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四)
當李興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午時。天完全晴了,久違的陽光從云縫隙中灑進來,灑在窗外的竹叢中。快速拔節的新竹散發出縷縷幽香,和屋子里的藥香味道一起,振奮著人的精神,讓人按耐不住,想爬起來擁抱陽光下的世界。
李興動了動,錐心的感覺從右胸口傳來,疼得他悶哼了一聲,額頭上冷汗立現。幾個在一旁忙碌的大夫聽見他粗重的呼吸聲,趕緊跑了過來照看,眼中的目光,又是欣喜,又是崇拜。
“我在哪?”李興看了一眼自己被白紗裹得像綜子一樣的身體,低聲詢問。
“將軍在慶元,縣令李大人府。將軍感覺怎樣,除了右胸,還有其他地方不舒服么?將軍可醒來了,倘若再不醒,草民只好棄醫務農了!”為首的大夫幫李興正了正枕頭,饒舌地答道。
李興用左手扶著右腕,輕輕的地將右臂抬了起來,小心翼翼活動了兩下,笑著答道:“還好,右臂沒斷。其他地方都是小傷,不妨事,有勞金大夫了!”
李興床前這個大夫姓金,用得一手好藥,只是人饒舌了些。并且喜歡引經據典地賣弄一些文辭,以儒醫自居。見李興跟自己客氣,金大夫登時骨頭一輕,嘴巴立刻合不攏,滔滔不絕地說道:“哪里,哪里,能為將軍療傷,是草民的福分。前夜將軍匹馬單騎,殺得敵軍魂飛魄散,龍泉溪畔,血流成河……”。
“行了,行了,金大夫,你再不打住,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前夜?前夜戰果如何,抓到范文虎了么?”李興渾身上下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趕緊打斷金大夫的發揮,把話題岔到別處。
說道戰果,金姓大夫就知道的不太詳細了。破虜軍缺乏醫官,他們這些大夫都是李興在破虜軍回撤時,從民間強行拉進軍中的。短時間內還融不到軍旅當中,接觸不到太核心的消息。勉強給李興講了半天,翻來覆去不過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八個字,具體的敵我雙方傷亡數字和中級將領戰損情況一概說不清楚。
“好了,扶我起來吧,我去找個參謀問問!”李興聽得索然無味,低聲吩咐道。經過破虜軍內部的熏陶與實戰積累,他已經脫離了過去那種以單純的勝負來戰爭的階段,而是學會了把戰場的細節量化,通過具體數字來檢驗最終成果。
“那,那怎么行。您要有個閃失,將士和百姓不得把我活剮了!”金大夫聞言,趕緊用雙手按住了李興。一邊壓著李興躺好,一邊沖著外邊喊道:“來人,李大將軍要召見參謀,趕快去找!”
“什么大將軍,盡胡說!”李興傷后體虛,掙扎了兩下沒爬起來,笑著罵道。
“李將軍橫槍豎馬,威震敵膽,今后兩浙小兒聞將軍之名不敢夜哭,古之名將亦不過如此…….”金大夫一口氣解釋道。原來前夜一戰,新附軍大敗。潰軍四散逃命之時,為了給自己遮羞,刻意夸大了李興的作為。此刻,附近幾個州縣百姓都知道破虜軍中飛將軍李興的名號,慕名而來勞軍的不下萬人。若不是他一直昏睡著,縣衙的大門早就被百姓擠破了。
正說話間,就聽見遠處傳來鞭炮聲響,人聲就像開了鍋的水一般,沸騰不止。在震天的歡呼聲里,李興分辯出了“李將軍!”三個字,心口突然一熱,半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當年跟在蒙古人身后耀武揚威時,從來沒有享受到過這般待遇。雖然那個時候自己殺的人也不少,沖鋒陷陣時一樣勇敢。
“李兄醒了?”門外傳來的問候聲,打斷了李興的遐想。蕭明哲帶著幾個破虜軍將領,大步走了進來。
“皮外傷,不妨事。蕭兄弟,門外怎么鬧成了這個樣子?”李興掙扎著抬高腦袋,訕訕地答道。門外的百姓把功勞都歸到了他一個人頭上,歡呼聲雖然令人自豪,卻也容易惹來麻煩。特別是在蕭明哲等跟著文天祥從百丈嶺上下來的老破虜軍面前,李興可不想留下攬功自傲的印象。
蕭明哲揮了揮手,命令幾個醫官先行退下。然后,俯下身來,笑著解釋道:“前夜一戰,李兄威名遠播。參謀們認為這個條件可以利用,就在順勢在百姓中推了一把,于是就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蕭兄弟,你這豈不是折我的陽壽!”李興恍然大悟,笑著抱怨道。破虜軍一直比較注意在百姓當中的口碑,丞相府有專人負責編寫報紙、評話等百姓喜聞樂見的東西,跟北元爭奪民心。蕭明哲這樣做,肯定也是出于如此考慮。但把本來屬于他自己的功勞推到別人頭上,這份心胸,令李興端地佩服。
“豈敢”蕭明哲抱了抱拳,夸張地后退了幾步,說道:“從頁特密實、索都到張弘范,北元隨便拉出來一個將領,都號稱百戰百勝。害得大伙沒跟他們交手,底氣先弱了三分。其實還不都是凡夫俗子,用兵也會有疏漏。如今咱也造一個名將出來,嚇唬一下韃子。讓他們動手之前,先折幾分銳氣!小弟這個身板,說成萬夫不擋也沒人信。只好委屈李將軍一下,穿上這身行頭…….”
“哄!”左右將領見蕭明哲說得有趣,一齊笑了起來。大伙都經歷過民軍、潰卒、百丈嶺新丁和破虜軍老兵四個階段的轉變,知道當年與蒙古軍接戰時心中的恐慌。而今回頭看來,其實雙方戰斗力相差并沒有當時感覺的那樣大。當年被蒙古人趕鴨子一樣追殺,體力和裝備的差別固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導致屢戰屢敗的緣由卻是,大部分人在交戰之前,信心已經潰了。
笑了一會兒,話題又走向正軌。蕭明哲知道李興心急,簡要地向他描述了前夜的戰果。兩萬破虜軍損失兩千三百多人,卻取得了擊潰十六萬敵軍的驚人戰績。當夜殺死敵軍五千多人,抓了兩萬多俘虜。至于擊傷多少,目前還無法統計。
在契丹鐵衛擋住李興戰馬時,范文虎帶著親兵跑了。大伙在后邊追了半夜,直到天亮,才從俘虜口中得知范文虎已經退過龍泉溪,逃往松陽方向。帶在身邊的士卒不到一萬,剩下的要么走散,要么被其他將領帶著北返,去金華、紹興一帶和流寇搶地盤去了。
一些將領鄙視范文虎為人,暗中派人與破虜軍聯絡,希望破虜軍給他們留一條活路,不再追趕。他們回到駐地后,一定洗心革面,待“王師北上之際,修路搭橋,做馬前先鋒”。雖然這些人的話不可相信,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今后范文虎想像原來一樣指揮新附軍諸將,怕是有些困難了。
“我已經派人去告知浪里豹、鉆山鷂子等人,范家軍已經散架的消息。兩浙境況今后如何,就看這幾位的作為了!”蕭明哲見李興眼中隱約帶著失望的神色,笑著說道。
“那些豪杰?”李興愣了一下,旋即醒悟到其中關鍵,指著蕭明哲的鼻子笑道:“好你個蕭將軍,借刀殺人,這種計策你也玩得出來!”
“豈敢,豈敢。只是給韃子頭一個借口而已,我不幫忙,范大將軍早晚也是個死罪!”蕭明哲拱拱手,故作謙虛地答道。
諸位將領們又發出了會心的一笑,都知道范文虎這個奸賊陽壽將盡。浪里豹、過江龍、鉆山鷂子等人,都是兩浙有名的悍匪。此番張唐和杜滸橫掃兩浙,一干草莽英雄跟在破虜軍身后實力大漲,每支隊伍能戰者現在都有幾千人。如果范文虎不經歷這次大敗,還有實力把眾豪杰逼入山區,維護好兩浙治安。但前夜一戰,范文虎把臨陣脫逃,不但丟光了嫡系,而且丟盡了軍心。再與草莽英雄們遭遇,勝負就很難說了。
忽必烈重視范文虎,一是因為給他高官厚祿,對未降的大宋將領有示范之意。二是因為他在兩浙新附軍中人脈深,可以約束士卒,并且彈壓地方。如今,肯降元的宋將早就降了,剩下的都是要血戰到底的死士,范文虎的千里馬骨作用已無。而他又在這個節骨眼上失去了對新附軍的掌控力,可以說,在忽必烈眼里,昔日的范大將軍已經是個廢物。對于廢物,蒙古人通常是處理得極其利落的。就像投降了北元的宋恭帝和謝太后,當他們失去了招撫地方的效果后,迅速被元庭拋棄,封號一降再降,眼看就要變成庶民了。
想到范文虎可能死到臨頭都會稀里糊涂上路,大伙又跟著惋惜了一回。文丞相說得好,在大多數蒙古人眼里,無論北方漢人也好,南方漢人也罷,無論張弘范也好,范文虎也罷,不過都是可供驅使得鷹犬,沒有用時,自然要殺了下酒。很多漢人自己覺得北元代宋不過是改元換代,急著在亂世中撈取功名。其實,你自做多情貼上去,高叫‘我朝武功,天下無敵’并以此為榮,人家卻根本沒把你當成同類,到頭來不過是一場悲哀的笑話。
聽到這些議論,李興輕輕地嘆了口氣。當年,自己何嘗不是另個范文虎,總以為大宋朝廷貪腐,可以成為投靠外敵的理由。經歷的很多事情后才明白,大宋貪腐,可以成為自己造反的理由,卻不能相信外敵的力量可以解決這些痼疾。因為那些外來力量進入時,帶來的只有災難。
蕭明哲心細,聽到李興的嘆息聲,知道大伙不小心戳到了他心中的痛。輕輕咳嗽一聲,壓住眾人的話,笑著問道:“兩浙的新附軍已經沒有力量南下,但福建那邊戰況卻不知道進行得如何。所以我打算帶一部分兄弟先走,李兄以為如何?”
“盡管去,我能起身后便跟來!”李興非常痛快地答道,猛然意識到由于風雨所阻,的確已經多日收到大都督府送來的戰報。想了想,鄭重地補充道:“我的第四標,留兩營弟兄看守俘虜,保護彩號。剩下的人馬你都帶走,范文虎戰敗的消息一傳開,達春老賊怕是會狗急跳墻!”
“兩個營,會不會太少?”蕭明哲有些猶豫。留守福建的兵力不多,第二和第四兩個標精兵早回去一天,大都督府就多一分保障。但如果只留兩個營人馬,照顧千余名傷員,并彈壓兩萬多俘虜以待篩選,李興手中的力量未免太少。
“你忘了,我是飛將軍李興!”李興笑著擺了個姿勢,牽動傷口,立刻疼得呲牙咧嘴。
“哄!”大伙哄堂大笑。
當下蕭明哲整頓人馬,留下兩營精兵和無法繼續行軍的傷號后,加速向福建回撤。身后沒有新附軍做尾巴,行軍速度陡然加快,每天除了留出短暫空閑吃飯修整外,其他時間都花在趕路上。過松溪、政和,每日行軍一百余里。直到遠遠的看見了建寧府城,才放慢了腳步。
看到官道上絡繹不絕的四輪豪華馬車和建寧府敞開的大門,蕭明哲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氣。一年多來,隨著福建路內連接各府的馬路平整、拓寬,福州府特產的四輪馬車已經成為了商人們身份的象征。四輪馬車不擅爬坡,但在平地上,卻遠比兩輪馬車迅捷,在舒適和安全性方面,也遠遠好于北方常見的那種兩輪模式。
一些商人手眼通天,不知從何處購來的拉車用良馬,有的甚至比軍馬還神俊。有身家的人通常都惜命,如果福建戰勢緊張,這些人才不會冒著生命危險繼續跑邵武接洽買賣。
就在這時,官道上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蕭明哲抬頭看去,只見自己前幾日派往福州報捷,并向大都督府請命的信使,騎在一匹大食戰馬上,飛奔而來。幾個身穿大都督府傳令兵服色的士卒,騎馬緊隨其后。
“蕭將軍,丞相有令!”信使一邊縱馬狂奔,一邊喊道。沖到蕭明哲面前,滾鞍頭下馬,不顧滿臉油汗,遞上一卷包著令箭的白綢,大聲稟報:“稟蕭將軍,丞相急命,我部立刻沿丁水西進,七日內趕到永安。力爭在永安一線,將元軍堵住!”
“什么,元軍?”蕭明哲大吃一驚,劈手奪過了命令。
永安距離此地足有五百余里,如此倉卒行軍,即使到了永安,麾下兵馬也會失去戰斗力。在銅鼓山、龍巖等地,破虜軍都筑有炮臺、關墻,防守嚴密。怎么會這么快就被人攻破了?
“兩日前,楊曉榮將軍已經帶一標人馬趕了過去。韃子來勢洶洶,丞相恐楊將軍勢單,所以特派蕭將軍支援!”大都督府來的傳令兵低聲解釋道,從背后拿出一份封了火漆的牛皮紙帶,交到了蕭明哲手里。
蕭明哲簽好收據,撕開紙袋,幾行熟悉的字落入了他的眼里。
“黎貴達戰敗投敵…..”
如聞霹靂,蕭明哲的身體晃了晃,剎那間,滿嘴苦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