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潮六
暴雨肆虐地抽打著地面。
在這多災多難的時代,天上的風云也變幻莫測。狂風夾雜著大量的雨水從海面上沖過來,肆意縱橫。閩江上,黃色的巨浪像山一樣高,在風和海潮的雙重作用下,一會拍向天空,一會兒撲向堤壩。
風雨迷失了自己的方向。比風雨更迷茫的,是看風雨里的人。
閃電從半空中砸下來,照亮祥云觀正殿上一干神明的臉。所有土偶木梗都垂著眼簾,對側殿密謀的諸人視而不見。
這樣的天氣,通常沒有什么香客善人前來施舍。偏偏堂下站立的,是一群被雨水打得像落湯雞一樣道士,圍著道觀里的諸神,低聲細語。
“火云道長,天師可是傳下了口諭,見達春將令,就如天師親臨!”靠近窗子的一個麻臉漢子聲音稍大,驚得所有人都不安地后退了幾步。伸長脖子,四下里打量了好幾回,才有一個頭發稀疏的老道低聲叱責道:“多福,你亂講什么,大家既然來了,心里自然明白該怎么做!”
“達川先生當然不急,你是個在家修行的居士,有宅有田。而我等卻是住觀的,當然要權衡時勢了!”麻子臉不高興的把老道的話頂了回去,同時暴露了自己著急的緣由。龍虎山教規不嚴,弟子分為居家修行的先生和住寺修行的道長。通常家里有產業的,都不入觀。而沒有恒產者,則掛靠在道觀內,靠著平日百姓的捐獻和道觀的地產過活。偶爾兼一些裝神弄鬼,欺壓良善的買賣。
眼下文天祥在福建路北三州鼓勵工商,均田免賦,減租減息。大部分沒有田產的流民都分得了土地,一些長期租種寺院田產的佃戶也開始與寺院協商減租。這讓一些道觀寺廟的損失巨大,每年光田租就少收百余石,所以從道觀主持火云到灑掃的道士,一個個都急得直跳腳。
“只是劉子俊那廝在福州城眼線眾多,一旦烏大人失敗,大伙都擔待不起!”道觀的主持火云道長猶豫著,對即將做的事情有些舉棋不定。
按情理,五斗米教的傳人,的確該唯蒙古人馬首是瞻。早在蒙古人還沒南下之前,忽必烈已經派遣特使,秘密選召了三十五世天師張可大,雙方相談“甚為投機”。此后,五斗米教教眾在元軍南下時,就充當起說客和眼線的作用。作為回報,忽必烈命令張天師主領江南道教,所有五斗米教信徒的田產不交田賦,生意人也可免稅。
這種優惠政策讓五斗米教迅速膨脹為江南第一大教派,隱隱已經有了凌駕在北方的全真教之上的勢頭。與全真教的清凈無為的講求不同,五斗米教崇倡入世修行,道門弟子與官府往來極其頻繁,相互之間利益瓜葛非常大。
文天祥打下福建北方三州半土地后,大力推行他的戰時新政。祥云觀昔日在北元享受的特權蕩然無存,佃戶要求減租,投身于五斗米教中請求庇護的小商販也因為破虜軍控制地區開始實行一稅制而紛紛離去。
利益受到損失后,一些教徒已經暗中和城內豪強勾結,向破虜軍施加壓力。此時接到達春命令,要求他們配合蒙古武士烏云其,云游道士柳青揚等人刺殺文天祥,熱情更是大受鼓舞,不顧外邊天氣惡劣,聚集在祥云觀中商量對策。
觀主火云卻是個持重的人,雖然自家產業在文天祥的治下受到了些損失,但一方面迫于文天祥兵勢,一方面迫于內心壓力,遲遲不肯讓歸他隸屬下的幾位武藝高強的道士出手。
“火云道友,我看,時不我待啊。當年皇上與天師相遇,天師曾預測二十年后,天下一統。眼下二十年之期已經過去大半,而文瘋子卻不肯順應天命,還百姓于太平盛世。并且用的全是聞所未聞的邪魔歪道,恐怕是妖孽轉世,為禍人間來了。為天下蒼生計,我輩也應該仗劍除魔!”衣著光鮮,背著寶劍的青陽道士分開眾人,徑直走到火云面前說道。
他俗家姓柳,是個揚州妓院出生的小混混兒。后來加入了天師教,在韃子南下時屢立奇功。這次達春特意派他從廣州派來與福州道友聯絡,讓他骨頭都輕了幾分,說話間隱隱帶著尚方寶劍在手的優越感。聲音拖著長長的尾音,聽起來特別像命令。只是嘴巴有些歪,說起話來眼角和嘴角同時抽動,給人陰陽怪氣的感覺。
這句話的分量非常之重,非但主持火云,殿中所有人都為之動容。三十五世張天師曾經在忽必烈面前預言,天下在二十年后統一。這句話增添了忽必烈南下的決心,也成就了五斗米教的聲名。眼看著文天祥的勢力越來越大,如果到了天師預言的二十年之期,大元將士還像現在一樣,忙著四處“救火”,五斗米教的神話就要破產,非但大批信徒會流失,蒙古人的支持也將不再。
見眾人都被青陽道士的話打動,頭發稀疏的達川居士輕輕咳嗽一聲,說道“可我常聽人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前些日子文天祥的文集付梓,貧道在市面上買了一本,其中有語,深以為然。其以為,民為貴、社稷次之、學派道統之爭則在國家之下。由是看來,我一宗一派之興衰,真的比百姓生死、國家興亡還重要么?”
眾人之中,他是堅決反對接受達春所派任務的。蒙古人所過之地,尸橫遍野,本來就與道家的悲憫之心格格不入。三十五代天師與其合作,已經是下乘之舉。但有著北方全真教的榜樣在,還可以推說是為了勸說忽必烈減少江南地區的殺戮,用謊言搪塞天下悠悠之口。如果五斗米教真的成為蒙古人手中的打手,從暗處走到臺面上,恐怕針對文天祥的陰謀曝光之日,也是教名掃地之時。
百姓利益高于國家利益,國家利益高于黨派利益,這在國家四分五裂,外寇趁機入侵的文忠那個時代,已經是很多讀書人都認可的準則。否則,也不會有那么多富豪之子,奮不顧身地加入到八路軍中,加入到抗敵第一線去。但在宋代,卻是無異于平地的一聲驚雷,讓很多人猛醒。
宋代三教,儒、釋、道,已經全部投靠了大元。受他們的影響,很多人以為,蒙古人一統天下,是天命所歸。與天命相比,那些大屠殺都可以忽略。況且蒙古人上層已經接受了理學為治國思想,并給了寺院道觀足夠優惠政策,這相當于接受了儒家整個學派和漢人的全部思想。所以,從學派利益而言,應該把北元放在正統行列,忽略那些野蠻的盜賊行徑。
針對這些說法,文天祥和陳龍復采取報紙的方式,將文忠記憶中,那些關于國家與民族命運的討論刊刻出來,散發于民間。這些處于數百年后著名政治人物筆下的論點,非但新穎,而且引經據典,讓人難以辯駁。
“妖言惑眾,妖言惑眾!憑此言,已可諸其心!”青陽道長連連搖頭,整個身子跟著脖子扭動,仿佛是麥田上的稻草人般,看上去非常不協調。“文賊此言,已經違背了儒學精義。偏偏此人憑借手中之兵,和福建路的物力,大肆印刷他的妖言!我輩再不出手,天下不知多少人要受到其迷惑”
“可幾個當地大儒,都對此言點頭稱是。并且,印此文,也無需太多耗費,破虜軍設在江邊的活字印刷機,一天可印書數百張!”達川居士反駁的聲音隨之升高,雙目中透出精光,仿佛刀一樣,刺到青陽道士臉上,“倒是青陽道友,如此不辭辛勞為蒙古人奔走,不知究竟為何?”
“為了我教發揚光大!”青陽道長上前兩步,肩膀挺直,衣袖間透出了幾分殺氣。大概是覺得這個理由不夠充分,又咬牙切齒地補充道“除魔衛道,乃我輩職責!無論殺不殺得了此賊,我等也可一舉成名!”
這是一句真話。無論刺殺行動是否成功,青史之上,伴著文天祥的名字,總有這些跳梁小丑的身影。
無論這個身影是善是惡。
“恐怕是為了道長的心魔吧!”達川先生后退了兩步,手輕輕地按到了劍柄上。他有一種拔劍出鞘的沖動,雖然知道以自己的身手,未必敵得過眼前這個青陽道士和他帶來的爪牙。
干這種陰暗中的勾當,最忌諱的就是內部出現不協調聲音。火云道長看到此狀,趕緊出來打圓場,“二位道友別沖動,別沖動,咱們一切從長計議,從長計議!”
“還怎么從長計議,烏力其大人已經等了一整天了,你們到底愿意不愿意服從天師之命!”青陽道長借勢發威,大聲喝問。有蒙古人在背后撐腰,他根本沒把當地的道士們放在眼里,如果不是需要當地這些家伙配合,選一條合適的行刺路線,并當撤離時的替死鬼,他早就和蒙古武士們一起行動了。
“喀嚓”,一聲驚雷在觀中響起,閃電照亮眾人陰晴不定的臉。
“如果抗令不遵的話,大家知道什么后果,縱使天師不怪罪,達春大人那里,也未必…..”,一個道士陰森森地暗示。
“貧道愿意,貧道愿意!”麻子臉道長第一個跳出來響應。“得罪了文瘋子,咱們只管跑路便是。得罪了蒙古人,那可是屠城的下場,到時候大伙一塊人頭落地,還修什么道?”
“算貧道一份!”有個道袍襤褸的賣符水者躲躲閃閃的回應。目光不敢與眾人相接,捏斜著溜到青陽道長身后。
“我去,貧道愿聽青陽道友調遣!”一個居家修行的先生嘆息著回應,剛才麻臉道長說得對,一旦敗露了,文天祥是斯文人,不會殺大伙全家。而不答應此事,看剛才青陽道長的臉色,達春真的打回福州,一家大小的難逃活命。
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大多人抱著這個心態,像青陽道士表示了順從。祥云觀主持火云看了看眾人,無奈地點點頭,代表了觀中眾人,接受了青陽道士的領導。
“好漢不吃眼前虧,如果不應承下來,恐怕今天就要給這伙人祭旗。老子給他個出工不出力便是!”達山居士猶豫著,判斷著,終于也表示了屈服。
“那貧道可就代天師傳命了。從今天起,所有人不得擅自離開此觀半步。依照烏力其將軍得命令行動”青陽道長施施然,走到了所有道士們的面前,低聲命令,“有違抗命令者,誅;執行任務推三阻四者,誅;臨陣不前者,誅…….”
冷森森的聲音,在側殿中回蕩。簾外的雨越下越大,天仿佛發了怒一般,不停地將一道道閃電劈下,劈下。
“你們的任務是,到北元后盡快將這筆鈔花出去,換來我們急需的物資。記住了,大伙彼此互不相識,都是蘇溪人!”黑暗中,一個聲音低聲吩咐。
雷聲響起,閃電照亮面前眾人的臉,劉子俊揮揮手,十幾個商販打扮的人起身告別,消失在無盡雨幕中。
背著手,儒者打扮的劉子俊望著簾外風雨,內心亦如閩江上的驚濤一樣翻騰。
他主持著一條看不見的戰線,而這條戰線上的交鋒,驚險猶勝兩軍陣前。邵武一戰全殲頁特密實后,破虜軍的威望達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號召力已經漸漸取代了朝廷。這使福建北三州不得不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大批有志之士前來投奔的同時,北元、地方宗族的割據勢力的間諜也接踵而來,刺探軍情,收買將領,盜竊武器圖紙,各種花樣層出不窮。
以他為首的破虜軍敵情司已經和各方勢力進行了多次交鋒。一些勾結北元的豪門大戶被連根拔除,但敵情司的損失也很巨大,幾十個老兵戰死在黑暗處。
從來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專門主持見不得光得勾當,劉子俊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變化為什么這樣快。但他知道所有人都在變化,適應著這個時代,也適應著丞相文天祥的步伐。有人比自己犧牲更多,何時長久做了道士,游走在各地豪杰之間,拉攏、勸說那些新附軍中的動搖將領,并聯絡各地抗元的豪杰。陳子敬做了和尚,帶著一伙弟兄活動在廣南東路、江南西路等敵軍身邊,為破虜軍提供最準確的情報。承擔風險最大的是文丞相的同窗好友謝枋得,他潛入了大都,專門在北元內部挑撥生事,賄賂官員,從內部瓦解敵軍。
剛才那批商人打扮的弟兄,帶走了一批隱藏在邵武群山中的科技司最新偽造的大元交鈔,這種在科技司工匠眼中毫無技巧可言的“中統元寶交鈔”,通過水利印刷機和活字技術,可以輕易的復制出來,比原來的交鈔更像真的,并且連該鈔左上角斜捺的一方標明真偽的長方形印記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阿合馬主持發行的交鈔沒有任何抵押,朝廷需要多少,盡管發行多少,不管實際上市面上有沒有那么多財產存在。從誕生的那一天起,就是對百姓財富的掠奪。而破虜軍“幫助”阿合馬發行這批,只不過是在北元朝廷里分一杯羹,通過地下渠道運送到北元后,迅速低價出手,換成福州地區的必需品帶回來,滿足地方建設和軍隊裝備的需要,同時給敵情司提供充足的經費。
對于這種見不得光的手段所造成的后果,劉子俊心里很清楚。這樣下去不出五年,大元的交鈔比手紙還不值錢。但他心里已經不再有一絲負罪感,天性詼諧的謝枋得有句話說得好,為了將禽獸獸趕出家園,我們不得不變成了禽獸!這非但是他自己,也是所有敵情司人員的切實寫照。
他現在擔心的是文天祥的安全,各地送來的情報一致表明,北元已經將進攻的重點轉向了福建。而周圍的新附軍那里卻沒有任何動作。漢軍都元帥劉深正在南劍州外圍,和許夫人的興宋軍周旋。索都的人馬,被杜滸麾下的海盜和漳州一帶的義軍,拖得疲憊不堪。連達春本部人馬,都徘徊在廣南東路和江西南路之間,與陳吊眼捉起了迷藏。
這不是元帝國的習慣作為。新附軍不敢前來進犯,這一點很好理解,頁特密實被殺后,他們已經被破虜軍嚇破了膽子。而蒙古軍和探馬赤軍卻未必這么好對付,他們作戰目標明確,喜歡直奔主題。輕易不會被一城一地的得失羈絆住。
只能說,達春除了在完成對破虜軍控制地區合圍戰略部署外,還采取了另外的招數。這個招數是蒙古人的習慣,破虜軍敵情司也采用過。簡單、高效、上次通過兩浙東路的新附軍將領之手,軍情司的人輕易地除去了陳牯,瓦解了一次有組織的進攻。這次,劉子俊有充分的理由認為,達春會采用同樣的手段來對付破虜軍。
文天祥是一軍的核心,如果能把他除去,破虜軍就有可能瓦解。站在達春的角度,劉子俊認為這是擊敗破虜軍的最簡單方法。而手中的一些蛛絲馬跡也表明了,這種危險也越來越臨近。
“我該怎樣做?”劉子俊敲打著窗棱,一遍又一遍問著自己。如果沒有確鑿證據,而貿然展開全城搜捕行動,驚擾了百姓不說,文丞相也會訓斥自己。但若不及時采取行動,則是對文天祥的生死不負責任。誰都知道丞相是個親民的好官,百忙之中,喜歡抽時間到出府,到地方上走走。
“大人,有客人求見,他說有機密的事情找您!”親兵匆匆走到劉子軍窗前,低聲說道。
“誰?”
“不知道,好像是個出家的和尚,但一臉殺氣!”親兵低聲匯報。十幾個值班的侍衛已經竄出了屋子,藏到了院落中的黑暗處。
“請他進來,我在書房等他!”劉子俊點點頭,信心實足的吩咐。侍衛們的表現讓他鼓舞了他,如果風雨注定要來,那自己也只能坦然相迎。那些邪門手段對付本無戰意的新附軍好用,對付上下抱成一團的破虜軍,卻未必好使。就憑剛才那幾個侍衛的身手,已經不是普通江湖刺客所能達到。劉子俊不信,那些雞鳴狗盜之徒,能力比百戰老兵還強。
“阿彌陀佛,貧僧無果,參見大人!”伴隨著一聲佛號,雨幕中出現一個堅實的身影。
酒徒注:1、關于五斗米教與忽必烈的交往,在baidu上可以查到,非杜撰。
2、偽鈔問題和貨幣貶值問題,在正史中的元朝,非常嚴重。一方面是由于制鈔技術不過關,另一方面是因為朝廷無本錢亂發鈔票。個別地區,甚至形成了假鈔專業化利益鏈,官府和百姓一同制造假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