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曹操,曹操就到,包月可是大買賣,非得陳子錕親自拍板才行,況且來的又是交通部次長府上這樣的大客戶,談成了對紫光車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不說別的,光憑這個廣告效應,不給錢都愿意接啊。
陳子錕卻考慮的更加復雜,交通部姚次長是什么人,堂堂政府高官,手里掌管著鐵路命脈,家里金山銀海,光汽車就好幾輛,哪還用的著到外面租洋車,肯定是姚依蕾那丫頭的鬼點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在自己啊。
別管怎么說,既然生意到了門口,就沒有往外推的道理,陳子錕見這位姚府管家趾高氣揚的樣子,便也不客氣的回道:“我們的價錢可不便宜。”
“笑話。”管家摸出一包大前門來,自顧自的點上,也不招呼人,抽了一口道:“說吧,我接著。”
“每月這個數?”陳子錕伸出大拇指和小指。
“六十?嘿喲,你小子窮瘋了吧。”管家愣是被他氣樂了,一輛新車才不過一百來塊錢,車夫一個月的薪水也就是十塊錢以內,這小子居然獅子大開口,開出六十塊錢的天價來,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薛平順也懵了,心說大錕子這是錢迷心竅還是咋滴,張口就是六十,把人當傻子也不能這樣開價啊,明擺著宰人,誰還愿意租你家的車。
陳子錕一點也不含糊:“對,六十塊錢,少一分都不行,您要是覺得不合適,別家問去。”
管家道:“小子,我也不多壓你的價,四十塊錢,多一個子兒都不給。”
陳子錕直接道:“送客!”
管家這才慌了:“行,算你狠,六十就六十,不過咱也事先說好了,除了拉車,府里的雜活也得幫著干,管吃管住,不許隨便亂跑,不合適就得給我換人,得嘞,就這樣吧,明兒派車過去候著,這是定金。”說完拿出兩張鈔票丟在桌子上,揚長而去。
薛平順趕緊去送,送完了客人回來抱怨道:“大錕子,你真敢開價,萬一把人氣跑了咋辦,這不是到手的錢往外推么。”
陳子錕狡黠的一笑:“我有分寸,這個價不算高,他肯定會同意。”
薛平順問:“明兒派誰過去?”
陳子錕道:“讓王棟梁去吧,他勤快利索,人又老實,準行。”
管家回到姚公館,向小姐報告說:“辦妥了,他們可真夠黑的,一個月就要一百塊大洋的租金。”
姚依蕾從小錦衣玉食慣了的,對金錢概念不是很清楚,反而笑道:“我當多少呢,不就是一百么,給他。”說著從錢包里拿出五張二十元的鈔票遞給管家,“這事兒不能告訴我爹哦。”
“小姐,您放心吧,我辦事您還不放心么?”管家一臉堆笑,接了鈔票下樓了,心中暗道,早知道就說二百塊了,自己的油水更大。
第二天,王棟梁打扮一新,拉著同樣嶄新的洋車出門了,廠里給他安排的新活兒是到姚公館拉包月,這可是個又清閑又來錢的好活兒,王棟梁感激的不得了,暗暗發誓一定要好好干,不丟車廠的面子。
陳子錕換了一身裝扮也出門了,他和于德順說好的,糞道還給于記,但是后宅胡同的林宅卻單獨留下,由自己親自處理,大伙兒對陳子錕這個舉動都極其的不解,唯獨相交不深的于德順卻猜到了其中原因。
他趁著沒人的時候曾經悄悄問過陳子錕:“兄弟,是不是這家有你稱心的小娘子?”
說這話的時候還擠眉弄眼,搞得陳子錕很不還意思,搪塞道:“哪的話。”
于德順也不點破,嘻嘻一笑:“我懂,回頭我派一個人和你同去,他掏糞,你竊玉偷香,兩不耽誤。”
所以,每逢初一十五,陳子錕都會換上掏糞的裝扮,前往林宅探望心上人。
正月快要過去了,大街上年的味道淡了許多,陳子錕正背著糞簍子匆匆走著,忽然遠處傳來報童的吆喝聲:“看報啊,看報啊,北大教授陜西巷大發淫威,爭風吃醋抓破妓女下體!”
路人們無不為之側目,紛紛掏出銅子兒買上一份報紙,這年頭教授逛窯子并不是奇聞,但為人師表者為了爭姑娘大打出手就新鮮了。
陳子錕也買了一份報紙看,報道雖然未指名道姓,以北大文學C教授代之,但明眼人一看即知指的是陳獨秀。
“嘖嘖,沒想到陳教授也是個性情中人啊。”陳子錕贊道,將報紙往糞簍子里一丟,來到石駙馬大街,另一個掏糞工已經等在這兒了,見陳子錕過來,立刻點頭哈腰:“陳大爺,您吉祥。”
“走吧,咱掏糞去。”陳子錕帶著掏糞工來到林宅,張伯見他來了,抱怨道:“你咋才來啊。”
陳子錕納悶道:“咋的了?張大爺。”
張伯道:“沒啥大事,有日子沒見,怪想的,咱爺們好好嘮嘮嗑。”一邊說著,一邊忙乎著倒茶。
陳子錕打發糞夫去干活,自己坐在門房里陪張伯聊天。
聊著聊著就說到了主人家的事情,張伯嘆道:“太太喜歡講排場,沒那么大的腳非要穿那么大的鞋,先生一個月才多少薪水,非要學人家租汽車,一個月上百塊錢啊開銷啊,夠窮人家吃一年的,還整天出去打牌,輸贏起碼幾十塊,結果先生得了病,看病的錢都拿不出。”
陳子錕奇道:“先生不是教育部的大官么,這點錢也拿不出么?”
張伯道:“清水衙門大歸大,錢可沒多少,我聽林媽說,先生一個月關三百塊大洋的薪水,其實能拿到二百就不錯了,每月都要拖欠呢,而且先生這回得的是癆病,花錢多還不一定能看好……”
陳子錕一顆心不由得揪了起來。
他們爺倆在門房里絮叨林府家長里短的時候,正房臥室里,一個留仁丹胡子的日本醫生正在用聽診器聽著林之民肺部的鑼音,聽了聽,又拿出體溫計給他量。
林先生躺在病榻上,臉色焦黃,不時咳嗽兩聲,他本來就有病根,這次來北京就職,不小心染上風寒,舊病復發,病來如山倒,好端端一個健康的人,一下就不行了。
前幾天去找北京名醫蕭龍友看過病,開了一大堆中藥煎服,病況未見好轉,太太說中醫落后,非要找西醫來看,德國英國的醫生出診費都太貴,就找了個日本大夫來。
仁丹胡檢查完畢,嘰里咕嚕說了一堆日語,林先生曾經留學東洋,懂得日語,知道他說的是病況不算嚴重,打幾針便好,心里也就踏實了。
太太送醫生出門。
兩個孩子在臥室外面探頭探腦。
“文靜,文龍,都過來。”林之民微笑著招招手,兩個孩子趕忙進來,一左一右依偎在父親身旁。
“文龍,最近乖不乖?”林先生慈祥的撫摸著小兒子的腦袋。
“姆媽說我可乖了,爹爹,要獎勵?”小兒子奶聲奶氣的說道。
“想要什么,爹爹給你買。”
“嗯……想要很多很多的糖葫蘆。”小兒子眨眨眼睛,一臉憧憬的說道。
“哈哈哈,好,爹爹給你買。”林先生開心的大笑,轉而問女兒:“文靜,你想要點什么?”
“我?”林文靜有些拘束,以前母親在的時候,每逢過年就買七八套新衣服帽子鞋子,把自己打扮的像個洋娃娃,自從父親續弦之后,家里的財政大權就被米姨把持了,別說新衣服了,就連零用錢也都是父親偷偷塞給自己的,一個月只有兩角。
“盡管說,爹爹欠你太多,應該補償一下了。”林先生溫情脈脈的說道,眼神里盡是憐惜。
“我想要一輛腳踏車。”林文靜鼓足勇氣說道。
腳踏車可是時髦玩意,一般人家的孩子連見都沒見過,林先生也只是在東交民巷見過洋人騎,據說這東西可不便宜,最好的是英國進口的三槍牌腳踏車,要三百大洋,最便宜的是日本的菊花牌,也要一百多塊,頂的上一輛人力車的價錢了。
林先生猶豫了一下,因為教育部的薪水總是拖欠,太太開銷大,又是租汽車又是買皮草,家里積蓄早就見底了,自己又病著,這腳踏車到底是買還不買呢。
轉念一想,自己這個女兒當真可憐,十歲上沒了娘,自己這個當爹的也疏于照顧,女兒十七歲了,正是要面子愛漂亮的時候,買輛腳踏車又何妨呢。
“好,爹爹給你買。”他柔聲說道。
其實林文靜說完就后悔了,她覺得不該在父親生病的時候提這么非分的要求,不過自己真的是很想要一輛腳踏車,王月琪就有一輛,可以騎著上學,來去如風,車鈴更是清脆悅耳,想想都覺得心癢癢。
爹爹竟然答應了,林文靜只覺得鼻子一酸,眼淚啪嗒啪嗒滴了下來。
“這么大了還掉金豆子啊。”林先生打趣道,幫女兒擦拭著眼淚,同時心里也是酸溜溜的。
忽然門口傳來呵斥聲:“買什么買,看醫生的錢都沒著落呢,哪有閑錢拿去白相,都這么大了還不懂事!”
是太太回來了,父女倆立刻緘口不言。
太太心情極其不好,呵斥林先生道:“你這是肺病,會傳染的,還離兒子這么近!”
說著把林文龍一把拖開,小男孩委屈的哭了,林先生嘆口氣,拍拍女兒的手背道:“你也回去吧,腳踏車的事情,爹爹心里有數。”
陳子錕和張伯聊了半天,看看時間差不多了,便道:“大爺,我進去看看活兒干的怎么樣了,您歇著,甭陪我。”
“行,你去吧。”張伯滿口答應,陳子錕在林府當過車夫,熟門熟路,人品又好,他放心。
陳子錕溜進了后院,先裝模作樣去茅房看看情況,那糞夫被于德順關照過,果然干的是盡心盡力,不光打掃的干干凈凈,還噴灑消毒藥水,撒石灰粉,連一旁監督的林媽都相當滿意。
陳子錕退出茅房,院子里空蕩蕩的,沒人注意到自己,他順手抄起一把掃帚,裝作掃地的樣子湊到了西廂房,賊眼瞄過去,透過格子窗,果然見林文靜正坐在桌子后面,兩眼紅通通的似乎哭過。
“媽了個巴子的,誰惹我媳婦生氣了。”陳子錕湊到窗戶下面,偷聽起來。
只聽房里傳來低低的抽泣聲“媽媽,這次是我錯了,米姨教訓的對,我都這么大了還不懂事,爹爹生病,我不該要什么腳踏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