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堂堂縣太爺沈榜被段夫人聞人氏問住,以他一榜進士出身,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那些衙役不知道為何自家老爺突然臉色難看一言不發,老爺旁邊的幕友那是極得老爺信任的,也皺著眉頭捻著胡須。
什么情況?
衙役們面面相覷,不單單是他們,聞人氏帶來的段府人等也覺得不可思議,這……這就把堂堂縣太爺問住了?這可是本縣縣尊,一榜進士出身,那是天上星宿下凡的人物啊!就這么被大奶奶給問住了?
沈榜和他的幕友揪胡子的時候,聞人氏的問題就從衙內傳到了外面大街上。
唐三擠到那冬烘高夫子身邊,拿肩膀拱了拱這位,“我說,高夫子,這是……什么意思?里面怎么就突然沒聲音了?”
那高夫子苦笑,雖說自身只是個西席,一輩子連舉人都沒考上,可自詡也是腹中錦繡的,卻不曾想,連一個上廳行首出身的女人的問題都回答不來。
“喂!高夫子?高夫子?”唐三看冬烘不語,伸手搖了搖他,“魔怔了?”
被唐三這么一搖晃,冬烘回過神來,勉強笑了笑,道:“那位段夫人用禮記責問縣尊。男子在妾室五十歲之前,每五天必須和妾室行房一次,否則就是于禮不合……”他看唐三不明白,解釋了下,“禮記乃九經之一,為我名教立身之本,讀書人的行為準則。”
臥槽泥馬勒戈壁。
唐三也被震驚了,張大了嘴巴,“每五天必須和小老婆睡覺,不睡不合禮,高夫子,是這個意思罷?”
高夫子皺起眉頭,這話說的也太糙了,不過還是點了點頭,“就是這個意思,禮記規定,妾室洗干凈自己的身體,穿很少的衣服,散開頭發,脫掉鞋子,那么,男子就要主動去和妾室行房,否則便是于禮不合,會受到譴責。”
瞧著他這番丑態,那冬烘先生手一緊,接著唇上一疼,卻是掐斷了一根胡須。他好不容易養起兩撇胡子,雖然不甚美觀像是老鼠須一般,卻也愛若珍寶,一看被掐斷了一根,氣得伸手就拍了唐三一巴掌,一巴掌就把唐三腦海中的美女給打散了。
唐三哎呦一聲,醒覺過來,發現高夫子對他吹胡子瞪眼,趕緊賠不是,接著諂笑道:“夫子,你瞧瞧,我可還有進學的機會么?”
高夫子心疼他那一根胡須,這統共才數的過來的幾十根,就這么被掐斷一根,當下恨恨道:“就你也想做名教中人?”
別看高夫子貌不驚人,兩撇鼠須甚至有點猥瑣,可他怎么說也是讀書人,可以穿長衫,結一根長長的儒絳衣帶,可以穿靴子,可以戴帽子,帽子后面還能插兩根小翅,走起來一抖一抖的,看起來就像官老爺,儼然高人一等。像是唐三這等閑漢,只好穿長度只到膝蓋的短衫,只能戴幘頭,只能穿高幫鞋子。
所以即便唐三一根手指頭就能把高夫子給按倒,即便高夫子很窮,兩個人對話的時候,唐三也是下意識就矮他一頭,訕訕笑笑,心里面卻發狠,臥槽泥馬,我一定要當讀書人。
他緊緊攥拳,指骨發出[嘎巴嘎巴]的聲音。
先不說唐三發下誓言要做[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讀書人,他和高夫子的話很快就被旁邊的人口耳相傳出去,話語一個傳一個,沒一忽兒,整條街的人都知道了,段夫人說的意思就是:鄭家小官既然沒睡過畫扇,那畫扇就不是他的妾,既然不是他的妾,殺人,就要償命。
這真是翻天覆地,原告變被告,一句話,居然就把鐵一般的事實給駁成了一張廢紙。
這段夫人聞人氏可真了不得哇!怪不得,能從上廳行首變成堂堂誥命夫人,眾人竊竊私語。
那高夫子也小心翼翼揪著胡須,嘆息道:“真是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好一個誥命夫人。”
眾人長太息。
[乓]一聲,范婆子家的窗戶又被推開了,方才被夾了奶梆子的范婆子探首出來,老鴰一般一陣笑,“我就說了,殺人要抵命的,唐三,你倒是給老娘說說,殺人要不要抵命。”
范婆子這會子可得意了,推著窗戶在樓上一陣罵,把唐三罵得面紅耳赤,偏生無法反駁,沒辦法,沒瞧見縣尊老爺都啞口無言了么。
實際上,大明律跟后世的律法比起來,漏洞比比皆是,大多數情況下,官員辦案憑的是自身經驗和個人好惡,同一件案子,很可能在官員甲手上是徒二十年杖一百,到了官員乙手上,就變成了罰款一百兩銀子了事,這種情況絕不少見。
所以,就算聞人氏的理由刁鉆,本縣縣尊沈老爺真要判鄭國蕃無罪,案例送到刑部也好,大理寺也罷,毫無任何問題,當然,判有罪,案例送上去,引經據典說明,也正確,沒有問題。
這時候,主要就要看當官的了,明朝的地方官判案,大多喜歡搗糨糊,譬如說一件男女通奸的案子,大多數標準的大明官員會呵斥一翻,然后冠冕堂皇說:這種事情,你們宗族處理罷!退堂。
宗族處理也就是說原案發回,自己家親戚朋友討論討論,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問題這種案子告到官府的,肯定就是宗族處理不了,大多數情況是女方娘家勢力比較龐大,這才告到官府的。
歷史上的大明朝有過一件通奸案連續駁回宗族處理十三次,整整打官司打了三十幾年。
樓上的范婆子越罵越起勁,最后抖著手上的帕子,大聲道:“老娘早就說了,那鄭家小官毛也沒得一根,如何做得人家丈夫。”
這縣衙里面,沈榜沈知縣頭疼欲裂,搜腸刮肚也沒想到如何駁斥段夫人的法子。聞人氏不知道為什么,也不開口逼問,只是站在堂下冷笑,不過眼神卻十分古怪,左右盼顧,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外面大街上相罵的聲音傳進來,范婆子的嗓音又獨特,如老鴰一般,音線又透又尖銳,就傳進了聞人氏耳中,“……那鄭家小官毛也沒得一根……”
她頓時眼睛一亮,轉首一瞥旁邊低著頭發呆的長衫少年,又拿眼睛狠狠看了幾眼自家幾個姐妹和健婦大腳婆子,白皙如蔥管一般的小手揮了揮,“毛也沒一根,如何有妾,去,扒了他褲子把證據給沈知縣瞧瞧。”
左右健婦大腳婆子聞言,如狼似虎一般,不管不顧就往那呆呆站著的少年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