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兵十幾年,劉凌還是沒有做到毫發無傷。第一次受傷,而且傷的如此之重。
第二日劉凌強撐著在客廳里給麾下將領們開了一個簡短的會議,趙州的防御上已經布置妥當,劉凌之所以召集將領們開會,其實無非是要穩定軍心。三天沒有見到劉凌主持軍務,下面的將軍們雖然不會有什么異變,就怕最底層的士兵們胡亂猜測。
將乃軍之膽,如今趙州危機,若是劉凌受傷的事再傳出去的話,對軍隊的士氣必然有所影響。如今趙州城內的守軍全憑著一股毅力在堅持著,這毅力很強大也很脆弱,強大到近乎于無視敵人的囂張。也是脆弱的,脆弱到就好像玻璃一樣一碰就碎。之所以會有這樣矛盾的心里,是因為漢軍士兵們心中有一個信仰。這個信仰就是劉凌,只要劉凌還在,他們堅信自己是無敵的。無論在多么不利的局面下,只要有漢王領到著大家就一定能將不利的局面扭轉過來。
而且現在的局面對漢軍來說很嚴峻,離妖那顏的軍隊現在依然超過十萬,而且契丹人既然決定大舉南下就一定還有后手,被困在趙州城內的漢軍不知道契丹人還會不會有契丹人陸續南下。相對于統一且強大的遼帝國,如今的中原一片糜爛就顯得更加孱弱了,雖然有很多義士自發的趕赴前線抵抗侵略,但是有更多的人在觀望著,舉棋不定。他們中不乏一些擁有比較大勢力的人,大者擁兵十數萬,小者也擁兵萬余。他們之所以舉棋不定,是怕將自己小心翼翼發展起來的勢力都拼光。
胸有大志氣的人試圖趁著劉凌不在中原的時候爭奪中原的控制權,志氣小的人也想自保。人心渙散,沒有一個強大的國家機器來約束他們,造成了如今中原天下的孱弱。其實自從大周世宗柴榮陛下病重之后,大周就再也不是那個雄兵百萬令草原人不敢南下的大帝國了。各地的將軍們幾乎沒有人不惦記著那把椅子,他們之間勾心斗角,大打出手,卻在面對外地的時候選擇了沉默。
甚至還有很多人在期盼著,期盼著契丹人將漢軍打的一敗涂地,讓漢王劉凌失去爭霸中原的能力,這樣他們的機會也就來了。
漢人是一個很奇怪的群體,自古以來,標榜鼓吹愛國的是這個民族,但是真要到了需要大家拋頭顱灑熱血的時候,有極大一部分選擇逃避。
劉凌根本就沒有將希望寄托在那些小軍閥的身上,他也不會后悔做出北上抗擊契丹人的決定。哪怕如今他重傷,哪怕他被圍困在孤城,他都沒有后悔過。他知道不管做任何事將成功的希望寄托在被人身上往往都會很失望,而在戰場上失望之后往往跟著的就是失敗。決定勝負的關鍵必須自己來掌握,而不是寄希望于別人。
這次契丹人來勢突然,漢軍沒有時間集結后再北上抗擊狼騎。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劉凌靠著幾萬軍隊將契丹人四十幾萬大軍拖在滄州趙州一線已經將近兩個月,漢軍準備的時間已經足夠了。
如今,從洛陽,從晉州,從雍州,從唐州,從延州,從滑州從大漢如今八十幾個州府集結起來的大軍正在星夜兼程的趕往北方。除去必須的守護力量之外,漢軍能抽調的軍隊幾乎全部都朝著那片戰場進發。
歷時兩個月,從南方各州集結起來的漢軍在滑州集結后浩浩蕩蕩的開赴滄州一線。西方,北方各州集結起來的軍隊在大將軍茂元的率領下先是在潞州集結,然后與滑州出發的漢軍遙相呼應,如兩條神龍一般殺向北方。兩支漢軍的總兵力超過四十萬,歷時兩個多月,漢軍終于要結束被動防御的艱難時期了。
這樣大規模的軍隊集結,也是在向那些躍躍欲試的大大小小的勢力展現力量。漢軍用這樣強大實力來宣告著他們中原霸主的地位是無人可以動搖的,如果誰想趁機渾水摸魚的話,漢軍必然會用雷霆一般的攻勢將其碾碎。沒有到趙州滄州一線抗擊契丹人南下的中原勢力,在得知如此龐大的漢軍北上之后紛紛老實了下來,而且有很多人在看到漢軍的強大后選擇了投靠,搖旗吶喊的跟在漢軍后面擺出一副與契丹人不共戴天的樣子。
西路軍超過二十五萬,由茂元率領過潞州,相州,直奔邢州,過邢州再走幾百里就是趙州了。南路軍由大將軍陳遠山率領,兵力超過十八萬,由滑州出發過魏州,博州,德州,直奔滄州。滄州如今在虎賁大都護羅旭率領下有十幾萬來自各地的軍隊與耶律極對峙,雙方連番惡戰護手勝負。一旦十八萬漢軍抵達滄州,耶律極只怕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而漢軍大半的部隊,二十五萬之眾星夜兼程的趕往趙州是因為,漢王在那里。
漢王所在,才是重中之重。
劉凌是大漢之王,是漢軍獨一無二的領袖。當聽說漢王在趙州以孤軍困守孤城抵抗契丹十幾萬大軍的時候,每一個漢軍士兵皆是心急如焚。這種強大的凝聚力,當今天下也就只有劉凌才能擁有。
在得知四十多萬漢軍,還有漢人各方勢力組成的人數超過十萬的聯軍正在浩浩蕩蕩的趕來,趙州城外契丹大營中袒露著一邊肩膀正在換藥的離妖那顏神色一僵。執棋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隨即將那枚棋子丟在一邊。讓往后一仰靠在椅子上長嘆一聲,神色說不出的落寞。
“本以為如今的漢人群龍無首根本無力抵擋我契丹大軍的步伐,一盤散沙的中原漢人有什么戰力可言?誰想到僅僅是一個劉凌,就能中原的漢人大旗不倒!更想不到的是,短短四年光景,漢軍竟然強大到如此地步!”
他看著桌案上縱橫十九道的棋盤神色說不出的落寞:“當初南下的時候我就建議大王,若想取中原那一片繁華世界錦繡江山,就不能這樣心存試探,傾我大遼之力,陛下親征,揮百萬狼騎,以雷霆之威一舉降伏漢人。若是陛下親征,若是大遼精銳盡皆南下,又怎么會落得現在如此騎虎難下的地步?”
看著面前不敢插話的心腹,離妖那顏苦笑一聲將棋子一推道:“不下了,去把諸位將軍們都請來商議軍情吧。”
他側頭看了看已經換完了藥的肩膀,雖然他表情平靜神色如常,但傷口上的巨大疼痛還是讓他忍受的十分艱難,他的手在微微的顫抖著,背后已經被汗水濕透。將衣服穿好之后,離妖那顏靠在座椅上閉目養神。
侍者和軍醫知道大將軍正在思索問題,他們不敢打擾手腳輕緩的退了出去。
不多時,離妖那顏麾下的十幾個得力將軍魚貫而入。眾人施禮之后,離妖那顏淡淡的說道:“都坐下吧,有個不好的消息告訴你們一聲,漢人的援軍離著咱們最近的已經到了邢州,就算爬著走也用不了多久就會到趙州。這次漢人的軍隊傾巢而出,往趙州這邊的援軍加在一起就已經超過三十萬。再加上冀州還有漢軍數萬人馬,也就是說再過不了幾天,你們就要面對四倍于我們的漢人大軍了。”
他掃視了一下那些被這個消息震驚了的將軍們,嘴角撇了撇說道:“都說說,咱們接下來該怎么辦?”
沉默,大家都變得沉默下來。他們雖然都是驕傲自負的契丹勇士,自認為無敵于天下的狼騎將軍,但是他們也還沒有自大到認為那三十幾萬援軍不堪一擊,沒自大到根本無視那些來復仇的漢人的地步。沒錯,在南下之前他們是這樣認為的。當耶律雄機陛下下令南征的時候,他們都覺得這將是一次刺激的但輕而易舉的戰爭。他們不認為孱弱的漢人能與黨項人相提并論,在他們看來漢人都是軟弱的兩腳羊而已。甚至有人開玩笑說,八月南下,冬天到來之前打過長江去在江南溫暖的環境里享受一下沒有呼號北風的好日子。
但是趙州的守軍讓他們知道了漢人的頑強,知道了這世間不止他們契丹人是不屈的。連續兩個月的猛烈進攻都沒能拿下一座城池,那么大的中原如果一座城一座城的打下來,需要多久?然后,當劉凌率領援軍到了趙州之后,他們對于漢人的戰斗力不得不重新作出評價。以兩萬多人的兵力,被十幾萬大軍圍困,硬生生的殺出一條血路進了趙州城內,而且占盡優勢的己方損失的兵力竟然比漢人還多!
如果……如果拿三十多萬漢人的援軍都是如此善戰的士兵,這仗還怎么打?
離妖那顏對于麾下這些將軍們這樣的沉默并沒有表現出什么怒氣,他只是品著從漢人手里搶來的名貴茶葉,表情平淡的好像在扯家常,而不是軍國大事。
又好一會兒,一名郎將小心翼翼的看了離妖那顏一眼,然后試探著問道:“大將軍,不如……撤軍吧?”
他這話一說出口,沒等離妖那顏有什么反應,另一個郎將猛地站起來說道:“撤軍?我大遼狼騎這樣聲勢浩大的南下,難道就這么灰溜溜的撤回去?你不要忘了,我們是戰無不勝的受長生天眷顧的大遼狼騎!”
“哼……”
離妖那顏白了那激動的郎將一眼道:“自欺欺人的話就不要說了,沒錯,我大遼是受長生天眷顧的,但……無論是對黨項人還是對漢人,我怎么看不到一點無敵的影子?”
他似乎并不忌諱說這樣的話,而是站起來看了看手下這些被他上面的話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的將軍們說道:“漢人有句話說,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要正視敵人,更要正視自己。當初南下的時候你們的傲氣難道現在還沒被打磨干凈?那你們告訴我,你們打了什么樣了不起的大勝仗來支撐著你們的傲氣?”
他一邊踱步一邊語氣平淡的說道:“你們可以驕傲,但不要只記得二十年前大遼鐵騎戰無不勝的時代。你我父輩的驕人戰績不是你們的,拿出來炫耀的時候難道不會覺得臉紅?我不知道你們覺不覺的羞恥,反正我是羞的沒臉回去見陛下的。當初是怎么夸下海口來的?冬天之前打到金陵,這話現在想想,不覺得就像是自己抽在自己臉上的耳光嗎?”
那名郎將慚愧的低下頭道:“我知錯了,大將軍……只是,就這樣撤軍,卑職心里不甘!”
離妖那顏看著他說道:“你不甘,我也不甘,這樣勞而無功,只怕陛下也會不甘。但你們有沒有面對超過四十萬漢軍必勝的把握?如果沒有,那我們撤軍雖然丟臉卻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可是回去之后,我們有何顏面見陛下,有何顏面見父老?”
他頓了一下,將目光投向趙州城的方向,眼神逐漸變得深沉而陰寒。
“所以,我們必須要帶著一點成績回去,不能讓父輩以我們為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