中之戰的勝利,但不要忘了,這一勝是他連成都的炊事員都打發上前線后死拼出來的。吃奶的力量都已經用盡的人又怎能不停下來喘喘氣?當然,稱漢中王后的劉備確實也有了一絲松懈,但關羽本來就不能指望太多。劉備對此應付的責任,主要應該在對吳蜀矛盾激化的忽視以及對吳魏聯盟的一無所知。這樣看,關羽選擇了一個看似最佳實際最差的時機動手,敗亡也就是時間問題了。
跨過長江,讓我們再將江東的孫權剖析一番。作為一個雄心勃勃志在天下的人,不能稱霸天下也要開疆裂土,是碧眼兒的凌云壯志。仔細地分析呂蒙之前周瑜魯肅甘寧等人向孫權提出的軍事戰略,就會驚訝地發現他們的不約而同之處:都是認為“漢室不可復興,曹操不可卒除”,而建議孫權先西取巴楚北定漢中,此后再與曹操決一死戰(注2)。可見,全有荊襄進據長江,并西圖巴蜀一直是江東的戰略目標。從這個東吳版的隆中對來看,吳蜀盯上的是同一塊蛋糕,利益直接沖突,本應是死敵。面對北方曹操的巨大壓力,他們才結成了孫劉聯盟。當赤壁后荊州幾經反復落到劉備手里后,這個軍事戰略便與孫劉聯盟的外交方針直接沖突。因此孫權對劉備的具體手段,也一直徘徊于外交和軍事之間搖擺不定。然而,具體的手段雖然有商量,控制長江的大目標一直未變:當發現蜀漢表現出了與東吳的對立,荊州有失控的危險時,即使是鴿派的魯肅也單刀赴會寸步不讓,終于迫使蜀漢吐出了三個郡。同時,東吳的統帥大都英年早逝,孫權在他們互相沖突又變換頻繁的外交方針難以取舍的情況下,一成不變的軍事戰略就成了他的不二選擇。呂蒙的戰略雖然違反了他前任魯肅的外交方針,但卻繼承了前輩們的軍事意圖,這是能得到孫權首肯的內因。
從外部環境看,東吳向外進攻的路線無非是兩條,西面的荊州和東面的淮南。孫劉聯盟后,既然無法對荊州動手孫權就自然地采取了以下的軍事部署:自己親率主力攻打東邊的淮南,并一直以周瑜魯肅呂蒙等最得力的大將坐鎮西面的荊州。然而,出乎孫權的意料,曹魏在淮南合肥一帶的防線一直堅固,逍遙津上張遼的“放肆”更是徹底打斷了孫權的“胡思亂想”。東線攻打北魏無望的情況下,只有回到老路上來瞄準荊楚。因此,偷襲關羽奪取荊州這一戰對東吳的得失可以分析,但究其動機,絕非一時之頭腦發熱見利忘義。
從表面上看,北方的曹操在付出了于禁幾萬人馬后一無所獲,反而讓東吳的孫權坐收漁利輕易將江陵奪取,無奈地吞下了一杯苦酒。然而,這杯酒的后勁十足,越品越甘美。首先,襄樊硝煙散盡不久后就引起了連鎖反應,幾乎完全補償了曹操的損失:第二年的黃初元年(公元220年)七月,孟達因與劉封不和而叛蜀投魏,徐晃夏侯尚等人出兵擊敗劉封,上庸等地再次回到曹魏的手里。其次,最重要的是曹操終于做到了他夢寐以求的事情:拆散孫劉聯盟,并直接導致雙方火并一場。黃初二年(蜀漢章武元年,公元221年)七月劉備“蜀主窺吳向三峽”,一年后便兵敗“崩年亦在永安宮”。戰術上蜀魏是鷸蚌東吳是漁翁,戰略上則是弱小的吳蜀自充鷸蚌,兩邊都元氣大傷時才回頭是岸。然而,晚了,從此苦海無邊,雙方誰也再不能從曹魏這個本來就強壯的漁翁手里沾到任何便宜。下一次三國大的領土得失,就是鄧艾鐘會羊祜杜預了。寫到這里,不由得回想起十九年前的一位天才軍師的預言是多么準確:
“六國螢螢,為贏弱姬!”
注1這并非危言聳聽。舉一個現代的例子,二戰時中國被壓縮在西南一隅時,不得不依賴通向印度緬甸的公路取得外援。然而,代價驚人:每向中國運送一噸物資,路上要消耗掉18噸!鐵路出現前陸地運輸成本之高昂,出乎大家的意料。
注2三國志周瑜傳:“今曹操新折衄,方憂在腹心,未能與將軍連兵相事也。乞與奮威俱進取蜀,得蜀而并張魯,因留奮威固守其地,好與馬超結援。瑜還與將軍據襄陽以⻊戚操,北方可圖也。”魯肅傳:“昔高帝區區欲尊事義帝而不獲者,以項羽為害也。今之曹操,猶昔項羽,將軍何由得為桓文乎?肅竊料之,漢室不可復興,曹操不可卒除。為將軍計,惟有鼎足江東,以觀天下之釁。規模如此,亦自無嫌。何者?北方誠多務也。因其多務,剿除黃祖,進伐劉表,竟長江所極,據而有之,然后建號帝王以圖天下,此高帝之業也。”甘寧傳:“今漢祚日微,曹操彌憍,終為篡盜。南荊之地。山陵形便,江川流通,誠是國之西勢也。寧已觀劉表,慮既不遠,兒子又劣,非能承業傳基者也。至尊當早規之,不可后操。圖之之計,宜先取黃祖。祖今年老,昏耄已甚,財谷并乏,左右欺弄,務於貨利,侵求吏士,吏士心怨,舟船戰具,頓廢不脩,怠於耕農,軍無法伍。至尊今往,其破可必。一破祖軍,鼓行而西,西據楚關,大勢彌廣,即可漸規巴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