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潮七
聽說北元派遣刺客來暗殺自己,文天祥臉上的表情絲毫沒有劉子俊預料中的震驚。
在這個信息閉塞的時代,沒有所謂的國際輿論和國家形象,北元會采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打擊自己的敵人。世界上最早的生物武器絕對不是西班牙人在戰場上率先使用的,將得了傳染病的人和牲畜尸體拋入城中,利用疾病擊敗對手的手段,是蒙古武士的專利。
同樣,屠城和滅族,一方面,是因為蒙古人的殘忍。另一方面,是因為這種手段的確起到了瓦解對方抵抗的效果。
在這個時代,一切能打擊敵人的手段,都被視做合理手段,蒙古人無所顧忌。
當然,自己對付北元也不需要那么多顧忌。侵略者未出國土前,一切可采用的手段都是正義手段。
現在,交戰雙方比的是誰將各種戰術結合得更巧妙,運用得更嫻熟而已。
“丞相,咱們是不是將衛隊調出去….”劉子俊試探著打了殺人的手勢。文天祥那幅泰然處之的態度讓他有些迷惑,好像他自己不是被刺殺目標一樣。
“不必,先放他們一段,反正,有無果大師在!”文天祥笑了笑,信任地將目光投向無果和尚。這個殺人如麻的大師他聽說過,早在臨安保衛戰時,就有人跟他提起過這個人。但是那時,他對武林人物有一種本能的反感。
如果所謂的武林人物是非不分,只會倚強凌弱,所謂的江湖在國家為難時刻只會袖手旁觀或替入侵者賣命,那么,這個所謂的武林與江湖,不過是一團爛漿糊而已。的確不需要放在眼中。
而最近無果等人在福建地區的活動,讓文天祥對武林的看法大大改觀,劉子俊麾下的諜報人員匯報過了建寧血案的檢察結果,一切證據都表明了,是無果等人暗中狙擊了北元間諜的一次破壞活動。
在文天祥打量自己的同時,無果也在打量這個傳說中的英雄,大宋狀元。很難相信,眼前這個清瘦、看起來有些憔悴的書生,就是創造了一次次奇跡,并且用肩膀支撐起殘宋江山的人。也很難相信,這個說話慢聲慢語,目光帶著祥和之氣的丞相,是那個行事驚世駭俗,占據彈丸之地就敢冒天下大不諱更改祖制的人。
“丞相….”
“大師….”
文天祥與無果和尚幾乎同時開口,彼此相視笑了笑,做了個請的手勢。
“大師先說….!”文天祥笑著建議。
“那老衲就不客氣,依老衲看來,丞相既然不愿驚動百姓,不妨就冒一次險……”沒等無果把話說完,劉子俊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激動地反駁道:“不可,大師豈可以丞相為餌!”
“子俊,聽大師把話說完,這個險,我值得冒!”文天祥笑著,示意無果繼續。無果想做什么,他心里明白。
無果的建議,是以文天祥為誘餌,吸引那些刺客上鉤,順藤摸瓜,將所有北元間諜一網打盡。
而文天祥想賭一賭,賭一賭破虜軍諜報部門的工作能力,和自己對時局的判斷能力。
達春對刺殺行動,寄予了極大希望。所以聽到刺客已經進入福州后,文天祥首先想到的不是逮捕這些刺客和城中與刺客勾結的人,而是如何利用這個機會。
只要刺殺行動還有希望,北元的軍事行動就輕易不會展開。而破虜軍和福建地區,就又可從容地贏得十幾天喘息時間。
“只是從此后,丞相要減少出門次數,增加侍衛!”無果將自己的建議說完,見文天祥沒有反對的表示,謹慎地補充了一句。這是自己和身邊幾個江湖朋友想出來的一次豪賭,賭贏了,則可以將北元在福州城的隱藏勢力連根拔下。
一旦輸了,可能不止輸掉文天祥的命。
只是無果和尚沒想到,文天祥同他這個江湖人一樣豪情干云。
“子俊,你去安排,咱們就跟這伙人斗上一斗!”文天祥點頭應承,吩咐劉子俊全力支持。
“謝丞相!”無果雙掌合十,低頭施禮。令他折服的,不僅是文天祥的胸襟氣度,還有他對戰機的領悟能力。
“大師客氣,有什么話,盡管與子俊說!”文天祥躬身還禮,這些游俠人物,雖然無法以紀律來約束,但偶爾作為一支奇兵來用,倒也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抗擊北元,保衛一個文明不被毀滅,不是他一個人,也不是破虜軍一家的事情。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都要利用起來。
只有所有衛護這個國家的人不分派別的站在一起,國家才有希望。
一個國家從建立那天起,就會有很多蛀蟲和敗類出現。當這些敗類和蛀蟲站到一定比例時,國家就會面臨危險。
這個時刻,所有保衛國家的人必須聯起手來,力挽狂瀾。如果此時,還要道不同不相與謀,還要分分官府和江湖,分分派,分分系。恐怕沒等內部爭端解決,外敵已竊權柄。
送走了無果和尚,書房里又恢復了寧靜。窗外暴風雨依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閃電不時照亮夜空,照出遠處黑漆漆的山川,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風雨中飄搖。
形勢越來越復雜。或者說,隨著自己對這場戰爭認識的加深和各種手段的實施,自己所能意識到的形勢,越來越復雜。
這是兩個文明之間的角逐,從大宋和蒙古攜手滅金時,已經開始。
戰爭不僅僅發生在疆場上,敵我雙方的每個疏漏,都足以讓對手發動致命一擊。破虜軍利用北元內部矛盾那些手段,北元一樣會用到大宋頭上。
而目前代表著大宋的行朝,顯然沒有能力應對北元這種打擊。
根據收集到的消息,小皇帝落水生病了,外界紛紛傳聞是因為小皇帝堅持要來福州與破虜軍匯合,導致軍中一些地方豪強勢力不滿,暗中下了黑手。
這充分暴露出了行朝的內部矛盾。而在這個時刻,所有矛盾都是北元可利用的機會。已經有義憤填膺的破虜軍將領建議文天祥以右丞相名義向朝廷提出置疑,這個建議被文天祥壓了下去。
有些事情,你永遠無法解釋真相。連一向擅長權謀的陳宜中都選擇了逃避去安南出使,文天祥知道自己無能為力。
非不為,而是不能也。
單純從破虜軍的發展角度而言,距離朝廷越近,反而越限制了他的成長。對于遠方那個行朝,理智的做法,應該是維持它的存在,但絕對不是奉行它的號令。
可您是大宋狀元啊。
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恨不休。此刻,你的心指向哪里呢。無數個聲音,不眠之夜,在他耳邊吶喊。
內心深處,煎熬著一個忠字。雙目之中,卻是混亂的時局,在這危機時刻,一步走錯,也許就要輸掉整個國家。
“如果有一天,破虜軍的號召力已經可以取代朝廷呢,我們該怎么做?”內心深處,另一個聲音不斷地問著自己,文天祥搖搖頭,目光繼續落在書案上,那里有更多的實際工作需要做。
至于將來的事情,沒有答案!
如今,我最需要的就是時間。破虜軍輜重營營正、丞相府科技司簫資站在試驗用的冶煉爐前,盯著跳躍的火焰,默默地想。
外邊越來越多的侍衛,讓他明顯感覺到了壓力。北元已經將觸角伸向了科技司,而他這里,很多工作才剛剛開始。
通過邵武保衛戰,整個丞相府對新式武器的認識提高到一定高度,幾乎所有的政策,都在向軍械制造上傾斜,目前,輜重營的人員編制比一個標還大,資金和物資,在軍中各部門里都是最充足的。
科技司目前的工作已經不是簡單的制造武器。那些流程和標準摸索出來后,自然有輜重營及其相關的工廠來完成。
經過一段時間摸索,破虜軍的基本裝備、鋼弩、火炮和手雷,已經可以大規模生產,邵武溪充沛的水源,為沿河兩邊的工廠提供了充足的動力。每天,各地招募來的工匠在林老漢的指導下,按照固定流程,將一個個配件打制好。最后,由一批骨干老工匠在山中的秘密據點將配件組裝為成品,用小船沿河運走,分配到破虜軍各標中。
科技司目前的主要工作是研制和改進武器,用文天祥的話來說,保密工作只會拖延北元獲得火炮和鋼弩的時間,而研制和改進,才會讓破虜軍的裝備,永遠和北元在質量上拉開距離。所以,簫資身邊安排的人,都是百工之中的精熟者,和從前來投軍的讀書人中,千挑萬選出來的有識之士。當年,文天祥用“天書”在簫資面前推開了一扇大門,現在,簫資的工作,是將更多的人,拉進這道門里。
“其實這些東西,在本朝或本朝之前早已出現,只是沒有人將其歸納,總結,并改進、推廣,所以大多數工匠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加上我輩讀書人可以忽視,導致一段時間過后,技術不進反退!”簫資順手從腳邊抄起一個剛剛打制成型的手雷殼,指著上邊的可以制造出來的龜甲型紋路說道:“像現在的克敵利器手雷,在景德元年已經使用,只是沒人把它做得這么小,這么精良!”
圍在簫資身邊的士子們的眼睛亮閃閃的,充滿了對未知世界的好奇。破虜軍在蜈蚣嶺上,以火炮和轟天雷打得三倍于己的元軍丟盔卸甲。處于對強者的崇拜,這些年青的士子心中,已經放棄了對奇技淫巧的成見。特別是想到自己也可以象簫資這樣,以一介書生,為國出力,很多人心里都充滿了激情與幻想。
北元朝廷是一群衣冠禽獸,通過報紙上的新聞,和受害百姓的講述,大多數讀書人都接受了這個觀念。特別是在北元朝廷規定,科舉不包括南人之后,大伙更增強了同仇敵愾之心。
“技術的出現,不等于將其應用到實際。技術的應用,與普及推廣有著天壤之別。比如這里這個灌爐,在南齊時已經出現,但直到最近,經過丞相指點,大伙才把他應用到兵器制造上!”簫資將手雷外殼隨手交給一個學子,來到一臺試驗用灌爐前,一邊示范如果灌鐵成鋼,一邊傳道、授業。
爐中的火焰跳躍著,照亮一群年青人的臉。一個多月來,他們跟著簫資學了太多的東西,完全退火、等溫退火、油淬火、高溫回火、鹽水淬火,不同工藝過程產品的差異和聯系。這些,都是他們從來沒接觸,也不屑去接觸的雜學。而現在,這些雜學,卻被提高到關系到國家興亡的高度上。
丞相說了,邵武城今后就是大宋人才的培養基地,今后,軍械制造、軍事指揮和國家治理的人才都要從這里走出,作為先達者,必須承擔起引導和教授的重擔。盡管很多東西,簫資這些先達者也似懂非懂。但是,他有熱情,也有信心,將“天書”上的內容傳播開去。
“我們今后的工作,就是了解這些東西,精研其奧妙,并將其效能發揮到最大。文丞相承諾過,今后,凡可在改進軍械上獻策者,他都會將其名姓上報朝廷,讓朝廷表彰他的功績。有大功者,即加其顯爵,讓其世代享受這份榮耀!”簫資看著大伙將手雷殼傳來傳去的熱切樣子,笑著將文天祥的丞相令宣布下去。現在的手雷,已經發展到了第三代,由原來簡單的鐵殼點火型,發展到急淬裂紋型,殼壁刻意造得很不均勻,炸開后裂片基本上都在四片以上,并且點火裝置從蠟封白磷這種不安全的方式,發展到了硫磺藥頭擦燃型。
“而大伙手中的書,則是格物課程的入門。把它讀透了,很多問題將不再神秘!”簫資放下一塊灌好的鋼,指著眾人手里的《物理入門說道。那是文天祥與幾個老工匠一起編寫的書,盡量用大伙能明白的語言,講解了一些自然界基本知識,和基本定理。
盡管用后世的文忠眼睛來看,這些知識不值一提,但在當時的世人眼中,這些已經是天書,不可外傳之秘。
“萬物皆有保持靜止或勻速直線運動的狀態之性,直到受到其它物體的作用力迫使它改變這種狀態為止。若無外力,它的運動狀態不會改變,此謂之慣性!”
一個身材矮小的書生合著書,搖頭晃腦地低聲念道。這本書,發到手中已經有月余,在場所有人都可以像背誦論語一樣倒背,但其中真意,非常難以理解。雖然簫資已經用試驗的方法演示過,但對習慣背誦也不習慣推理的頭腦來說,效果并不大。
“物體在受到合外力的作用會產生加速度,加速度的方向和合外力的方向相同,加速度的大小正比于合外力的大小與物體的慣性質量成反比。”
面對面前嚶嚶嗡嗡的背書聲,簫資啞然。顯然,他沒想到,大伙是這樣來“接受”《格物入門中的知識。
好在,他還有事先準備的殺手锏。況且去年在百丈嶺上,他和幾個年青幕僚被文天祥傳授這些基本定理時,表現并不比現在的學子出色多少。當時,好像文天祥自己也不很懂,但通過試驗驗證和數學推導,大伙很快發現,這些定理的正確性。
想到這,簫資揮揮手,打斷了大伙的背誦。“好了,明天開始,大伙去工廠親手制做兵器,晚上回來,我替丞相教大伙基本數術。有悟性者,可以入藏經閣研讀丞相所寫的天書!”
這個獎勵,比剛才那個請功封爵還有誘惑力。學子們興奮地大叫一聲,將《格物入門扔到了一邊。外界都傳聞,文天祥夢中得神仙所授天書,以此平定天下。簫資是文天祥的開山大弟子。
讀此書,則代表著自己入了文丞相門墻。在一睹天書這個目標的誘惑下,很多學子從此踏入了科學的大門。
很多年后,榮任大宋第一任科技司尚書的簫資,與大宋科學院的幾位老院士坐在一起吃酒,談起邵武城中親自打造兵器的日子,都感慨萬分。
“上當了,上當了。當年一心想著看天書,然后,追隨丞相大人治國平天下。誰知道,天書就是一個圈套,一頭扎進去,就再鉆不出來!”大宋科學院老院士,發明了火炮自動回位裝置的袁易之嘆息著說。
“是啊,讀圣賢書,不過背那么三五本。而丞相的天書,只言片語,剩下的全得咱們自己去尋找答案。結果,越找,發現的問題越多,越多,越找。整個一輩子都搭了進去!”提出了大地渾圓理論,并親手繪制了有經緯線的大宋寰宇圖的張浩然紅著臉附和。
他們中間很多人,都以文天祥的弟子自居,但大伙到了后來都明白,文大人所著的天書,不是神秘文字,而是一本包含了很多知識的入門。那些圖紙上的東西,已經被還原到現實,并且現實中發明的一些東西,已經超過了圖紙所授。
顯然,著述那本天書的,是個飽學之士,而不是神仙。
所有人心里都懷著一個疑問,文天祥最初的那本天書,到底是何人所授?那已經是個永遠的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