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8章風云驟起
蘇松巡撫衙門原為宋代大儒魏鶴山所創鶴山書院,永樂年改成了巡撫衙署,按說,這衙門所在,應該叫巡撫巷,可市井百姓并不買巡撫的帳,依然頑固地稱呼這兒為書院巷,一直到海瑞海剛峰做了蘇松巡撫,上任第一天就張貼告示,曰[本院法之所在,不知其為尚書閣老家也。]公然和地方宦紳唱對臺戲,甚至弄出一則審案條陳,赤裸裸說[凡訟之可疑者,與其屈貧民,寧屈富民,與其屈小民,寧屈鄉宦……]也就是說,農民和官員打官司,甭管對錯,他海瑞肯定判農民勝訴。
按說,既然如此,蘇州人應該稱書院巷為巡撫巷了,可海大青天還有一句名言[蘇州刁風盛行,事誠可惡……],一句話,真是把所有蘇州人都得罪了,所以蘇州人固然念海瑞海青天的好兒,但巡撫衙門那塊兒,有叫書院巷的,有叫青天巷的,可就是不叫巡撫巷,從這一點上來說,海瑞說刁風盛行,還真沒冤屈蘇州人。
這一刻,蘇松巡撫梁文儒正在把這則逸話說給鄭國蕃聽,說罷就嘆氣叫屈,他可不是為海瑞叫屈,而是為自己叫屈,說自己這個蘇松巡撫當的好生艱難啊!海剛峰說刁風盛行,還是說輕了。
乖官笑而不語,心說卻說,臥槽,你把我當二傻子呢!
蘇松巡撫權柄之大,可說天下封疆前三,兼之巡撫一般要掛僉都御使頭銜,明制[御史任紀綱之職,若巡方,則序于三司之上],而一般這樣的巡按御史品階多高呢!正七品,但是,他們[大事奏裁,小事立斷],這也導致了民間話本動不動說[八府巡按,王命金劍,本府有先斬后奏之權],像是武官里頭什么指揮使之類的,碰到巡按御史,就要行下官禮,二三品的武將大員,碰上七品巡按要行禮,這坑爹的制度,所謂[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明末武將不是東西,歸根結底,根子就在這制度上頭。
乖官如今是正二品都督僉事,說個不好聽的,真碰上個二愣子巡按,還真就能逼著他行下官禮,當然了,只要有腦子的,都不會那么干就是了。可明朝文官二愣子還真不少,御史辦藩王的事兒,大明也不是沒生過,就像是當初顏山農用嘲諷的口吻對錦衣衛北鎮撫司使孫應龍說的那般,你以為這個都督僉事很值錢么!
梁文儒頭上掛著僉都御使的頭銜,還要叫屈說好生艱難,這不是扯淡么!乖官只當笑話聽了,估計這廝大約想打一打秋風,當下笑著說道:“子愛兄何出此言。”
乖官十來歲,梁文儒半截老骨頭都入土了,這一句子愛兄,聽起來真是違和得緊,只是大明制度如此,朝野上下也就習慣了,梁文儒扇著手上的折扇,臉上卻是有些苦笑,“我這腳下,可是閣老鄉,做事當真好生艱難。”
他再一次用了一句好生艱難,乖官就愣了愣,心說不會罷!不錯,蘇州嘛!我知道,大明蘇州出過幾百個進士,如今申時行申閣老不就是蘇州人么,不過,你好歹也是右僉都御使,不至于那么忌憚申閣老罷!
梁文儒嘆氣,人和人真是不好比,你國舅爺的姐姐德妃如今天寵正盛,自然感覺不到申閣老的威勢,可申閣老是誰?當今眼中最敬重的先生,別的不說,光是每個月的御賜,雖然都是些不值錢的時鮮,可別人誰有這個待遇?
“脾氣好不代表不吃人啊!”梁文儒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乖官這時候便是真一驚,申時行綽號申好人嘛!這個他知道,如此一來梁文儒的話可說已經是赤裸裸了,這廝……難道想投在我姐姐門下?這個,似乎有些說不過去罷!
不管是誰在乖官這個位置,都會懷疑的,堂堂應天巡撫,天下數一數二的封疆,居然拐彎抹角說當今閣老吃人,要拜倒在德妃娘娘裙下,這個真說不過去。
適度的拉攏親近,這個乖官可以理解,戚繼光不也對張居正說[頂上恩主]么,不損他一代名將的名聲,但梁文儒的話,未免太赤裸裸了,要知道,戚繼光再怎么在歷史上名頭大,跟一任巡撫的權柄比起來,那真是頗有不如的,文官系統出身的梁文儒需要這么折節么?
一時間,兩人就有些沉默,無言往門外走去。
乖官是便衣輕裝而來,身邊只帶著櫻井莉雅,梁文儒之前可是去寧波想給自家兒子提親,對方是王玨王子玉的女兒,自然,就是國丈府的表小姐們,乖官既然到了蘇州,自然要來蘇松巡撫衙門拜訪一下,這個時代聯姻是很正常的事情,自然,即便五百年后,權貴們聯姻也屬正常,只是乖官覺得,拿姨母家的閨女出去博鄭家的富貴,這個未免有些難以接受。
他也清楚,看老爹和姨母平日的舉止,若依若常日后估摸著跑不掉是自己的,雙胞胎同時嫁給表哥,這也能說得上是一段佳話,但七仙女同時嫁給他鄭國蕃,那就不是佳話是笑話了,非得給天下人罵死不可,估計不是大表姐就是二表姐了,既然如此,他總要來看一看,免得盲婚啞嫁。
只是按說梁文儒要高他一輩了,但蘇松巡撫硬要按官場上的稱呼,乖官自然也就不勉強,他總不能屁顛屁顛上趕著叫梁文儒世叔罷!
他這次來倒是瞧見蘇松巡撫的公子了,一看之下卻是啼笑皆非,這位梁公子人長的倒是不算難看,說話也規規矩矩的,說實話在乖官看來,算得上老實人,想必不管大表姐還是二表姐,嫁了也不至于吃虧,可關鍵是這位梁公子尚是總角,也就是說,還沒行冠禮,連緊緊跟在乖官身邊的櫻井莉雅都瞧出不妥來了,心說這個小孩子還沒元服呢!
若說乖官比人家大,其實兩人年歲差不多,梁公子也十四歲,可乖官十二歲進學,當時就加了儒冠,可以說是成年人了,這也是當時慣例,像是那考一輩子的老童生,你哪怕八十歲,考不上依然叫童生,而這位梁公子就是如此,雖然他是蘇松巡撫家的公子,但是他依然在讀書,沒考中生員,那就只能穿小孩子的衣裳梳兩個牛角髻,見到乖官的時候臉上還紅了紅,差一點兒躬身稱呼乖官為世叔,還是乖官一下跳起來握住他手,說咱們各交各的,估計梁文儒也覺得兒子叫國舅爺世叔太扯淡,也就在旁邊微笑不語,默認了。
看到乖官十四歲,玉樹臨風,還帶著美婢,和自己這個二品大員談笑自若,再看看兒子,也是十四歲,逢人先就靦腆三分笑,瞧著倒像是個姑娘,梁文儒肚子里頭也嘆氣,不過這個沒法計較,雖然人都是爹媽生的,但龍生九子還各自不同呢!非要去比那就是自找不痛快了。
他把乖官從后院親自送到門口,當下拱手微笑,“鳳璋在蘇州若是有什么指喚之處,只管開口。”態度可說是如拂春風,乖官心里頭有些摸不清,看見他家兒子后本就有些疑惑,梁文儒再來一句脾氣好也吃人,如此赤裸裸的態度,自然讓他疑惑不已,不過,這個好辦,回去找智囊聞奶商量一下就是了。
當下他唱了個肥諾,畢竟人家年歲在那兒,恭敬些也是應該的,又沖梁公子笑笑,這才告辭,梁文儒瞧著他那姿態,再看看自家兒子,哎!忍不住又嘆氣。
乖官剛走數步,卻是被人攔了下來,定睛一瞧,都是戴圓帽穿皂靴身著褐色衣裳,外頭披著披風,腰間帶繡春刀,卻是幾個番子。
心中嗯了一聲,乖官心說,自己和東廠似乎沒什么往來啊!這時候為那檔頭諂媚一笑,正要說話,乖官突然覺得他身后那低著腦袋身材高大的番子有些眼熟,瞧了幾眼,頓時臉色一變,拉著櫻井莉雅就往后急退。
那身材高大的番子眼看被乖官識破行藏,頓時一聲劇喝,身形一躍而起,人在空中,腰間的繡春刀便抽了出來,當頭就劈了下去。
這等事件,在蘇州府還沒生過,更勿論是在蘇松巡撫衙門旁邊,蘇州巡撫就站在后花園門口呢!光天化日之下,便有人行刺國舅爺。
梁文儒臉色大變,這若是國舅爺在自己衙門旁邊出了事兒,自己這個黑鍋那就是背定了,他怎么說也是御史出身,二品大員,當下厲聲尖叫,快來人,有刺客。遠處巡撫衙門門口的衙役聽見似乎是自家老爺喊叫來人,頓時一驚,拎著棍子就往這邊跑來。
對手人高馬大,兼之江南建筑以小巧見長,沒多少地方騰挪,乖官卻是無處可避,櫻井莉雅被一拽之下,眼前刀光一閃,心中不妙,拼力便把國舅往身后拱去,抽出雁翎刀就死死擋在前面。
乖官被櫻井莉雅一拱,跌跌撞撞往后倒去,一時間心中后悔,偏生今兒因為來拜訪梁文儒,就沒帶村正,若不然,也不至于這么窘迫。
說時遲那時快,繡春刀當頭劈下,一刀就斬在櫻井莉雅橫在頭頂的雁翎刀刀刃上頭,叮一聲響,金鐵交鳴火花四濺,隨即,對方臉上猙獰一笑,左手突然就在肋下抽出一把短刃來,一刀就往前捅了出去。
乖官眼中閃過一道刀光,心頓時緊抽起來,厲聲叫道:“路婁維,我定滅你全族。”
刺客正是當初的三當家路婁維,他抬起頭來,露出犬齒,嘿嘿笑了兩聲,抽出短刃,轉身就跑,乖官顧不得追他,趕緊數步奔過去一把抱住櫻井莉雅。
前面幾個番子目瞪口呆,全沒想到自己身邊伴當居然行刺國舅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