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五)
“名為宋相,實為宋賊。假民族大義之名,謀一己私利之實,不忠不義,數典忘祖……”眼前的檄文像一把刀,狠狠地插在自己的腰眼上。文天祥的手按著桌面,不住地顫抖。幾支特制的狼豪細筆經不住桌子搖晃,噼里啪拉接連落地,在青石地板上滾出老遠。
“丞相,下令吧!”劉子俊在文天祥身邊輕聲催促道。他星夜從泉州趕回來,一日夜未休未眠,滿眼都是血絲。配上那憤怒的神色,就像一頭隨時可以撲出的餓虎。
負責情報和內務的劉子俊無法不怒。駐守在銅鼓山前線的黎貴達兵敗投降,相當于在福建路西側防線上開了一條大口子。元軍由此進入后,北可攻汀洲,南可下漳州,東可進泉州,占據了全部戰場主動。這種形勢的逼迫下,駐守在上杭一線的陶老么所部兵馬,不得不放棄堅守了一個多月的防線,撤向蓮城。而前往惠州接應張世杰的陳吊眼部,則隨時面臨著后路被切斷,兵困廣南的危險。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情況,從冒死突圍而出的將士送回的急報中,劉子俊可以推斷,五千余破虜軍被圍的局面,分明是主將黎貴達一手造成。這位戰敗投敵的將軍,很可能在戰前,已經與達春互通款曲,所以才會主動出擊,把麾下將士送往死地。
而黎貴達將軍是鄒洬一手提拔起來的,他的投敵,有可能受到了鄒洬的支使。破虜軍中,有一伙人一直對丞相府不肯對朝廷惟命是從的態度不滿。這派人里,樞密副使鄒洬是當仁不讓的首領。
望著劉子俊血紅的眼睛,文天祥覺得自己的心在發顫。無論如何,他不相信鄒洬會做出這種事。經歷了贛南會戰沒有投敵的人,會選擇在看到復興希望的時候,倒向自己的仇人么?但‘緩慢行軍,虛晃一槍,實際上采用海路奇襲的方式,救走幼帝。’這個策略,除了具體執行人,只有鄒洬等極少數核心將領知道。偏偏黎貴達投敵后發布的檄文中,把整個廣南戰役的關鍵,水軍奇襲給點了出來,并以此作為文天祥不忠于皇室,拿天子性命做賭注的證明。
制訂策略的時候,黎貴達不在福州。他能知道具體細節,肯定是鄒洬私下告知的。如果是鄒洬投敵,牽涉到的就不止是他和黎貴達兩人。整個破虜軍,至少有三分之一將領是鄒洬帶出來,他們很難說與此事沒有瓜葛。
“丞相,下令吧,還等什么,難道眼看著他們與敵軍里應外合,將大伙辛辛苦苦積累幾年的成果毀于一旦?”劉子俊得不到文天祥的回話,繼續催促道。
這次回福州,他把內政司所有精銳全調動了起來,如果現在出動,他能保證在兩日內,將有嫌疑者全部拿下。
文天祥依然沒有回答,仿佛肩膀上壓著千斤重擔一樣,整個人都馱了下去。大敵當前,內部清洗的事情,在他記憶里不是沒有過,結果呢?他同樣清楚。為了一個無法確定的罪名,將鄒洬和與自己政見不合者一網打盡,實行起來容易,也許實行后,短時間內還能起到政令暢通無阻的效果。但長期看去,這種作法帶來的后果是什么?一支由自己一言九鼎,指揮起來如心使臂的破虜軍,還是一群唯唯諾諾,在上位者面前不敢抬頭的綿羊。在上位者面前卑躬屈膝的男人,指望他們在強敵面前義無反顧,可能嗎?
“丞相!”劉子俊又催了一句,他實在不明白,為什么每次涉及到鄒鳳叔,文天祥的表現都如此軟弱。
這次,文天祥沒有沉默,緩緩抬起頭來,遲疑著問道。“子俊,鳳叔他這幾天,忙著些什么?”
“閉門謝客,既不提回邵武整訓新兵的事,也不提前線的事情。仿佛一切都跟他自己無關了一般!”劉子俊氣哼哼地答道。在他看來,鄒洬此舉,純屬欲蓋彌彰。如果黎貴達再晚投降兩天,等他回到了邵武。恐怕現在連邵武,也被他賣給元軍了。
“走吧,咱們去看看鳳叔!”文天祥從樹案上收回手臂,低聲說道。仿佛突然間想通了一個癥結般,臉上的表情,漸漸輕松。
“丞相,如果此事輕易作罷,何以威懾后來者。豈不是授意他人,隨便謀反!”劉子俊愣了一下,隨即大聲抗議道。
主管內務的敵情工作的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妥善處理此事的重要性。鄒洬通敵的證據不明顯,但如果不處理鄒洬,既意味著將來其他人通敵,沒有確鑿證據之前,內政司無法采取行動。
“子俊,咱們號令天下英雄的起來反抗的話,你還記得么?”文天祥不理睬劉子俊的抗議,一邊向外走,一邊問道。
“不給韃子做狗!”劉子俊大聲地答道,聲音激動得已經開始發抖。
“可沒有罪證,就殺自己的同伴。這些同伴,在你眼里是什么?是狗么?”文天祥冷笑了一聲,低低的問。
不待劉子俊回答,他自己說出了答案。“不是,他們是咱們的弟兄,從百丈嶺一起下來,同生共死過的弟兄。他們不是韃子的狗,也不是我文某的鷹犬爪牙!”
這是剎那間,他想明白的道理。隨著跟劉子俊的解釋,腦海中的結論越來越清晰。“如果我們連他們都不能保證,我們將來何以保證天下百姓的福址。現在我找個莫須有的罪名殺了鄒洬,你會佩服我的決斷。將來,如何保證我不以莫須有的罪名,或者大義的名分,殺了你!”
“丞相――”劉子俊突然發現,自己的聲音細弱蚊蚋。仿佛害怕了文天祥一般,腳步不敢加快,與他比肩而行。
“如果丞相大人哪天嫌我權重,要殺我怎么辦?”劉子俊心里默默地問自己,“我會乖乖地,伸出脖子讓他殺么?”
答案是肯定的,不會!劉子俊知道自己會反抗,雖然自己一直對丞相大人很忠心,但這種不把自己當奴仆和家臣想法,早就埋在心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生根發芽。
在它發芽前,文天祥是主公,自己是臣,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而它發芽后,自己卻為自己和理想而活著,而不是別人的附庸。
至于這顆種子是誰種下的,什么時候種下的,劉子俊說不清楚。隱隱約約,覺得是來自走在前面的文天祥,但又不能確定。
“怎么,不快點走,難道你真的恨鳳叔,希望除之而后快么?”文天祥笑著回頭,問道。
“我,啊!”劉子俊支吾了半句,加快腳步,追上了文天祥。自己與鄒洬沒有私仇,并且關系還算不錯。可為什么想殺了他,就是因為他有通敵的嫌疑么,還是因為他的政見,屢屢和丞相相左?
劉子俊默默地想著,他也想出了答案。其實,自從自己領悟了丞相一些話的內涵后,自己就一直自視為先知先覺,見識高鄒洬一等。對于見識低,并且屢屢擋住福建發展道路的人,自然欲除之而后快。
但實際上,鄒洬和自己是生死兄弟,一同從死人堆中打過滾的人。自己可以不贊同他的見解,卻沒資格認為高他一頭。每個人都有思考和表達思考結果的權力,即使他的想法,在別人眼中看起來如何荒謬。但這種權力卻不可剝奪,否則,既不是平等,而是自以為是正確者,對錯誤者的絕對壓榨。
正想著,鄒洬的住處到了。文天祥打了個手勢,命令鄒洬的親兵不必通稟。輕輕地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劉子俊跟在文天祥身后,踏進了鄒洬的家門。臨入門的剎那,背在身后的手指動了動,做了幾個奇怪的動作。
鄒家對面,剛剛開門迎客的酒館中,幾個在大廳喝酒的人愣了愣,站起來,默默地走出了酒館,向城外走去。
街道兩邊,三三兩兩,陸續有一些行人、小販收拾好家什迅速離開,整條街靜了靜,瞬間又恢復了喧囂。
“賣魚啊,剛撈上來的海魚啊!”一個聲音拖著嗓子喊道。
“老板,給我來一條大黃花!”有人隔著街道,遠遠地回應。雨季終于過去了,難得又見了海鮮,又見陽光,大伙心里說不出的痛快。
風雨過去了,聽著遠處的買賣聲,劉子俊微笑著想。抬腿走向內院,看見鄒洬在院子中擺了個棋盤,拎了壺酒,自顧自落子。
文天祥走到近前,看了看一個人的棋局。笑了笑,從腳下取了一個子,“啪!”地一聲,砸在了紋稱上。
“丞相來送我?”鄒洬抬起紅通通的雙眼,問了一句,不待對方回答,抓起酒壺,扔了過來。
文天祥抬手接壺,對著嘴抿了抿,放下酒,又下了一顆子。
“一人一招,不得耍賴!”鄒洬斥責了一聲,抬手,快速應了一記。
“局是你布的,我開始落子,已經出于下鋒,自然多下一子算一子。否則,憑何取勝!”文天祥笑吟吟地回答,手上動作卻不慢,一顆顆黑子擺下去。
“大伙看誰手快,心快而已!”鄒洬與文天祥爭辯著,手上動作也不肯相讓,一粒粒白子跟著黑子而落,片刻間,殘局已經結束。
棋盤上的子黑白分明,犬牙相錯,不細數,無法分出輸贏來。
鄒洬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么。自從黎貴達投降達春,并寫檄文,指責文天祥為宋賊的消息傳來,他就存了必死之心。
不死,他無法贖回自己的過錯。
不死,他也對不起曾經生死于共的朋友。
所以他閉門謝客,將練兵的心得整理了出來。然后一邊下棋自娛,一邊等著劉子俊派人上門,抄自己的家,砍自己的頭。
唯一不甘心的是,他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也無法更好朋友解釋其中的誤會。
沒想到,文天祥親自來了,陪自己下完了人生最后一盤棋。
“除了快,還要講全局,講謀劃!”文天祥一邊收子,一邊說道。
“痛快,沒想到丞相此時還肯來,陪我下一局棋。平生與你所下,此局最快,也最痛。”鄒洬仰天長嘯,抓起面前酒壺,狠狠灌了幾大口。
門口的親兵悄悄地轉過身去,擦干了臉上的眼淚。鄒家老小在空坑一戰,盡落入李恒之手。兩兒一女死于押送途中,妻子不知流落何處。破虜軍穩定福建后,一些將領紛紛娶妻納妾,鄒洬卻一直孤身奔波在邵武和福州之間,沒有任何牽掛。
這幾天,門口有很多不相干的人走來走去,鄒洬的親兵知道其中蹊蹺。見上司意志消沉,不敢告訴他,但心中早已做了最壞打算。
“殺退了元軍,你我再來十盤,百盤又如何。難道鳳叔怕了我,準備永遠認輸了不成!”文天祥從鄒洬手中奪下酒壺,輕輕抿了抿,放到了一邊。
“嗯?”鄒洬愣了愣,伸手去奪壺,卻沒有從文天祥手中奪下。狐疑地看著文天祥的眼睛,說道:“假海路救援幼帝的事,是我修書告訴黎貴達的!”
“是啊,所以根據破虜軍軍規,你犯了泄密之罪!要被處罰。我已經決定,上本朝廷,建議皇上免去你的樞密副使職務,并在破虜軍中,把你的軍銜降到少將!”
“黎貴達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西線防御任務,也是我替他爭來的!”鄒洬仿佛沒聽明白文天祥的話,繼續去奪酒壺,一邊奪,一邊說道:“你這個時候能來送我,已經不枉你我相交一場。為了破虜軍的將來,我知道應該承擔什么責任!”
“你薦人不當,對屬下的行為考察不清,應該受責。但具體承擔多大責任,需要破虜軍高級將領聚齊了,議論決定。但眼下軍情緊急,大伙無法聚齊,所以,這個錯先記下。參謀部制訂了個防御計劃,需要人帶隊迎戰元軍!”
文天祥按住酒壺,緩緩說道。
“丞相!”鄒洬抬起通紅的雙眼,仿佛從來不認識文天祥一般,看著,看著,突然,放棄了整頓酒壺的努力,放聲大哭:“我沒有通敵,我沒有通敵啊。丞相可以殺鳳叔,但不可以通敵之罪辱其家門。”
四十幾歲的人,如個失意少年般,雙肩不住抽動。
門口的親衛跟著哽咽起來,鄒洬待人體貼,根本沒有破虜軍中二號人物的架子。并且敢作敢為,從來不用自己的過錯刁難屬下。這樣的人,說他有弄權之嫌,大伙信。說他通敵,親衛們是打死也不肯相信的。
“我知道,否則我也不來找你!”看著大伙難過的樣子,文天祥也動了感情,伸出手,拍了拍鄒洬的肩膀,大聲說道,“拿出點樣子來,這還是百折不撓,潰軍之時也要呼喝酣戰的鄒鳳叔么?”
聞此言,鄒洬用力抹了把淚,大聲回答,“丞相欲鳳叔去哪里?”
“邵武。眼下軍情緊急,你有個機會待罪立功,去邵武,把軍校沒訓練完的那些新兵領出來,帶著他們去穩固西側防線!”
“西線?”鄒洬又是一愣,抓起根樹枝來,在地上勾了幾筆,畫了一個粗糙的地形示意圖,低聲問道,“丞相準備在哪里與韃子決戰!”
“戴云山和太史溪之間,具體戰場,要看局勢發展。眼下只是達春一部殺了進來,張弘范的人馬還沒到。所以,咱們集中全部力量迎上去,爭取把達春擊退。然后步步為營,把張弘范拖垮!”文天祥在鄒洬畫的地圖上標了幾筆。
鄒洬畫的地圖很見功底,雖然線條不多,卻清晰地標識了福建西部的所有險要所在。太史溪和戴云山之間,是一片寬度達八十多里的丘陵地帶,此處沒大山大河,所以最利于騎兵展開。達春突破龍巖后,最合適的攻擊方向就是這一帶。
“楊曉榮將軍已經帶人迎了上去,漳州守軍也抽調出人去阻擊。再加上從達春包圍圈中突圍出來的破虜軍殘兵,應該能拖得達春一拖。等蕭明哲帶著人趕到了,咱們手中的兵馬,就不比達春少太多。我再把吳家父子的炮師全部調過去,應該有力量與他博上一博!”文天祥豪不猶豫地把戰略部署向鄒洬再次交底。他相信鄒洬,也相信血染的友誼。
“陳舉將軍呢?”鄒洬問道。如果陳吊眼能即使率部趕回,破虜軍此戰的勝算更大。
“吊眼很難趕回來了,苗春將軍飛鴿傳書,幼帝已經被他救下。張弘范吃了一個虧,肯定會紅著眼睛咬過來。如果我是張弘范,知道達春已經打破了龍巖,肯定會派兵從此路趕過來,并拼死割斷吊眼回援福建的道路!”文天祥又用樹枝畫了幾筆,添上了福建外側,其他敵軍可能出現的位置。
“啊!”鄒洬深吸了一口冷氣。這幾天一直想著如何去承擔責任,沒有推演戰局,所以也沒想到局勢已經如此險惡。地圖上,達春、呂師,張弘范、李恒,近五十萬兵馬,從西線的口子陸續涌進來。破虜軍倉卒集結的三萬人馬,不知道在這驚濤駭浪般的持續攻擊下,能支撐多久。
“咱們還有援軍么?”鄒洬不甘心地問道。他想到了蘇家,想到了方家,想到了一切可以趕回來的力量。
“在吊眼奪路殺回福建之前,你的七千新兵,是前線唯一的援軍。今晚你我同時出發,我在戰場上等你!”文天祥搖搖頭,站起拉,伸出了大手。
鄒洬長身站起,身上所有頹廢一掃而空。手,緊緊地握在了好朋友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