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顏家可能被浙江巡撫蔡太扔出去做替死鬼,忍不住就問了身邊鐘游擊一句,“這筆買賣有六十萬兩之巨,這個小弟我是知道的,不過這銀子……”
鐘離也不是笨蛋,從土匪爬到浙江游擊將軍,自然有過人之處,意味深長說:“落袋的銀子才是好銀子,別人的銀子再多,那也是別人的銀子。”
這話,已經是說的很明白了,人家浙江巡撫拿顏家當豬養了這么久,養肥了,可以殺了。
乖官扶著艚樓欄桿,看著海面上顏家的兩艘快船,心里頭微微嘆氣,鐘游擊拍了拍他肩膀,“兄弟,你年紀輕輕,前途遠大,肯陪顏家去琉球國,那已經是天大的人情了,別想太多,再說,巡撫大人也不要顏家的命,不過總要敲一大筆銀子下來,這些海商,平曰里頭撈得腦滿腸肥,問他們拿些銀子使,有何不可。”
這話也有一定的道理,俗話說,從屁股看問題,你的屁股坐在什么位置上,代表著你看問題的角度,譬如顏清薇小姐,覺得自己顏家是良善人家,覺得很冤屈,可從浙江巡撫的角度來看,你顏家撈了那么多銀子,也該吐一點兒出來了罷!
乖官良久不說話,然后,轉身彎腰對鐘離行了一個大禮,把鐘離駭得手忙腳亂,不停喊,兄弟,這如何使得,這如何使得。
這位鐘游擊好面子,講義氣,手面也大,雖然做到了五品副千戶游擊將軍,對讀書人還有一股發自內心的敬畏,受了乖官一禮,當真是如遭火灸一般。
“我是謝哥哥不把我當外人,把這里頭的關節說給我聽,小弟欠哥哥一個人情。”乖官正色說到。
鐘游擊摸著腦袋嘿嘿笑,“兄弟這話說的,咱一個大老粗,跟兄弟這樣的大才結交,那是兄弟給咱面子,來來來,不說這個,恁地傷感情,總之,只要兄弟你不嫌棄我這個土匪出身的老粗,哥哥我……”他拍著胸脯,振振道:“永遠是你的大哥,我有的,你都有。”
他自小就對于識字的讀書人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執念,不然也不會發誓非官宦人家小姐不娶了,如今拍著胸脯做了一個十四歲小相公的大哥,這可是二甲頭名進士的學生啊!頓時就感覺臉上有光,恨不得把自家東西都拿出來跟這位分享,要知道,正常文人士子是不太搭理這些丘八爺的,俗話說乞丐里頭的霸主還是乞丐,丘八里頭的將軍,他也還是丘八,而現在,他下意識就把自己游擊將軍的身份拋開,如今咱是秀才老爺的大哥了。
要知道,他今兒一起來,先去問了顏老管家鄭國蕃的底細,顏老管家也不瞞他,把這位作詞寫唱本的事跡說了,又說這位往來的俱都是三吳名士,歡喜得他是直搓手,怕老管家話不真,還特意探了探大頭的口風,大頭雖然機靈,可才不過十一二歲,說到用腦子,如何是這個從土匪到將軍的前黑道大哥的對手,沒幾句話,就把自家少爺的老底給扒了一個一干二凈。
這天底下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鐘游擊即便是對乖官欣賞,也不可能把他頂頭上司蔡太蔡巡撫的打算給透露出來,可聽了乖官的背景本事,卻促使他不想瞞著,要知道,過了年才十四歲,已經是縣學庠生,作詞天下知名,寫唱本暢銷三吳,老師又是二甲頭名進士,如今還是京縣知縣,這種種,無一不顯示對方將來的前途遠大。
要說昨夜他說[哥哥我有的兄弟你也有]還有些喝多了的酒話成分在內,今兒他這話的確出自誠心了。
所以,乖官這一禮,正是擊中他心里頭最脆弱的地方,當真是腰不疼了,腿也有勁兒了,一口氣上到艚樓五樓,都不帶喘氣兒的,整個人精神煥發。
“鳳璋,你放心,哥哥我一定護著你周全,看你的面子,那顏家若有眼力勁兒,我能幫就幫一把。”鐘離拍著他肩膀,大包大攬,“哥哥我假假也是個浙江游擊將軍,在巡撫大人跟前這點話還是說的上的。”
他這話沒吹牛,蔡巡撫還真是拿他當嫡系用,無他,浙江軍衛上就沒什么能力出眾的,這鐘無影就是首屈一指的將軍了,要不是因為資歷淺,剛剛招安數年,蔡太真想把他抬到總兵位置上去,這樣的人才上哪兒找去?剿匪一把好手,剿來的銀子不管多少,都要上繳一半,又不是正經軍衛出身,手底下沒有那些數代都是家丁的軍戶,只能緊緊依附著他蔡巡撫,這樣的人不用,豈不是傻了。
旁邊大頭看這鐘游擊攬著自家少爺的肩膀一副大笑的模樣,忍不住就說:“那個……鐘大少爺,你現在是俺們少爺的大哥了,你船艙里頭的雁翎刀還能給俺一把啊!”
鐘離船艙里頭掛著的雁翎刀是當初萬歷的爺爺嘉靖帝督造的,可稱得上吹毛斷發、斬鐵如泥,鐘離得了幾把,當真愛不釋手,可如今一歡喜之下,一張嘴就說:“就憑你叫咱一聲鐘大少爺,中,自己去挑一把拿去了。”
大頭聽了一喜,伸出手指指著他,“吶!可不許哄人。”
“我好歹也是浙江游擊將軍,還哄你個小毛頭,自己去我船艙拿去。”鐘離笑著伸手揉了一把大頭的腦袋,他身高八尺開外,用后世的衡量就是一米九還多,大頭雖然在同齡孩子中算高的,在他跟前依然是小個子。
大頭一蹦而起,把村正往自家少爺懷里面一塞,撒腿就往昨天喝酒的船艙跑去,乖官叫都來不及叫,只好對鐘離說抱歉,鐘游擊搖了搖頭,笑著說:“哥哥我有的,兄弟你就有,再說,就見外了,何況,這小子拿去,也不辱沒了那刀,我看他身手,即便是我,若是一不小心忽視他,也要吃個大虧的。”
實際上,像是乖官,因為年紀所限,武力值算不得高,在同齡人當中或許是佼佼者,可真碰上鐘無影這種土匪出身的,身高、氣力、經驗都要遜色一大截,大頭天賦異稟,或許比乖官強,可若跟鐘無影這種正在巔峰壯年的高大漢子比較,肯定也是落下風的,他們的優勢在于,年紀小,別人容易忽視,冷兵器時代,你忽視一個對手的下場,基本就是血濺當場。
要知道,乖官拔刀出鞘也不過一眨眼,即便對手是個身經百戰曾百勝的老兵,看他年輕一個疏忽,基本上死就是一個字。
沒一會兒,大頭跑回來,懷里頭抱著一把雁翎刀,鐘離一看,笑罵道:“臭小子,眼力勁兒倒好,挑了把最利的。”
大頭趕緊把刀往懷里頭一捧,眼神看著他,就有些懷疑,那意思是:你不是打算反悔罷!
乖官看了實在是無語得緊,這真是,把少爺我的臉面都丟盡了。
閑話休提,他們在海上行駛,途中又有數艘一千料的官造戰艦加進來,等三天后到了琉球,這時候已經是兩千料的大福船一艘,一千料的二號福船十三艘,此外還有五百料的快船幾十艘,已經算得上是龐大的艦隊了。
他們這一支艦隊往琉球而去,一路上就有無數商船跟在他們身后,要知道畢竟海上是有風險的,而跟著朝廷的戰船,無論如何,那也要安全許多,這時候的明朝海軍也還不至于像明末那般和海盜差不多,到底還要講究朝廷的臉面。
等到了琉球外海,顏家又派了何馬象來請乖官,結果鐘游擊不輕不重地說,等你家跟那邊商量好了,再來請鄭小相公不遲。
看何馬象為難,乖官到底跟人家有那么一絲兒情份的,心想早過去晚過去,還不是差不多,不過鐘離卻是攔住他,然后把何馬象給趕走,就讓他對顏老管家照實說話就是。
看何馬象碩大的身子消失在甲板上,鐘離這才轉身對乖官說:“兄弟,你不懂,這海上,官也罷,商也罷,匪也罷,其實都是一家的,別看我們這么一支龐大的艦隊過來,人家不一定畏懼,要知道,朝廷真要下決心剿匪,天底下就沒有剿不掉的匪,只是,有些事情,咱們干不得,那些海盜干得,有些事情呢!海盜也干不得,海商干得,所以說,其實,咱們都是一家的……”
乖官目瞪口呆,“不會罷!那,顏家還巴巴地跑來干什么?”
鐘離哼了一聲,“無非樹大招風,顏家,寧波首屈一指的海商,這些年賺的盆滿缽溢的,人家眼紅了。兄弟你信不信,咱們打個賭,說不準啊!那玉蛟龍搶了顏家的貨,就是想跟巡撫大人合作,把顏家給拋開。”
“這樣也可以?”鄭國蕃覺得腦子不夠用,這時候才深深感到,自己小瞧天下人了,要論勾心斗角,他鄭國蕃似乎差別人幾條大街,似乎連這位剛剛結識的鐘千戶,勾心斗角耍心眼兒的本事也比他要強多了。
鐘離嘿嘿一笑,“打賭嘛!有輸有贏,五五開了,我也不太敢確定,只不過有這個可能,譬如說,人家搶了顏家的銀子,然后把顏家的家主往海里頭一扔,接著把銀子獻上來,說要送給巡撫大人,你說,哥哥我是答應還是拒絕?”
呃!乖官頓時說不出話來了,有沒有這個可能姓先不提,如果人家真這么做了,自己身邊這個鐘大哥絕對不會跟顏家講什么交情的,要知道顏家這次出來也帶了二十多萬白銀,這是一筆巨款啊!人家送給蔡巡撫,然后要求和巡撫合作繼續走私軍械,那前面的五百門弗朗機炮賣了六十萬兩白銀各自分一分,大家都沒吃虧啊!唯一吃虧的不過是顏家,可到時候,顏家都死人一堆了,誰還管他吃虧不吃虧?
看鄭國蕃臉色,鐘離知道他清楚里面的奧秘了,笑了笑,也不說話,心說咱這位兄弟雖然斑斑大才,到底對人心詭譎了解不深啊!不過也難怪,這還有幾天就是正月初一,他也還要幾天才滿十四歲。
“那,前面為什么要送個扶桑文字的綁架信來給顏家呢?要知道,扶桑文字咱們大明可沒什么人認識,要不是小弟我恰好對扶桑文字有些了解,顏家豈不是都不知道自家的家主被誰綁了,貨被誰搶了么?”
鐘游擊一皺眉,伸手摸著唇上濃密的小胡子,“這個……哥哥我可就說不來了,或許,曰本人也想在里頭分一杯羹,又或者,人家根本就沒打算放顏家的顏大璋一條活路,這封信到時候就是私通倭寇的最好證據……”
他也是隨口一說,可說著說著,乖官汗毛都豎起來了,鐘離也愣了下,停了口,兩人互相看看,似乎,還真有這個可能。
“信呢!信呢!那封給顏家的信呢?”乖官喊過大頭來,一疊聲問大頭,大頭撓了撓腦袋,“少爺,我哪兒知道啊!這得問顏家那位老管家爺爺。”
鐘離看他急得團團轉,忍不住就說:“兄弟,你這是……想到什么東西了?”
“哎呀!《水滸傳》里頭吳用怎么逼得玉麒麟盧俊義入伙梁山的?”乖官恨恨一拍船欄桿,旁邊鐘離一愣,這天下講水滸故事的比比皆是,后來明末有大臣上表要求禁《水滸》說民間都學了這等殺官造反等招安的手段去了,這才是民間沸騰的根本緣故所在,可實際上,根本禁不掉,口耳相傳,連不識字的村夫都能說上幾段水滸里頭的故事,怎么個禁法?
“兄弟說的是……吳用智賺玉麒麟?”鐘離雖然沒讀過書,但水滸故事那也是聽得津津有味的,根本就是他自身的寫照。
乖官恨恨,這一巴掌被打的不輕,藏頭詩這種東西,不登大雅之堂,水滸里頭吳用就用了一首藏頭詩,其中暗藏[盧俊義反]四個字,最終成了官府治罪的證據,把盧俊義逼上了梁山。
他這時候想來,隱約覺得,那封全是扶桑文字的信里頭,怕就有這調調,自己居然沒看出來,上了這種惡當,這跟后世飽讀兵書的大將軍打仗輸給了看《三國演義》學打仗的女真蠻子有啥區別,太丟人了。
一時間,他俊臉火辣辣的,忍不住恨恨一拳捶在欄桿上,泥馬,不管是誰藏在后頭,這顏家,我救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