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二年(公元257年)十二月,姜維趁司馬昭傾全國之力平叛淮南時再次北伐,魏將司馬望和鄧艾進據長城(縣名,今陜西周至西南,并非萬里長城)相抗衡。魏軍雖然人少,但軍糧充足,面對蜀軍的百般挑戰就是不理。幾個月后姜維聽說諸葛誕兵敗被殺后撤退,并再次擔任大將軍。這一戰本身沒有什么可圈可點之處,唯一的熱點是在此期間譙周寫下了一篇《仇國論》,對姜維不顧"蜀人愁苦"而一意孤行動武進行諷刺。《仇國論》的出臺標志著蜀漢內部對北伐的否定達到了頂峰。在文章中譙周認為,如今的情勢有如六國并立,并不是秦末鼎沸的亂世。蜀漢的正確路線,應當是向周文王那樣休養生息,而不可能如漢高祖那樣一統天下。相反,如果"極武黷征,土崩勢生,不幸遇難,雖有智者將不能謀之矣"。這個意見,其實并非譙周個人的獨斷,而是蜀漢國內對北伐一事持否定態度人士的大爆發。蜀漢國內反對北伐之勢之所以愈演愈烈,一方面,是因為歷年的北伐都證明,力攻強曹很難有什么戰果,而自己的消耗不能忽視,戰爭畢竟是日費千金的事情。另一方面,同時是在外圍壓力越來越大的窘境下內部矛盾激化的反映。淮南的第三叛已經證明,北方在內部爆發大規模叛亂時仍有能力"看一個(蜀),挾一個(吳),吃一個(叛)",而蜀漢的國力,到此已經是"入其朝不聞直言,經其野民有菜色"了。甘露三年(公元258年)十二月,姜維申報蜀漢后主劉禪后,將漢中的防務徹底修改。原來的部署是遭遇進攻時占據各個險要關口,據敵于國門之外。這一方針從魏延到王平都加以貫徹,因此取得了興勢一役的大捷。姜維認為這樣的防守雖然穩妥,但沒有太大的好處。他新的部署是如果遭到魏軍進攻,放棄險要退守漢樂兩城,并堅守陽平關。趁敵人攻堅不克退兵時加以追擊殲滅。然而,姜維的這個理由,說的難聽點,掛羊頭賣狗肉。他有自己的難言之隱:蜀軍戰斗力的下降已經無法支撐全面防御的任務。姜維如今的行為,有如賭徒,開始下小錢,越輸越下大注,最終的結果只能是被資本雄厚的莊家徹底清盤。在五年后的魏滅蜀之役中,我們將看到這一部署的惡果。
諸葛亮在世時,法令嚴峻。有人勸諸葛亮以大赦來取得民意,諸葛亮反對,認為治國不能以來這樣的小恩小惠。當年劉璋屢次大赦,對他的統治有什么幫助嗎?然而諸葛亮去世后,蜀國風向一變,大赦頻繁,三四年一次。對此,大司農孟光曾當眾責備大將軍費袆,認為這白白便宜罪犯:“夫赦者,徒與罪犯有利,非明世宜有。衰弊窮極,必不得已,可權而行之。今國家未有旦夕之危,何以數施非常之恩,以惠奸宄?”但從費袆遇刺后蜀漢仍然堅持這一政策看,這不是費袆個人的心慈手軟。個人的看法,與東漢對比,三國時人口劇減,為了盡快恢復人口來取得兵員勞力三國都費盡心機,并不得不采取些非常手段。魏國陳群鐘繇等人曾有恢復肉刑的動議,聽起來殘忍其實仁慈:其出發點是以此處罰一些本來應該判死刑的人,這樣每年可以從斷頭臺上"節省"三千人。這個動議雖然由于肉刑已經失去了存在的社會基礎而不了了之,但魏國對此的努力可見一斑。東吳對此也有非常行動,衛溫等人出海就是為了抓壯丁。蜀漢的大赦,應屬于同樣的性質。蜀漢人口變化的過程不詳,這里僅按照現有的史料進行個推測。《晉書地理志》記載:劉備稱帝,約有戶口二十萬,人口九十萬,這與夷陵之戰時蜀漢七萬大軍的估計基本吻合。根據諸葛亮一出祁山時劉禪的詔書(實際為諸葛亮所作,劉禪拿著念而已),蜀漢有軍隊二十萬。按照軍民十比一的極限比例,蜀漢此時至少有二百萬人口。當然,這個二十萬就象赤壁時曹操的八十萬一樣僅僅是聲稱,不會真實。但以諸葛亮最后一次北伐時親率十萬大軍,而國內必然會有少量留守部隊來估計,當時蜀漢的人口應在一百一二十萬左右,人口得以恢復是事實(注1)。然而,蜀漢亡國時人口狀況白紙黑字,二十八萬戶九十四萬口,可見從此后蜀漢人口在下降。諸葛亮去世后蜀漢頻繁的大赦,多半是其恢復人口的一種非常手段,因此費袆對于孟光的指責只能"知錯不改"。另一方面,人口的下降反映的是蜀漢內政的惡化。姜維北伐,從來沒有過諸葛亮的十萬大軍,每次都是"數萬",從側面也可以看出蜀漢國內政治經濟狀況的惡化。在這樣的困境中,姜維于景元三年(公元262年)再度北伐。《三國演義》中稱其“欣然”上表,不知道“民有菜色”時他怎么能“欣然”的了?被鄧艾擊敗于侯和后,姜維退往沓中。這一敗后怨聲載道朝野鼎沸,黃皓諸葛瞻(諸葛亮子)等人有了解除其兵權并以右大將軍閻宇代替其為全軍首領的動議(注2)。從此姜維不敢回成都,當年十月起以屯田為借口駐扎在了沓中。蜀漢的北伐,至此全部結束。
與蜀漢衰落相對應的,是東吳無休止的內訌。孫亮自從甘露二年(公元257年)臨朝聽政以來,大權一直掌握在大將軍孫綝手里。他不滿于孫綝專權,經常故意拿一些難題來糾纏這位大將軍。孫綝受不了,干脆告了個病假回家,免得在廟堂之上出洋相,實際上卻把自己的兄弟心腹都安插在要害崗位上,在家里遙控政局。這種把戲當然讓孫亮更加憤恨,他暗中和孫權長女魯班公主(全琮妻)以及太常卿全尚等人謀劃,要除掉這個"大將軍"。孫亮最擔心的,就是全尚,因為他妻子是孫綝的姐姐。很不幸,事實被他言中,全尚缺乏必要的警惕性,將這個計劃告訴了自己的結發妻子,這位全夫人立刻就告訴了孫綝。九月,孫綝發動政變,廢孫亮為會稽王,并將魯班公主發配豫章,將全尚發配零陵(后來殺害)。和魏國一樣,他也不得不另找個新人來做皇帝。十月,孫權的兒子孫休即位,成了東吳的新任君主。
和他的前任孫亮一樣,孫休對這位橫行霸道的大將軍孫綝也是相當提防,但表面上還是相當地寵幸。他升孫綝的官為丞相、荊州牧,封地增加到五個縣,并將其黨羽也都一一升官。然而,暗地里他卻和自己的老朋友張布濮陽興二人圖謀。張布推薦了老將丁奉后,他們設計于臘月朝會時誅殺孫綝。
和諸葛恪一樣,孫綝在大難臨頭時也有些坐臥不安。到了朝會的日子,他一如既往地稱病不去。孫休派使者去請,翻來覆去十幾次。孫綝不得已,只好前往。進宮前,他囑咐自己的部下,如果有什么變化立刻舉火,我就知道了。他剛剛進去,外頭火就被點起來了,里面的他也被張布丁奉的手下一根繩子捆了個結實,然后斬首滅族。此后,孫休將被孫峻孫綝兄弟殺害的諸葛恪等人一一平反,同時任命張布為左將軍,濮陽興為丞相,把朝政都交給這兩人。自己則閑覽群書,竟自吹自擂說自己對明君暗主,奸臣賊子,古今賢愚成敗的事情,沒有不知道的。然而,張布濮陽興二人結黨營私排斥異己,您知道嗎?
東吳的宮廷總算從腥風血雨中恢復了平靜。東吳的國力本來就不算豐厚,哪里還經得起翻來覆去地折騰?吳蜀內訌之后,就是魏晉的獨舞,三國時代終于走到了盡頭。司馬昭自從平定淮南叛亂以來,魏國朝廷屢次要給他加官進爵,還要加九錫,都被司馬昭推辭。但表面上的謙遜之下,卻是事實上的權力越來越鞏固。曹髦對此憂心忡忡,景元元年(公元260年)五月,他終于忍不住了,找來侍中王沈、尚書王經、散騎常侍王業:"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忍無可忍,今天你們和我一起去拼了!"這三個人嚇了一跳:"司馬氏掌握重權,不是一兩天了。朝野四方都效忠于他。宮里的侍衛武器短缺,您憑什么和司馬昭決斗?萬望您三思。"曹髦拿出自己寫好的詔書:"我意已決!"然后,帶著宮里的侍衛和太監,呼啦啦地就沖出了宮門。
王沈王業兩人害怕自己會因此倒霉,立刻去告訴了司馬昭,叫王經一同去時被其拒絕。司馬昭命令中護軍賈充帶人去應戰。這樣的烏合之眾,當然不會被司馬昭派出的精兵放在眼里,唯一有點忌憚的是手握寶劍的天子曹髦。太子舍人成濟看到大家有點動搖,自己也有點心虛,回頭問賈充:“怎么辦?”賈充當即沖成濟一通大喊:"司馬公養你們,就是為了今天的事!你還問什么!"成濟立刻向前刺殺曹髦,自以為為司馬立下汗馬功勞的他然后就得意洋洋地開始想象封賞了。
他沒想到,司馬昭聽說曹髦被殺,大吃一驚。《資治通鑒》中有關司馬氏的記載,凡是有爭議的地方幾乎全都采用了不利于司馬氏的說法,這里仍然記載司馬昭大吃一驚,看來司馬昭的本意,大概是象曹芳一樣,換一個傀儡就行了,如今事情鬧大也出乎其意料。人命關天,何況殺的是皇帝。司馬昭的叔叔太傅司馬孚急急忙忙趕到現場,趴在曹髦的死尸上大哭:"陛下被殺,是我的責任啊!"司馬昭立刻召集群臣商議。陳泰說:"只有將賈充斬首,才能平息民憤。"司馬昭沉吟良久:"再想想別的辦法。"陳泰回答:"只有比這更厲害的了。"司馬昭再不說話。
司馬昭首先以太后的命令,將高貴鄉公曹髦廢為平民,然后以平民的禮節下葬。后來由于司馬孚的請求,實際上以王禮下葬。然后,司馬昭先將王經滅族,再以大逆不道為由,將成濟兄弟滅族。六月,司馬昭派司馬炎迎燕王曹宇的兒子曹奐為魏國的最后一位皇帝,這一場政變如此平息。
和前幾次宮廷政變不同,這次上亂下不亂,并沒有導致四方的震動。兩年后的景元三年(公元262年),司馬昭召集群臣商量進兵滅蜀的事宜。沒想到,大家都持反對意見,連征西將軍鄧艾都反對他這個計劃,只有司隸校尉鐘會贊同。司馬昭明告大家:"自從平定壽春的叛亂以來,休養生息已經六年,為的就是平定兩邊的叛逆。吳國廣大而氣候潮濕,不如先征服巴山蜀水。三年后,再順江東下,水陸并進征討江南。如今估計蜀漢兵力九萬,守備成都和其他地方的不下四萬,其他的不過五萬。如果能在沓中先糾纏住姜維,令他難以分兵向東,然后大軍直指駱谷,趁其空虛而直取漢中,就劉禪那兩下子,邊城外破,士女內震,哪有不亡國的道理!"于是,他將自己的主簿師篡派去當鄧艾的司馬。同時,他任命鐘會為鎮西將軍,都督關中一帶。滅蜀之役開始進入最后的倒計時階段。
司馬昭大舉攻蜀的消息,當然傳到了東吳。當時就有人等著看笑話:"司馬氏當政以來,四方的叛亂接二連三。如今又要自不量力地遠征,不敗就不錯了,哪里還能贏!"襄陽人張悌(東吳的最后一位丞相)對此卻憂心忡忡:“不然。曹操雖功蓋中夏,民畏其威而不懷其德也。丕、睿承之,刑繁役重,東西驅馳,無有寧歲。司馬懿父子累有大功,除其煩苛而布其平惠,為之謀主而救其疾苦,民心歸之亦已久矣。故淮南三叛,而腹心不擾;曹髦之死,四方不動。任賢使能,各盡其心,其本根固矣,奸計立矣。今蜀閹宦專朝,國無政令,而玩戎黷武,民勞卒敝,競于外利,不修守備。彼強弱不同,智算亦勝,因危而伐,殆無不克。噫!彼之得志,我之憂也。”
注1東漢末年,鑒于沉重的人頭稅制度,隱瞞戶口成風。因此史料中記載的人口增減并不僅僅是實際增減,有時是整理出"黑戶"的結果,即僅僅統計上的增減。曹操在攻克鄴城后改人頭稅制為戶調制,清查"黑戶"也是目的之一。
注2關于這一點,由于閻宇在史料中的資料太少而難以深入分析,但《三國演義》將其歸結于黃皓的專權,閻宇的奉承不可信,至少是太片面。蜀漢朝野此時對姜維北伐的態度已經是口誅筆伐。除張翼的勸諫,譙周的《仇國論》以外,姜維最后一次北伐前,蜀漢的右車騎將軍廖化也稱其為玩火自焚。在這樣的背景下,姜維又打了敗仗,其面臨的壓力是很自然的。《三國志諸葛亮傳》中的一些注引也記載平常和黃皓并不和睦的諸葛瞻董厥同樣參與了廢姜維奪兵權的動議。此時姜維在蜀漢的處境,不比當年諸葛恪在東吳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