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峙(二下)
文天祥何等聰明之人,見蕭資突然大方地贈寶,就猜到他想把大伙的注意力引開。看了陸秀夫一眼,悄悄地跟在了蕭資身后。
轉過巖壁,蕭資在墻上拍了拍,打開一道暗門,將文天祥迎了進去。從里邊小心地將門栓好,給文天祥搬來座位,然后謹慎地打開數把鎖,從一個四壁有數寸厚的鐵柜子里拿出一個長長的綢緞包,輕輕地擺到文天祥面前的桌面上。
淡藍色的綢布中,躺著一根細長漆黑的鐵管子。管子內外壁都磨打得極其光滑,帶著細細的螺旋狀花紋。文天祥愣了一下,旋即驚訝地站起來,用顫抖的聲音問道:“你成功了!小子!”
“成了,用雙層鐵管相套,每根造價大概是三兩多銀子。如果手工打制造,耗時半個月。如果用水輪帶著機械卷制,每臺設備,每天可得二十余根。只是內膛磨起來,異常費力!磨好一根,沒一個時辰不可”蕭資走到文天祥身邊,激動地解釋。
這是文天祥夢寐以求的成果。鋼弩造價高昂,耗費材料巨大,隨著工部官吏將技術帶回朝廷,北元通過設在行朝中的眼線將逐步掌握除材料冶煉外的全部制造工藝。如果韃子頭決定不惜造價仿制,憑借北元的國力,很快元軍中就會出現類似的產品。
所以隨著前線戰局穩定,火槍的研制工作,就一天天緊迫起來。以這個時代的鑄造工藝,制造大口徑火炮不算難事,制造口徑只有寸許的火槍,卻甚費周章。
槍管制造是第一個難題。這么細的管子,已經超越了整個時代鑄造技術的極限,沒有一個巧匠能用鋼水將槍管直接鑄造出來。
開始的時候,蕭資和林恩老漢,采取在鋼柱上鉆孔的方法制造槍管。一個熟練的工匠,完成鉆、磨兩道工序,也需要幾天。非但效率極其低下,并且不能保證成品率。
“是林恩老前輩琢磨出來的辦法,用回火后的薄鋼條,燒紅后繞著鐵棒纏。先在鐵棒下部卷住鋼條的一個角,邊旋轉鐵棒,敲敲打打,邊拉緊鋼條的另一端。只要纏得均勻,就能得出一條帶螺旋縫隙的鋼管。然后再用硼砂和鐵屑在火上將縫隙焊牢了,里外磨平,就完成了第一道工序!”蕭資舉起鐵管,對著燈光興奮地介紹。燈光照在他的眼睛中,文天祥看到一根根粗大的血絲。
這孩子,不知道多少天沒睡過安穩覺了。文天祥接過鋼管,細細的撫摸,絲絲縷縷的溫暖,從焊縫的痕跡處傳來。任何時候,自己都不是孤軍奮戰,有蕭資、杜滸、陳龍復等人,無怨無悔地支持著自己。
“如果用機械,就方便許多。一則機械力大,拉住鋼條的夾板出力均勻。第二,旋轉部件轉動速度也固定,轉出來的東西成品率高。工匠只需要注意調節旋轉部件和斜拉夾板的角度就成了,幾天就能學會,不是什么難活!焊縫的活是鐵匠們早干熟了的。磨光的活也用機械,出的活勻,光整!”蕭資沒注意到文天祥的表情,自顧述說著自己的心得,一年多來,他已經完全投入了自己的角色,機械、設備和產品,在他眼中,就像有生命一般。每當有新產品的誕生,他就會如看到初生嬰兒般欣喜。“把兩根鐵管套起來,讓鋼管上的焊縫相互錯開,就可以避免炸膛。這是關鍵,可以通過調節制造內外鋼管所使用的鋼條寬窄來解決。如果成批制造,就更簡單,內管用一個尺寸,外管用另一個尺寸,不混淆就成了。開始造起來非常慢,每個工匠,干一個月頂多做出三根。后來我們試著用水車帶動鋼棒旋轉,用車鉗和螺栓擠住鋼條,造起來快得多,速度和成品量都超過了制造弩臂。現在大牛他們已經開始照著火炮的樣子造齒輪、打火錘、彈簧和引火點。組裝起來,就是一把小形火炮。到時候,裝上火藥和彈丸,每個人手里就有一門小炮!”(酒徒注:鐵蕊旋纏法制管,是戚家軍的標準造管法。根據相關資料記載,戚家軍的資深工匠,手工每月可造兩支槍管。)
“是前裝藥,還是后裝藥!”文天祥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經過百丈嶺上那幾次打擊,他基本上已經對火槍的生產不抱任何希望。眼下蕭資突然拿了根鋼管給他,完全出乎了他的預料。
“后裝,按照您畫的那個樣子,還準備裝槍刺!”蕭資得意的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鋼制槍管,柳木質槍身。打火錘及聯動彈簧在槍下固定。槍管分為子管和母管和套管三部分,子管是咱破虜軍軍制尺寸,標準12毫米內徑,一米長。前端裝了準星,尾端用螺栓擰死了,不會露煙傷人。圖紙已經畫出來,您看,基本上是這個樣子!”
文天祥激動地從蕭資手中接過圖紙,在燈下慢慢展開,大手過處,留下濕濕的汗漬。林恩老漢和蕭資二人畫的圖很仔細,火槍基本上仿照了文天祥在“天書”中刻畫的樣子。為后裝擊發打火式,全長一米五左右。由聯動的子管、母管和套筒保持密封,右側設計了一個添彈槽,可裝入定量的火藥和精鋼子彈。子管外有母管保護,當裝填火藥和彈丸時,可拉動手柄,將母管前推。火藥裝入后,松手,母管在彈簧的作用下復位,蓋住藥槽。套筒包住子管、母管和內部彈簧,固定在木托上,側面開槽供母管上的手柄移動。三層槍管的正上方,火孔對齊,套管和母管孔大,子管孔小,通過管壁形成的深坑狀。引火孔內,可放上火石與硫磺混合物做的“炮子”。炮子上方懸掛著打火錘,扣動扳機,打火錘便會落下,打著炮子,引燃子彈里面的火藥,將子彈高速推出。
這已經初步具備了文忠記憶里步槍的特點,只是無法解決銅殼子彈和火帽問題,里邊裝的也不是文忠記憶中的發射藥。但這種利器,已經遠遠走在了時代的前列。即使是文忠記憶中誕生在明朝初年的火槍,也遠遠比不上這個先進。
文天祥握著圖紙的手顫抖著,心激動得幾乎要跳出嗓子。如果用這種武器裝備部隊,完全可以彌補宋人體力不足的弱勢。縱使在平原上對決,也未必一定輸給蒙古鐵騎。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帶領破虜軍,沖進了大都城。將那個以殺人為樂趣的皇帝,從龍椅上揪下來,接受世人的審判。讓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理學家們睜開眼睛,仔細看看,被屠殺者的慘狀,讓他們聽聽,被征服者的哭聲。
“丞相,可不可以投產?”蕭資捧著圖紙,小心翼翼地問道,眼中充滿了熱切。
“越早越好,先造一批樣品出來,找隱秘地方試用,邊試邊改,不惜血本。等出拿出最終產品后,就把造弩的工作慢下來,轉向火槍制造。還是跟造弩一樣,關鍵部件咱們自己控制,把零件分散到民間去,最后拿到這里組裝!”文天祥從沉思中回過神,大聲吩咐。
“知道了,朝廷那邊?”蕭資點頭答應,隨即向文天祥善意地提醒。
“這是絕密,在有能力拿出換裝一個標將士的火槍數量前,不給任何人知道!”文天祥果斷地做出決策,頓了頓,低聲補充道:“短時間內,朝廷不會再有其他動作針對破虜軍。但將來如何,我們無法預料。所以能留一些秘密,就保留一些。至于將來怎么樣,取決于朝廷,不取決于我們!”
“嗯!我等愿意永遠追隨丞相!”蕭資后退幾步,看著文天祥的眼睛,鄭重承諾。這句話他早就想說,但一直沒找到時機。
朝廷算什么,如果朝廷不能負擔起應負的責任,破虜軍就應該走向獨立。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跟著文丞相走下去,大伙將來的成就,肯定比跟著前途未卜的朝廷好。
“眼下,趕走蒙古人是第一要務。等將蒙古人驅逐后,我希望,咱們在廢墟上建立的,是一個與過去完全不同的國家,而不是重復秦漢以來的興衰更迭!”文天祥笑著拍了拍蕭資的肩膀,轉身,拉開門,走出了巖洞。
將來的中國,會是一個什么樣的國家,那還是很長遠的事。眼下,需要的是把第一步邁好,把基礎打實。如果大部分國人通過這次劫難,能翻然醒悟,理解文忠記憶中那些民權與契約理念。縱使將來有人想重復那套君君臣臣的奴役模式,也會被百姓拉下馬。如果經歷劫難后的百姓,依然喜歡下拜,喜歡讓明君與清官來左右他們的命運,以自己,以現在的破虜軍眾人,未必能真的改變什么。
文忠記憶中那些軍閥,掌握的武器和知識遠遠超過了自己和眼前這些人。但那些軍閥的作為,比大宋皇朝卻高明不到拿去。在仁愛和包容方面,反而遠遠不及。
自己、陸秀夫、鄒鳳叔、張世杰這些人,終將成為過去。而新的時代,將由蕭資、劉子俊,還有今天隨陸秀夫前來的這些年青人來創造。
歷史因文忠的靈魂到來而已經改變,但變向何方,還是個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