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邁巡視諸面城門,漸漸發現攻城三方的風格各不相同。薩圖克的準備最為充足,哈桑方面攻起成來也頗有套路,最為笨拙的是西門的土倫,不過這也是和薩圖克、哈桑相比,論將起來,土倫攻城也還是有三板斧的。
這個長年活動于伊麗河流域的可汗是從上百次草原追逐中殺出來的,為人粗豪,野戰卻頗有一套,但說到攻城,尤其是面對一座有“專業守城”級別的將領所鎮守的堅城,他可就相形見絀了。
開頭的一日他是率領騎射部隊沖近發射箭雨,要知戰場攻防,考驗的第一關就是勇氣,如蜂群飛來的箭雨乍一看十分恐怖,土倫在北方攻打一些筑成城堡的部落,用上這一招后那些城內部落通常都會被他的威勢嚇得痿了,嚇痿了之后要么乖乖出城投降,要么因為害怕而戰斗力急劇下降,這一招叫威嚇,土倫在北方時是屢試不爽。
可惜他這次遇到的是唐軍,這支軍隊的核心成員都是從尸山血海中滾過來的,將兵士氣高昂,主帥勝券在握,土倫的威嚇根本就嚇不著他們。眼看箭雨飛來,城上刀矛手就往墻后一躲,有盾牌的舉盾遮擋,還有一招更損,乃是支起一塊塊的破布綴成的布盾,箭雨襲來,箭頭穿刺過了布盾,箭桿卻大半透不過去,就這么掛在上面,唐軍將箭拔出,仍然能用,以這個法子一個上午就收了七八千支,恰好張邁巡視到這里,見了這么多完好的箭忍不住呵呵而笑,李臏命將士們以回紇話大呼:“大唐欽差張邁張特使,謝過嶺西回紇土倫可汗贈箭!”將這句話連叫了三次,然后數千人便忍不住訕笑起來。
土倫在城下氣得跺腳,跟著便帶領數十員大嗓門的兵將,在城外射程之外破口大罵了起來,從泛泛而罵到指著人頭罵,從辱罵大唐開始,罵到大唐的皇帝,更具體的罵到李世民,再罵到班超、李靖、蘇定方,乃至郭楊魯鄭等守邊諸將,他這一招叫激怒,那是對付強悍對手的招數,土倫奠定自己回紇第三可汗地位的一場大戰,就是靠著這大罵將宿敵引出,此招對付驍勇暴躁的對手最是有用。石拔剛好隨張邁巡到這里,聽他們在城外越罵越難聽,忍不住怒道:“特使,待我率領一支騎兵出城,殺他們個屁滾尿流!”
張邁登城遠望,見土倫雖然自己帶著幾十騎很孤弱地站在空曠處,但背后不遠的地方都伏有重兵,他野戰的實力張邁也是見識過的,知道石拔要是此刻出城那是正中對方下懷,郭師庸所講授的“以攻守城”,乃是趁敵疲弱時才出擊,而不是無論任何情況下都出擊,更不是在對方有所準備的時候逞強逞勇,那樣就失去了以堅城消解敵人戰斗力的意義。石拔沒得到張邁的許可,心中郁悶,就帶了幾十個人在城頭和土倫對罵,但只是對罵,誰也占不了誰的便宜。
他想了想,見這邊的城門也準備了二十五架投石車,傳來一名取的手,問他土倫所站是否在射程之內,從取的手處得到肯定回復以后便命砲手調整方位取準了,準備出擊,又想了想,童心忽起,命人取數十個舊水囊來,命幾千將士都來撒尿注滿了,他自己也撒上一泡,然后交給砲手。
便命城頭大呼:“張特使請土倫可汗喝尿!”
這句話真是粗俗得可以,若換了郭師庸郭洛等來定然不至如此,土倫還沒反應過來,便見天上呼呼呼飛出土彈來,眾回紇驚呼:“唐寇用砲!”“快護住可汗!”
匆忙閃避,卻不知有幾砲用的砲彈不是石彈也不是土彈,而是幾十個舊水袋,土倫在眾兵將的護衛下雖然沒被土彈砸中,卻有幾個水袋砸到他身邊的將兵身上,水袋橫過百步射來,沖擊力何其之大,無論是撞到人還是砸到地上都立刻破裂,里頭迸出來的不是水,而是臭尿,隱隱然還有溫度,城頭石拔借過張邁的望遠鏡看見土倫的狼狽相后捧腹大笑,土倫惱得頭頂冒煙,發誓不將城池打破誓不罷休!
到了下午,他終于出動了第三招——云梯攻城。云梯是薩圖克在訛跡罕就造好了的,分了一部分給他,這時眼看威嚇、激怒都沒用了,才派遣騎兵,驅趕附屬諸部擁梯爬城。上萬人猶如螞蟻一般涌來。
負責北門防衛的慕容旸命人民兵手抬巨木——那都是上百年的松樹,每十二到二十名民兵抬一支,望見云梯靠得近了,才猛然一撞,這些云梯都是高達六七米的大梯子,被這一撞之下不是斜了,就是垮塌,喀拉拉的倒地,反而將底下的胡軍給壓傷了。
同時城頭有的將舉起石頭砸下,有的直接放箭,城下擁擁擠擠,高舉木盾抵擋,便有民兵將煮沸了的滾水傾下,木盾防得住石彈弓箭防不住滾水,被燙到的胡兵哇哇痛叫,石拔在城頭望見則哈哈大笑,這守城戰用不著他,只是看著戰友們得勝也忍不住手舞足蹈。
土倫又命出動沖撞木,那是用十余根楊木捆成,抬撞木者都一手抬撞木,一手用盾牌護住要害,手腳、脖子又裹了層層麻布以防滾水,慕容旸卻命取來提餾過的石油當頭潑下,抬撞木的胡軍將士只覺得盾牌縫隙有的東西漏下,還沒想明白怎么回事,城頭唐軍已經點燃了火箭射下!
呼——一叢叢的火花蔓延開來,可憐幾十個攻城的胡軍身上著火,滿地打滾,同樣著火了的撞木被丟棄在城門外滾在一邊。慕容旸叫道:“騎兵準備!”
石拔訝異:“要出城?我去!”
張邁也沒阻攔,他就從城頭直跳下去,落在一匹馬上,抽過一把刀,對準備出城的校尉說:“我給你做副將!”
那校尉忙道:“哪敢,我給石都尉做副將!”
石拔道:“我可是搶你的功勞啊,你們肯服我么?”
三百將士齊聲道:“石都尉神勇無敵,誰人不服?”
石拔樂了:“好!”
這時城頭已經拋下了沙塵與石灰,城下本來就亂,忽然沙塵滿天飛,能防弓箭的、滾水的乃至石油的東西,都未必防得住沙塵,不少人趕緊閉眼,也有的來不及,被石灰飄入眼內,輕的兩眼直流淚,重的痛得滿地打滾。
慕容旸看看石灰已經落得差不多定了,而敵人士氣已餒、步伐已亂,乃向內揮動令旗。
轱轆轉動,千斤閘先吊起,跟著砰一聲城門打開,兩個營的唐軍沖了出來,出城之后一向左,一向右,并不聚集在一起,而是四出襲殺!但望見落單的,被沙塵石灰蒙了眼睛的,就縱馬過去給上一刀,望見混亂的就再沖他一沖,也有提著大鐵錘的,將剩下的攻城器械砸個稀巴爛。
土倫萬想不到唐軍會在此刻出城,在后面望見,罵了一句粗口,叫道:“隨我來!”集結了數千騎兵沖了過來。
不等他沖近,城頭慕容旸早已揮動令旗鳴金,兩營騎兵聞令即退,也有悍勇的胡人趁機突入城內,這批出城的唐軍將士都受過郭師庸的特殊訓練,深通攻防要略,也不在城門與之糾纏,任他入內,到了城內才好整以暇地圍住剿殺。
土倫帶著數千人趕到時唐軍兩營卻早就都撤進城了,他的精銳近衛馳快馬趕到城門下,城門來不及闔上,轱轆手當機立斷砍斷巨繩,千斤閘轟然落下,堵住了城門,跟著城頭箭如雨下,土倫無奈,只好懨懨撤兵,帶走了上千傷號,留下了數百具的尸體,再回頭,疏勒的西門巍然不動,卻是略未受損。
這一日的攻防戰張邁完全不加干涉,全憑手下施為,他只是坐在那里坐觀戰果,一場惡戰打下來,唐軍的損失微乎其微,而土倫那邊則稱得上傷亡慘重,雖然這一日被他逼來攻城的大多不是他的嫡系部隊,但再這么下去他也耗不起。
黃昏之后張邁回到家中,郭汾問他戰況怎么樣了,張邁笑道:“西門這邊沒什么懸念了,往后就看雙方的消耗。北門南門,也還抵擋得住。”
郭汾從小經歷戰陣的人,也曉得攻防之道,說:“他們在城外,四處都可以取材補充,我們在城內,物資打了一點就沒一點,消耗起來我們可吃虧呢。”
張邁笑道:“但他們死的人卻比我們多,再說我們的物資儲備得足,守個三兩個月也不怕,倒是他們在城外,我不信他們的軍糧能撐多久。”
郭汾道:“但如今青草長得好,我聽說那些胡人可惡得很,一邊攻城,還一邊派人在水草豐茂處放牧,做定長久攻城的打算呢。聽說這次他們的畜群帶了好多,這樣下去,或許真能支撐幾個月呢。今天我去看望幾個撤入城內的農戶,他們可憂心得很呢,說這天氣,也該下地了,所以這仗要是拖得太久,就算最后我們能夠打勝,但誤了農時的話,我們也將是慘勝。”
張邁心道:“汾兒說的有理。”口中卻笑道:“打仗的事,有我呢,你就安心養胎吧,別想那么多,回頭給我生個大胖小子才是你的正事。”
郭汾道:“呸!就你會打仗?我會打仗的時候,你連馬都不會騎呢!話說,你馬都不會騎,居然能從長安走到這里?還有最近整理你的那些舊物,有好多都奇怪得很。真懷疑你是真從長安幾代人走過來的,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張邁嘻嘻過來抱住她,笑道:“你老公我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啊!那又怎么樣?”
郭汾推開了他道:“還能怎么樣?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都嫁給你了,還能怎么樣?就算你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我也只好認命了。”說著笑了起來。
張邁斜倚在胡床上,郭汾就躺在他懷里,忽然道:“喂,我給你出個主意怎么樣?”
“說說。”
郭汾道:“既然這些胡人這么放肆在我們的地盤上放牧,你就派人出去搶他們的牛羊!這是斷敵糧道的法子!”
她自進入疏勒之后就將這里當做家園了,那句“我們的地盤”說的別提有理直氣壯。
張邁笑笑道:“好,明天我跟你哥商量一下,興許成。”
第二日張邁召集諸將,將昨日郭汾的隱憂說了,郭師庸道:“現在敵我雙方雖然已有消長之勢,但敵軍的勢力仍然比我們大,我們守城的話四平八穩,暫時來說不怕被攻破,但出城就沒有優勢了。我們的兵精,敵人兵多,螞蟻多了也能咬死大象,現在就出城的話,萬一陷入混戰,誰勝誰負還很難說。”
李臏道:“郭老將軍的看法,是覺得我們應該再等等?”
“是。”郭師庸道:“如果再堅持一個月,敵軍應該會更疲,且他們現在的畜群也斷斷不可能長久支撐下去,我們都不用等到他們糧盡,只要他們眼看糧食越來越少,就會越來越慌,一慌起來,士氣也將越來越低迷,一個月后,我們出城作戰就有七成勝算,若是兩個月后,我們就有大勝的希望了!若守到三個月后,就算我們不出城攻擊,我料胡人也非退兵不可。”
法信眉頭一皺,叫道:“三個月?太久了!那樣會誤了農時的!能否在一個月內,將敵軍逐出疏勒地面呢?最多別超過兩個月。”
“這個……”郭師庸道:“可有些難了。”
張邁道:“我卻有個想法,大家看看行不行。這些胡人如此放肆,就在我們眼皮底下放牧,我們不如派輕騎出城襲擊牧場,奪他們的牛羊。”
石拔這時也得以躋身軍帳會議了,雖然是坐在最末,一般輪不到他說話,這時聽說要出城作戰卻叫起好來了,道:“妙計,妙計!特使妙計!”
郭洛微微一笑,說:“這是釜底抽薪之計,倒也行得,不過得先做些籌謀。胡人放牧的地方,主要集中在南面疏勒河河谷,那里地勢低洼,如今河水又足,草勢長得也夠旺,我用千里鏡一看,那些牛馬可都歡得很。”
李臏忽道:“能不能先別打哈桑?集中力量打薩圖克?”
郭洛道:“這是為何?薩圖克占據的牧場在西北邊,那里地勢較高,且諸胡聯軍東門圍得不緊,我們的騎兵從那里出去,回來容易,若打西北,無論從西門回來,還是從北門回來,都有可能會被胡馬截住。你提這等建議,可是和你的謀略有關么?”
“有一點。”李臏道:“這一仗,薩圖克是主,哈桑、土倫是客,我如今已看出,土倫和哈桑對薩圖克都有輕視之意,而且自接戰以來,薩曼人都還未吃大虧,所以對我們也就心存輕視。如果我們這時候讓重創哈桑,讓他曉得我們確實厲害,心生忌憚痛定思痛,反而有可能和薩圖克真心聯手,但反過來,如果繼續打擊薩圖克,讓他們的力量繼續失衡,主弱客強,他們就有可能會內亂,那卻是我們的機會了。”
郭洛想了想,道:“如果是要對付薩圖克,那可就要多費一些心思了。話說,李參軍,你準備對用什么計策呢?”
李臏淡淡一笑,說:“現在還說不上,我們還沒有找到能直接影響到哈桑、土倫的人,現在還只是造造勢罷了。”
—薩圖克攻打北門,南門,想盡了辦法,卻一直無法奏效。用投石車,用沖車,用云梯,全都無法奏效,尤其那幾十架投石車的損壞最讓他心疼,事后薩迪帶人連夜趕修,修復了十幾臺,他又想到給投石車加上輪子,讓己方的投石車可以運動,使城內敵人的投石車無法取準,但要裝好輪子卻還需要一段時間。
薩圖克每日都讓人放出大批的牛羊到士兵面前炫耀,以示意軍糧無缺,可是糧食羊馬究竟有多少,能夠支持多久他心里卻清楚得很,眼看唐軍防范得極為嚴密,沒有半點破綻可尋,心中不免苦惱,不知該如何打開這個局面。
蘇賴安慰諸將道:“我們原也沒想到幾天就能攻克疏勒,要是那么容易就能打敗的敵人,也不至于將我們逼到這樣的境地了。不過眼前的局面,雙方也很難說誰更加有利。只能說雙方是勢均力敵,眼下且消耗著,堅持著,只要我們保持不敗,敵人終有露出破綻的一天。”
術伊巴爾道:“這個我們知道,但咱們總得想個辦法,看看如何打破這個僵局。不如這樣,我們在城外召見疏勒諸部,大事張揚,好讓城里頭的人知道疏勒出了他們這座城池之外全部都已經歸順我們了,打擊他們的士氣。”
諸將商議了一番,卻覺得此計未必不可行,但只怕效用不會很大,這時麥隆道:“對了,這次我去高昌,聽到了一個確切的消息,或許有用。如果我們將這個消息傳進城去,或許能奏奇效呢!”
“什么消息?”蘇賴問。
“這伙唐寇的首領張邁,不知自稱來自長安么?可我聽高唱的人說,大唐早就滅亡了!”
回紇諸將面面相覷,蘇賴道:“十幾年前也確實聽過這樣的傳聞,而且長安被攻陷的消息說得言之鑿鑿。不過后來又聽說唐室中興,長安雖然破敗,卻遷都到洛陽去了。三年前我更聽一個去到過鳳翔的商人親口說,中原確實還是唐室的。這些消息也不知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
“這次應該是真的,真的!”麥隆道:“聽高昌的人說,大唐確確實實是滅亡了。中原已經被漠北人占領了!而且他們占領中原以后,又派兵打敗了高昌,如今高昌都已經向東方這個新朝進貢了。只是毗伽臉上下不去,當著我的面不肯承認。”
薩圖克來了精神,問道:“滅了大唐占領中原?是哪一族哪一部?”
麥隆道:“聽說高昌的人說,是契丹。”
薩圖克甚是詫異:“契丹?那群打鐵佬?哼!那是他們的運氣!咱們回紇與大唐打了個兩敗俱傷,卻讓他們撿了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