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山農的求仁得仁,其實就等于后世的[吸煙有害健康][炒股有風險,入市需謹慎]這些句子一般,無所謂對錯,只是告訴大家,做買賣嘛!就要有虧得家破人亡的準備,你在家種地老天爺還有年景好和不好的時候,難道做買賣了,就得要求朝廷保證你全家發財?
自然,顏老頭作為一代儒宗,不可能把話說的這么裸,可大明商業氣息濃厚,市井百姓多有從事商貿的,事實上,這和每家每戶都息息相關,為何,就因為張居正的一條鞭法,以前大明收賦稅都收實物,張居正改革改全收銀子了,銀子這東西不是憑空變出來的,自然還得百姓拿東西去賣,所以說,大明市井百姓這些年心里頭那把小算盤撥拉得極響。
人姓有時候其實很骯臟,像是這次五萬商戶死于海外,士林震動不假,可普通市井百姓多有幸災樂禍的,無它,落草為寇往大山里頭一鉆就是山大王了,可出海做買賣,你沒點身家,怎么出去?這時候的大明可不是幾百年后被賣豬仔的那個羸弱的大清,出國謀生的是窮得精赤的百姓。這時候但凡能出海賺錢的,家中怎么都有些銀子的,用個通俗點的說法,你沒個幾千上萬兩銀子的家底子,你也好意思出海?出海為了什么?還不是拿生絲、綢緞、西洋糖、瓷器這些東西出去和番人做買賣。
時人筆記中多有記載,一船生絲拉出去,拉回來的就是一船銀子,歷史上再過幾十年,鄭芝龍的艦隊在南方橫行,對所有的商船收稅[每舶例入五千金],也有說[每舶例入三千金],不管三千還是五千,哪個百姓能掏出這筆銀子來?還不都是富戶豪商們才能做這買賣。
所以顏山農大罵,當然,作為儒宗,那就是頂尖的文人了,文人罵人么,總是拐彎抹角的,哪怕他肚子里頭[臥槽泥馬勒戈壁],嘴上總要翻譯一下,罵人也要罵出信、雅、達,故此說求仁而得仁,實際上就是說死了活該,出海本就是風險事,一場風暴都可能讓你死光死絕血本無歸,有什么好鬧的,戚少保一輩子為國為民,朝廷讓他滾蛋不也滾蛋了,你們一幫只曉得為自家賺阿堵物的腌臜貨,死點人叫喚啥,趕緊滾蛋。
顏老頭這番話雖然沒有明說出來,但是大家都咀嚼出來了,這時候大明朝民間貧富分化極為厲害,有人家金馬白玉堂,有人家咸菜窩窩頭,這種背景下催生出仇富心態來也沒甚稀奇的,顏山農本就在市井中名氣大,故此,老百姓更加雀躍,就是,死的都是有錢人,跟俺們老百姓有一個永樂通寶的關系么?那些人的銀子,還不是從俺們身上刮去的,死的好,死的妙,死的呱呱叫。
當然了,那么多商戶,也不可能全部都是大商家,肯定也有小門小戶的商人,換到后世,大抵等于鄉鎮企業家那個級別,可鄉鎮企業家他也是企業家,你普通農民種一輩子地也種不來那么多家底子,這些人死的或許冤屈,可出海貿易,本就是風險事,你這樣死了也要抱怨,那人家走路摔死的,游泳溺死的,豈不都是冤屈到家了。
總之,民間風向一變,頓時就變了一個味道,人家九州都統使打敗小呂宋繳來的財貨,憑啥無怨無分還給你們這些大商家?
這里頭有個最關鍵的所在,大明律,遺失物在一個月內失主認領,要給拾得人相當于原價的二分之一做報酬,而若是超過一個月,遺失物就歸拾得人了。這條律法后來被清朝全盤繼承,事實上,一直到民國建立推翻滿清,民國立法,都有這么一條規定,只是時間變成了六個月,價值變成了十分之三。
而且,不要鄙夷大明人覺悟不高,再過幾百年才發達的民煮石油們律法也這樣,譬如民國推翻滿清建立法典,拿德國做藍本,德國民法規定,揀到失物不足十馬克,直接歸拾得人,超過十馬克的,要給5的報酬,時間超過六個月,失物歸拾得人。
所以,在明末《三言二拍》故事里頭,《裴晉公義還原配》唐朝人裴度窮困潦倒,被算命的認定要橫死街頭,結果就因為揀到三條玉帶歸還失主,結果面相大變,進士及第官至宰相。《施潤澤灘闕遇友》施復因為歸還了揀到的六兩銀子,積下陰德,屢次逃過大難,大富大貴,成為當地首富,年八十無疾而終。
當時習俗如此,律法如此,揀到東西就是自己的,所以有那拾金不昧的,就被無限拔高(俺小時候很多次拾金不昧,哎!怎么如今還不是揚州首富呢!真真郁悶了。)有律法有習俗還有一代儒宗呼風喚雨,風向不變那才奇怪了,即便是那些士人,也不得不說,這個,我大明律法如此,如此看來,此番倒是商人們欠妥當了。至于朝廷閣老們,被顏老頭一個大嘴巴子抽得東倒西歪的,而且人家說話有理有據,憑啥給你?不服氣?咱們按《大明律》說話。
到了蘇州的乖官看到第一版的人民曰報,瞧見顏山農的文章,那真是笑得打跌,這老頭,真是好奢遮,不枉我費盡心思把人請過來,有此老坐鎮寧波,后方定亦。
這紅臉白臉黑臉花臉,各自你方唱罷我登場,那些商人們急得跳腳,眼瞧著自家的船,自家的貨,想搶,搶不來,人家有刀槍有盔甲有艦隊有佛郎機炮,想哭訴,人家不買賬……眼睜睜就這么在寧波碼頭停泊著,可恁是拿不到手,天底下還有比這憋屈的事情么!
這時候,秋風吹起,江南稻熟,寧波府農民們開始搶收,一片火熱,而沈敦虞沈府尊更是整天泡在田埂頭,只十數天,愣是瘦得兩頰都凹進去了,這時候農民還是很樸素的,感動得紛紛叫他沈青天,當然了,沈青天發銀子,這也是一個原因。
九州都統使終于在這個時候改口了,說財貨太多,不好定奪到底是誰家的,為免爭執,決定拍賣,最高價格不會超過本身的一半,明眼人都明白,這就是拿大明律說話呢!要二分之一的報酬,可是,你能拒絕么?甭說時間早就超過一個月,人家不給,這官司也打不贏,如今人家肯拍賣,趕緊的謝天謝地罷!
但是,新的問題又出來的,這拍賣的價格到底是賣什么價兒呢?是大明國內的價格?還是扶桑的價格?又或者是干脆小呂宋的價格?要是大明的價格,沒說的,肯定瘋搶,本身價值的一半,買回來轉手再賣出去,一進一出就是二分之一的利潤,綠林好漢們打劫也沒這個來銀子快啊!若是拉到朝鮮、扶桑去賣,利潤起碼數倍,若膽子大些,走通小呂宋的門路,賣給佛郎機人,那就十數倍的利潤。
在商人們驚疑不定的時候,九州都統使借人民曰報說話了,說我是大明的臣子,自然是用大明本地的價格。
此言一出,整個江南瘋狂了,就像是顏山農所說的那般,資本是逐利的,這么大的利潤放在那兒,誰還管你這財貨本身是誰的,無數的商人宛如嗅到血腥味的鯊魚一般就往寧波蜂擁而來,那些財貨原本的主子們臉都白了,但是,不容他們多考慮,這時候關鍵是,如何把貨再一次拿到自己的手上。
大明價格的一半,有些商人心說,甭說一半,全價我也買啊!
這就相當于后世股票漲停買不著了,這時候突然有一些放出來,豈有不瘋搶的道理,像是生絲,這東西,勿論多少,只要有貨,絕對不愁賣不出去,有時候你有錢不代表你能買得到貨,小商人或許指望著一半的價格,可對于那些大商家來說,全價吃進,照樣賣得出去,利潤依然可怕。
所以,這時候誰還會考慮什么這貨本來是某某侯爺或者某某閣老的,只要有利潤,殺頭的買賣都干了。
蜂擁而來的商人們不單單有江南的,甚至北直隸那邊的商人也聞風而動,要知道,像是生絲生藥這些東西,賣到韃子地界去,那也是財源滾滾的,不愁賣不出去,大明價格的一半,傻子才不買呢!
一時間,寧波各客棧爆滿,有機靈的人家就把自家院子打掃干凈了,那些商人們也不問價格,直接住進去了,這點錢,跟即將到手的利潤一比,九牛一毛都是嫌說輕了。
不過,九州都統使放出話以后,居然又沒下文了,一些早早就到的大商戶看見絡繹不絕的還有商人從陸地、從海上趕到寧波,心中大急,這時候忍不住,派出人手在碼頭附近,只要看見船上下來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拽住就往人家手里頭塞銀子,只問一句話,都統使甚時候開始拍賣那些財貨
塞銀子自然有效,但是,依然問不出多少消息來,不過,過了幾天,人民曰報又出了,上頭有九州都統使的話,說素來仰慕白宮殿下,還有南京守備太監牧九公,亦是神交已久,若有兩位大人推薦,方可有拍賣資格。
這話一說,商人們破口大罵,不帶這么玩人的,難不成咱們還得去求那鄭國舅和南京那個綽號[牧揪草]的貪財老太監?
這時候就有有心人造謠,說那鄭國舅居然稱殿下,居心叵測,只是,偌大的利潤當前,誰也不肯在這當口得罪那鄭國舅,甚至還要給鄭國蕃洗地,說人家鄭國舅在扶桑和扶桑國王結拜過的,大明律也沒不許藩屬國王仰慕國舅文采進而結拜兄弟罷!叫一聲殿下,那是扶桑人尊崇,作為大明人,你們應該感到得意才對。
總之,這話吹捧的,連乖官聽到都臉紅,心知肚明,這些人是在拍馬屁,指著自己給他們參加拍賣的資格呢!
而南京守備太監牧九老則是大驚大喜,甫一聽聞這個消息,差一點昏厥過去,還是兩位如夫人垂莊和善喜一陣兒給老太監揉心口,這才把老太監給揉還魂了。
這老太監頓時臉面大漲,要知道,一個剛打敗了小呂宋的九州都統使給他面子,那豈不是說明他屁股下面的南京守備位置牢不可破么!這位九州都統使之前只給了皇上的面子啊!后來閣老們的面子都不給,如今單只給了國舅爺和咱家,那真是天大的面子啊!
他心知肚明,自己是坐的國舅爺的順風船,剛準備派出手下得用親信往蘇州去給國舅爺道謝,卻不想,國舅爺先派人來了。
來的是錦衣衛試百戶王啟年,這位如今也算是升官了,給老太監行禮后就說了,“牧公公,下官來,帶著大都督一封信……”說著,就小心翼翼從懷中貼身取出一封信來。
老太監接過信,這時候想起來了,鄭國舅如今可是南京五軍都督府都督僉事,他一邊團團臉笑著對王啟年道:“好好給你家大都督辦事。”一邊拆開封泥,展開信一看,頓時只覺得一顆心噗通噗通亂跳,口干舌燥雙腿發軟,忍不住叫安南如夫人垂莊,“快……扶助咱家。”
第二天,老太監就趾高氣揚地宣布,但凡持有九邊商行股份的,可往寧波參與低價購買繳獲物資,此言一出,南京震動。
話說,牧九老還是有些本事的,他當初聽了乖官的話,搞出九邊商行,很是賺了一筆銀子,如今國舅爺給他臉面,九邊商行的可以去寧波低價購買那些被九州都統使搶回來的物資,這,這這這,簡直是挑人發財嘛!天上掉餡餅兒啦!
這事兒,其實是惠而不費,首先,當初乖官建議老太監搞九邊商行的時候,定位就比較低端,或許有那么一兩家大商人給老太監面子,但實際上絕大多數成員都是些家有資產,但是又沒功名在身的商人,沒功名在身,證明他的買賣肯定做不大,但是比之普通人肯定要有錢,那么,就相當于花錢買一個進學的資格,曰后,也算是子弟中有人有功名在身了,雖然進學只不過是大明諸般功名中最低的一個。
所以老太監這個九邊商行小商人居多,老太監說持有九邊商行股份的可往寧波,小商人們也是有智慧的,大家一商量,這是大公公挑咱們發財,看來當初花銀子買了那看似無用的九邊外土地,還是劃算的,如今天下人的眼睛都盯著那邊呢!豪商巨富無算,咱們都是小打小鬧,非得抱成團不可。
這些南京商戶們頓時就組成了三百多人的龐大團隊,各自籌集銀子,推舉了兩人做主,浩浩蕩蕩直奔寧波去了。
牧九公這一開口,動心思的人就多了,尤其南京勛貴無數,但是,老太監心中也曉得輕重,這時候死死咬住,不肯松口,卻是誰也沒從他手上拿到資格,這就是太監的好處了,他們不需要給別人臉面,只需要給皇帝辦好差事,你還拿他沒轍。
既然南京守備太監這邊無望,那么,便只有去蘇州找那位白宮殿下鄭國舅了。
而鄭乖官,這時候正笑瞇瞇親自寫信,給揚州府那些花了一萬兩銀子看超級女聲的冤大頭商戶們,告訴這些人,你們,有資格去寧波大發財,趕緊的,那兒錢多,人傻,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