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四章戴安瀾!
第六百三十四章戴安瀾!
戴安瀾坐在一片低矮的灌木叢中,借著西方一片霞光,掏出那張皺皺巴巴的地圖,在膝蓋上展開。鄭庭芨也湊了過來。
從地圖上看,郎科離國境線只有半截手指長,大約是七八十公里。回國的路程十分已經走完九分。郎科正對著中緬邊境的南坎。國境線走到這,突然向緬甸方向突出,呈“u”字形,南坎便是“u”字的底部。這個“u”字,在戴安瀾現在的眼里,如母親向他伸出的手臂。只要再朝前邁一點,就可以牢牢抓住這只溫暖的大手,重新投回祖國的懷抱
“再有三五天,我們就到家了”戴安瀾無比興奮,繼而又深深地嘆了一聲,“唉”
一聲嘆息,個中幾多酸甜苦辣。
想到出國遠征,拋妻兒,別親人,出國門,走異邦,征戰沙場,刀光血影。而今,眼看踏進家門,誰能無動于衷?
再想到,緬甸敗退后,入密林,走荒郊,衣不御寒,食不裹腹,行荊棘叢中,睡草莽之內,后有追兵,前有羅網,身臨絕境,危在旦夕。現在,眼看脫離險境,撲進祖國懷抱,誰不大喜過望?
可是轉念再想,我遠征大軍,旌旗蔽日,刀槍如林,抱必勝信心,立鋼鐵誓言,保衛滇緬路,弘揚中華魂,可結果,丟盔棄甲,大敗而回,喪師辱國,丟盡中國人的臉。踏上國門之時,直覺得慚愧滿面,無地自容。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我真該轟轟烈烈地戰死在緬甸,不該這么窩窩囊囊敗回來。戴安瀾乍喜乍悲,百感交集。
師長神情憂郁,鄭庭芨心里也不好受,本想勸慰幾句,但搜腸刮肚找不到詞兒,只重復了兩句老話:“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戴安瀾看看身前身后的數千殘兵,立時感到責任巨大。當務之急是把官兵們帶回國內,個人榮辱毀譽,不足為念
繼續前進戴安瀾挺起胸膛,甩開大步,走到隊伍前頭。
越是接近國境,越是不敢大意。官兵們又是興奮,又是不安,高抬腳,輕落地,蔫不嘰聲朝前邁。林中有一條小路,那是往返于云南與緬甸之間的馬幫踩出來的。馬幫大多是走私販毒,他們走的路都很隱蔽,連當地人也難于發現。路很難走,曲里拐彎,磕磕絆絆,不時能踩到一堆堆膻臭的馬糞。這是惟一可靠的路標。每踩到一腳卟卟唧唧的馬糞,給人的感覺是踏實,而不是落空;是希望,而不是懊喪。
隊伍小心翼翼地在密林中前進。森林的夜色真美呀
滿弦的月亮掛在樹梢,銀光瀉滿大地。千枝萬葉在明月照射下,映出點點幽光。森林好像披上一件鑲滿珍珠寶石的睡袍。來自印度洋的晚風輕輕吹拂,夜霧在林中縹縹緲緲,絲絲縷縷。那些不知名的野花在黑暗中散發出陣陣清香。葉瓣草尖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掛上露珠,碰在臉上,給你一絲清涼,一絲甜潤。滿山遍野,蟲鳴鳥噪,還有那高亢的蛙聲,抑揚頓挫,悅耳動聽。
可是,不要被森林的夜色迷住了
你知道,月光籠罩之下,這里是怎樣的世界?森林之夜并不寧靜,并不和諧。號稱林中之王的老虎最喜歡夜間行動。大象、野豬也是走夜路的。黑狼、印度豹、馬來熊,這些兇殘的食肉類猛獸,很多都是白天養精蓄銳,夜間彼此爭斗的。像貓頭鷹、蝙蝠這類貨色,白天睡大覺,專在夜間捕食。連那討厭的蚊蚋也是夜間比白天更猖狂。
森林的夜間在那月色朦朧之下,在那萬籟俱寂中,處處藏著殺機啊這里通行的是優勝劣汰、弱肉強食的鐵的法則。這種搏斗比白天更殘酷、更無情。
山那邊一群野狼發出為饑餓所折磨的陣陣嚎叫;山這邊,立即回響起馬來熊更加饑渴的呼嘯。那陣陣悠遠酣暢的松濤聲中,誰敢肯定,其中沒有掩藏著餓虎撲食的腳步聲?身邊,蚊蚋在不停地嗡嗡嗚叫,你以為是美妙的音樂嗎?不是,每一聲嗚叫都伴隨著一次進攻
森林的夜晚像一叢盛開的罌粟花,美得讓人發怵;動物世界的大合唱像一支悅耳的夜曲,甜潤得叫人膽寒。
第200師的官兵們提心吊膽,百倍警惕,銜杖疾進。因怕弄出響聲,有經驗的老兵給水壺和鐵鍬縫了布套;煙癮大的士兵,只能把煙絲揉碎,放在嘴里嚼;為了防止掉隊,有心計的連長,拉起一根長藤,全連官兵一個挨一個,牽著往前走。
夜里11時,部隊隱蔽接近臘戍西側細包至摩谷公路。這是歸國途中要穿越的最后一條公路。只要今晚順利通過細摩公路,明晚繞過包德溫礦區,再有兩三天路程,國境線就在腳下。
但決不能莽撞,此地離敵人占據的臘戍不過幾十公里。
細摩公路靜靜地橫在眼前。瀝青路面在月光照射下,油光閃閃,公路順著山勢向前延伸,直到消失在山背的暗處。
戴安瀾這時潛伏在路南的高地,正瞪大眼睛,窺視著公路上的動靜。
因為是機械化部隊的主官,戴安瀾對公路的感情,與對戰車、火炮的感情一樣深。特別是英國人修的這條細摩公路,路面又寬又平,全都鋪上瀝青,2月間出征的時候,第200師的龐大車隊,就是從這條公路隆隆開過的。
那是多么威風啊
現在不一樣了,他的戰車沒有了,汽車也丟了,公路再不屬于他。他和他的隊伍,只能像兔子一樣,躲在路邊,在暗中窺測動靜,伺機一躍而過。戴安瀾再次嘗到失敗的痛楚。
公路上沒有過往車輛,連個人影也沒有,一切平靜。然而,橫臥在跟前的是一條沉睡中的蟒蛇,可別把它弄醒了。
“呱面傳來幾聲青蛙的嗚叫,這是尖兵發出的“可以通過”的暗號。
一群黑影隨即躍上公路;剎那間,又竄進路北的叢林里。師前衛部隊安全通過。
戴安瀾隨后續的主力部隊也踏上公路。師長沒有立刻離去的意思,他那犀利的目光在黑暗中搜索著,好像在尋找2個多月前戰車從這里隆隆開過的痕跡。他發現路邊立了一個里程碑,立刻奔了過去,借著月光,同時也靠著手的觸覺,他讀出了石碑上刻著的幾排英文字母:
細包至摩谷20公里。
這么說,我們走的方向完全正確。根據這塊里程碑,戴安瀾已經可以確定部隊現在所處的位置,并且精確計算出回國的路程。此地離國境線不超過60公里,正北就是南坎,就是祖國伸過來的大手。師長很興奮,一抬頭,望見北斗星在朝他眨眼,好像也在說:“是,沒錯,大膽走吧”
他轉身跟上隊伍,離開公路,“蹭蹭”幾下,竄進叢林。
就在這一霎,黑暗的叢林綻開了朵朵火花。隨著一陣猝然而起的爆響,戴安瀾看見他的士兵在火光中瘋狂地手舞足蹈,然后像被伐倒的大樹,東歪西斜。
這一幕,像張曝了光的底片,永遠留在他的腦海里。
遭伏擊了。
一個最簡單的念頭閃電一樣在戴安瀾腦里閃過。他的第一個反應是原地臥倒,然后,伸手拔腰間的勃朗寧。
面臨突然事變,作為一個指揮官,首先是判斷,之后,才是行動。趴在草叢里,戴安瀾支起耳朵。日軍槍聲來自東北高地的一片密林,從火力強度判斷,敵人約有2~3個大隊的兵力。看來,敵人沒有足夠的兵力,對我形成包圍。我眾敵寡,最不宜與其混戰。必須把部隊從敵人的射界內脫離出來,然后側翼迂回,對敵人反包圍。
師長叫來作戰參謀,讓他通知正在與敵混戰的599團迅速向西側的洼地撤退。可是,部隊在行進間遇敵突襲,隊伍散亂,指揮癱瘓,團長柳樹人下落不明。而在慌亂中,中隊官兵四面開火,盲目射擊,正好暴露自己,招來敵人更猛烈的火力。火光中,中隊官兵紛紛倒地,戴安瀾再也按捺不住,騰地從草叢中躍起,舉著勃朗寧,邊跑邊喊:
“弟兄們,往西撤退,快”
混戰中的官兵,聽見師長那熟悉的安徽口音,頓時醒悟過來,調頭向西撤退。
戴安瀾領著官兵邊打邊轉移,日軍的子彈雨點一樣追著打來,突然,他感到被什么東西從背后狠狠一擊,眼前金花怒放,火蛇亂舞,雙腳一軟,身子向后仰去,剎那間,他望見頭頂那顆北斗星突然暗淡下去。
天亮以后,槍聲停止。
設伏的日軍因寡不敵眾,死的死,活著的借著密林逃之夭夭。日軍是一條狡猾的狼,咬你一口,叼上塊肉就跑。
第200師慘了。
夜間激戰過的這片密林,像遭了臺風和雷擊。樹身東倒西歪,傷痕累累;樹冠枝殘葉缺,稀稀拉拉。灌木和草莽中,橫七豎八,躺著一具具尸體。偶爾,能看到樹枝上掛著一截槍管,一頂破帽,或者一條炸飛了的大腿,殷紅殷紅的血水還在往下滴。599團、600團各自只剩下一個營。599團團長柳樹人、副團長劉杰陣亡。
殘存的隊伍在山坡上自動集攏起來,可是不見師長。
師長哪里去了?隊伍立即驚慌起來。副師長高吉人、參謀長周之再、步兵指揮官鄭庭芨你看我,我看你,一陣恐懼襲上心頭。
“找師長去”高吉人喊了一聲。官兵們慌忙鉆進那片血淋淋的叢林,尋找自己的師長。
人們一邊呼喊師長,一邊在林子里翻騰,掀開炸倒的大樹,扒開密密麻麻的灌木叢,還查驗了一具具尸體。
是參謀長周之再在土坡下的草叢中找到了師長。師長蜷縮著身子,躺在厚厚的枯草上,四周一片鮮血。參謀長撲了上去,發現師長胸部、腹部各中一彈。他俯下頭,把耳朵輕輕貼在師長胸脯上,聽到游絲一樣微弱的搏動。
“師長在這”
“師長還有救”
周之再輕輕抱起師長,他仰著頭,放開喉嚨,對著大山,對著森林,對著全體官兵,大聲吼道。
是的,師長應該有救。他有鋼鐵一樣強健的軀體,他那顆心臟像戰車上的發動機一樣強勁有力。1939年,在昆侖關戰役,他也曾身負重傷,不也挺過來了?況且,在目前危難之際,一支殘破的隊伍,幾千衣衫襤褸、饑腸轆轆的士兵,都在指望著他。
此刻,怎能沒有他呢?
可是,戴安瀾自覺傷勢嚴重,這回怕是挺不過去了。
蘇醒過來,戴安瀾開始為自己預備后事,見師部主要軍官和各團團長都在身邊,他當眾留言:
“我殉職之后,由師步兵指揮官鄭庭芨率部回國。”
眾軍官難過地點點頭。
鄭庭芨淚流滿面,對戴安瀾說:“師長,翻過前面那座大山,就到家了。你一定得挺住。”
師長點點頭,說:“但愿如此。”
鄭庭芨叫來擔架,抬著師長急速北撤。
5月下旬,已是緬甸的雨季,終日大雨滂沱。林中遍地沼澤,道路泥濘,行進尤為艱難。部隊糧食斷絕,一位營長見師長身體十分虛弱,宿營時,設法向當地土人求得一碗粥糜,戴安瀾饑渴中,僅喝了一口,看了看左右圍著的官兵,傷心地說:“我怎么忍心一人獨吃呢?”
說著,淚水奪眶而出。
部隊不僅斷糧,更沒有藥,連塊干凈的繃帶也沒有。連日大雨,加上蚊子叮,螞蝗咬,好皮好肉都長紅包。戴安瀾身上那兩個大傷口,感染、潰爛、化膿,還長了蛆。
戴安瀾痛苦不堪。
5月26日,第200師殘部行至緬甸北部的茅邦村。此地離國境不過三四十里,祖國近在眼前。
可是,槍傷惡化,高燒不退,戴安瀾已經心力交瘁,幾次昏厥,生命之火就像風前的燈盞,忽閃忽閃,隨時可能熄滅。
凌晨,他清醒了一小會兒。他詢問部隊目前的位置,離云南多遠,還有幾天能回國。鄭庭芨一一作答。師長邊聽邊點頭,蒼白的臉上露出笑容。他慶幸部隊生還有望。
然而,師長對自己信心越來越不足了。他已經感到自己生時有限,于是吩咐衛士整理衣冠,從擔架上將他扶起。
他那失神的雙眼,遙望天際,夜幕低垂,穹隆寥寞,月暗星稀,唯有那顆北斗星依稀可辨。戴安瀾凝神片刻。事有湊巧,這時一顆隕星劃過長空。日蝕月虧,隕星流石,本來是司空見慣的自然現象。戴安瀾戎馬一生,叱咤風云,從來不以此類子虛之事為意。可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卻勾起他滿腔哀涼。望著那顆逝去的流星,他嘆了一聲:“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人之將死,其言亦哀。鄭庭芨聽了師長這句話,心頭不禁一陣震顫:這位頂天立地的錚錚鐵漢,壯懷激越的武勇將軍,什么時候說過這種聽天由命、無可奈何的話語?
記得出國之初,戴安瀾揮軍向同古進發,沿途但見山巒起伏,林木蔥蘢。道路兩旁,蕓香草遍地開花,香味撲鼻。戴安瀾不禁神思飛揚。
蕓香草為滇西緬北特有。高可達1米,葉子有特異香味,可入藥,性溫,有驅寒祛濕,行氣止痛,防腐殺菌功用。傳說,當年諸葛亮遠征南蠻時,瘴煙大起,軍中人馬病死無數。后得仙人指點,自山中采摘薤葉蕓香,每人口含一葉,則瘴氣不染,病患全除,遂大敗孟獲。待諸葛亮回師北返,蠻人留之。諸葛亮安慰說,吾將重來。蠻人問重來之期。諸葛亮指著遍山的蕓香草說,此草開花之期,則吾重來之時矣。
蕓香草本是極少開花的,百年難得一遇。今春,中國遠征軍進兵緬甸,正巧蕓香花競相開放,燦如云霞。戴安瀾挈兵遠行,壯志凌云,又見仙草開花,迎迓王師,不禁心血來潮,進軍途中吟成豪邁詩句:
萬里旌旗耀眼開,王師出境島夷摧,
揚鞭遙指花如許,諸葛前身今又來。
策馬奔車走八荒,遠征功業邁秦皇,
澄清宇宙安黎庶,先挽長弓射夕陽。
然而戰爭的急劇發展,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勝敗存亡的轉換,常常在瞬息之間。到3月22日,同古保衛戰進入危急關頭,戴安瀾已開始作最壞打算。這一天,在下定死守孤城的決心后,他中斷了多年寫陣中日記的習慣,卻預備下兩封義無反顧而又兒女情長的遺書。
一封致夫人王荷馨,寫道:
親愛的荷馨:
余此次奉命固守東瓜(東瓜即同古城),因上面大計未定,其后方聯絡過遠,敵人行動又快,現在孤軍奮斗,決以全部犧牲,以報國家養育為國戰死,事極光榮,所念者,老母外出,未能侍奉。端公仙逝,未及送葬。你們母子今后生活,當更痛苦。但東、靖、籬、澄四兒,俱極聰俊,將來必有大成。你只苦得幾年,即可有福,自有出頭之日矣。望勿以我為念,我要部署殺敵,時間太忙,望你自重,并愛護諸兒,侍奉老母老父在皖,可不必呈聞。生活費用,可與志川、子模、爾奎三人洽取,因為他們經手,我亦不知,想他們必能本諸良心,以不負我也。
安瀾,民國三十一年三月二十二日。
一封致友人,寫道:
子模、志川、爾奎,三位同志鑒:
余此次遠征緬甸,因主力距離過遠,敵人行動又快,余決以一死,以報國家我們或為姻戚,或為同僚,相處多年,肝膽相照,而生活費用,均由諸兄經手。余如戰死之后,妻子精神生活,已極痛苦,物質生活,更斷來源,望兄等為我善籌善后。人之相知,貴相知心,想諸兄必不負我也。手此即頌勛安。
安瀾,民國三十一年三月二十二日。
戴安瀾決心死守同古,而結果卻是按照杜聿明的命令突出重圍。同古失利,影響緬甸作戰全局,戴安瀾自覺難以辭其咎。他以勝敗縈心,精神不爽。4月6日,接到電報,命他火速至緬北梅苗,晉見委座。戴安瀾料定:此去必死無疑。因此,去梅苗之前,他先到軍部與杜聿明告別,移交軍務。臨別,戴安瀾淚流滿面,對軍長說:“敗軍之將,按律當斬,我死而無怨。”
沒想到,到了梅苗,蔣介石不僅沒有查究同古戰敗的責任,反而對在同古勇敢作戰精神,大加贊賞。蔣介石夫婦在行轅設午宴款待戴安瀾。晚上,又在委座的行轅留宿,與委員長僅隔一墻。戴安瀾受寵若驚,暗發誓言:赴湯蹈火,挽回敗局,報答統帥之垂青。
然而,緬甸作戰還是以慘敗告終
第六百三十四章戴安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