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靜正在閨房里對著雞心項鏈里的母親小照絮絮叨叨說著心事,忽然聽到米姨的呵斥:“儂是做啥的?”
然后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太太您吉祥,我是掏糞的。”
這不是許久未見的拉車阿叔在說話么,林文靜出門一看,果然見陳子錕手拿掃帚站在院子里,正沖米姨點頭哈腰。
太太上下打量他幾眼,忽然道:“儂不是拉車的么,怎么又變成掏糞的了,儂到我家來做啥子?有什么居心?”
陳子錕笑道:“太太,您這話真有意思,我就是一做苦力的,不拉車就掏糞,都是混碗飯吃,有區別么?”
林媽聽到動靜出來解釋道:“太太,他真是掏糞的,上回來過一次了。”
太太這才放心,不過依舊狐疑的看了看陳子錕,對林媽說:“以后不要什么亂七八糟的人都放進來。”
說完踩著高跟鞋咯噔咯噔出去了。
林媽催促道:“打掃完了就趕緊走吧,你也真是,不好好干活拿著掃帚到處亂竄什么。”
陳子錕扭頭沖林文靜做了個鬼臉,搭訕道:“啥時候開學啊?”
“還有一個禮拜就開學了。”林文靜乖乖的回答道,沒來由的臉有點紅。
陳子錕笑笑,放下掃帚背起糞簍子出去了。
林文靜歪著頭看著他的背影離去,心中也泛起了疑惑,阿叔怎么神出鬼沒的,一會兒車夫,一會兒糞夫,總在自家附近出現。
王棟梁拉著洋車來到了姚公館,交通部次長的公館和一般達官貴人的府邸就是不一樣,這是一棟北京城里還不多見的西洋式小樓,院子很大,黑色的大鐵門,洋灰圍墻上面還插滿了鋒利的碗茬子。
敲門通稟,說是新來的車夫,自有人來接待,帶到后院小花園,報告小姐,姚依蕾正在樓上睡懶覺,趕緊一骨碌爬起來,胡亂洗了把臉換了衣服就跑下來,結果一看是王棟梁,頓時大失所望。
“怎么是你?”姚小姐問道。
“掌柜的安排我來的。”王棟梁老老實實的答道。
“為什么派你來,不派別人!”姚小姐生氣了,厲聲質問。
王棟梁有些摸不著頭腦:“是掌柜的讓我來的啊。”
“算了,我問你,你們車廠那個大個子呢,有這么老高的,笑起來壞壞的那個,怎么不派他來?”姚小姐繼續喝問。
王棟梁明白了:“哦,那個人是我們老板,他叫陳子錕,我們都喊他大錕子。”
“你回去,叫他親自來。”姚小姐氣哼哼的說,扭頭上樓去了。
王棟梁懵了,不知如何是好,阿福正在一旁擦車,跟著呵斥道:“讓你回去就回去,賣什么呆!”
王棟梁看到那汽車,恍然大悟,原來是他們啊,合著這位小姐誠心來找茬的,不行,我得替陳老板擋著呢,心念一動,他挺起腰桿說:“小姐,我們掌柜的讓我來的,我要是回去沒個正當的說法,那可不行,我是咱們紫光車廠最好的車夫,您一句話就打發我,我不服。”
姚小姐停下腳步,道:“行,那我就給你個活兒證明自己,你現在到西山我家的別墅去,把阿扁接來,阿福,你告訴他地址。”
于是王棟梁就開始了他的第一個任務,拉著空車出發了,直奔遙遠的西山而去。
陳子錕在東交民巷溜達著,這里不但是使館區,還有一些專營進口貨的商店,腳踏車這種商品也是少不了的,不過價錢很貴,最好的一種牌子是英國三槍,要價三百塊錢不打折。
嶄新的腳踏車放在玻璃櫥窗里,不銹鋼的輻條閃著銀光,細細的膠皮輪胎,褐色的牛皮車座,黑漆車身,銀色的鈴鐺,涂著黃油的車鏈,還有車頭上的三槍標志,通體透著一股工業設計的優美之感,陳子錕蹲在地上看了半天,心癢難耐,自行腦補出一幅畫面,自己騎著腳踏車,后座上帶著林文靜,在飄滿黃葉的大街上徜徉著……
“看什么看,走開!”穿著西裝的售貨員出來呵斥道,商店的顧客基本上以歐美人和日本人為主,中國人都是光看不買的。
“你他媽放什么屁呢,假洋鬼子。”陳子錕直起身子,足足比售貨員高了一頭,兩只鐵拳握的啪啪響,嚇得他趕緊躲了進去,小聲咕噥道:“不和你一般見識。”
“操行!有錢也不買你家的。”陳子錕捏著口袋里僅有的幾枚銅元揚長而去。
走了幾步,忽然和一人撞了個滿懷,抬頭一看,竟然是北大圖書館的毛助理。
“這么巧,來逛街,這位是……”陳子錕注意到毛助理身后還跟了個纖細的女孩子,清純可人,和林文靜有的一比,兩人本是拉著手的,見到陳子錕后就悄悄松開了。
“哦,是小陳啊,我來買些禮物,帶給湖南的同學,這位是楊開慧,楊昌濟教授的千金。”
“你好。”陳子錕彬彬有禮和楊開慧打了個招呼,又問毛助理:“怎么,你要回老家?”
“是啊,再有半個月就回湖南了,北京雖好,不是久留之地啊。”毛助理說。
“走的時候說一聲,我去送你。不打擾了,你們繼續逛,再會。”陳子錕一拱手,先走了,走出幾步回頭張望,不禁艷羨不已,啥時候自己也能像他們這樣,和林文靜手挽手逛街啊。
回到紫光車廠,陳子錕問薛平順:“薛大叔,賬上有多少錢能用?”
薛平順拿出賬本,撥拉幾下算盤說:“剛買了新車,賬上沒有余錢,硬湊也能湊出三四十塊來。”
陳子錕傻了眼,沒辦法了。
今天是禮拜天,毛助理忙里偷閑,帶開慧妹子上街游逛了一圈,用節省下來的工資給湖南的親戚同學買了一些小禮物,他的辭職信已經遞上去了,不過要等新人來了之后才能離開。
逛完了大街,把開慧送回家,毛助理又來到了北大圖書館,雖然有李大釗坐鎮,但整理報刊的工作非常繁瑣,還得自己親自來做才行。
進了圖書館,就聽到陳獨秀憤恨的聲音:“無恥,下作,這一定是那幫守舊的文人所為!”
然后是李大釗的聲音:“依我看,守舊派未必有這么大的能量,一夜之間北京幾乎所有報紙都刊登同樣的消息,而且極盡污蔑之能事,我想背后的黑手一定是更高層的人物。”
“守常兄說的是?”
“自然是小徐了,徐樹錚此人堪比周瑜,雖然有才,但氣量狹小,做事缺乏全盤考慮,往往一意孤行,不計后果,他組建安福俱樂部,把本來的盟友研究系排擠出了國會,引起梁啟超林長民等人的憤恨;又擅殺陸軍上將陸建章,壞了北洋的規矩;表面看起來雷厲風行,鐵腕手段,其實埋下不少禍根,這次安排北京報章刊登你的丑聞,也是同樣道理,為了打擊民間進步思潮,小徐是無所不用其極啊。”
陳獨秀恨道:“軍閥!武夫!”
李大釗道:“仲甫不必動怒,也不必擔心,北大學風自由,既然容得下保皇的辜鴻銘,復辟的劉師培,又怎么會容不下一個眠花宿柳的陳仲甫呢,哈哈。”
毛助理在外面也會心的微笑起來,隨手整理今天剛到的報紙,看到上面關于北大“C教授”在八大胡同與人大打出手的報道,瀏覽一番,不禁苦笑著搖了搖頭。
晚上,陳子錕正倒掛在院子里大樹上鍛煉著,忽見薛平順進來沖他招手:“大錕子,出事了。”
趕緊跳下來到了前院,只見王棟梁坐在桌前,呼呼的直喘粗氣,嘴里念叨著:“太欺負人了,太欺負人了!”周圍坐著一幫換班的車夫,也都跟著忿忿不平。
“咋回事,慢慢說。”陳子錕幫他倒了碗水。
王棟梁咕咚咕咚把水喝了,一抹嘴道:“他們不把人當人看,今天上午我過去,小姐讓我去西山拉一個叫阿扁的,我跑了兩個小時才到地方,結果怎么著,阿扁根本不是人,是條狗!一條癩皮狗!”
“真他媽不是東西!”車夫們都感同身受,覺得受到了深深的侮辱。
王棟梁接著道:“我尋思著,既然來了就拉吧,沒有繩子,沒有籠子,坐在車上還不老實,沖我不停嘴的叫,最后我沒辦法,找了根草繩把狗東西捆起來才拉回來的,一路上覺得后背跟針扎似的,丟人都丟到姥姥家去了!”
“就是,太欺負人了,明擺著不把我們當人看嘛!”車夫們七嘴八舌道。
陳子錕卻浮起了微笑:“后來呢。”
“后來我把那狗拉回了公館,他們都吃過飯了,小姐讓傭人給我弄了點窩頭咸菜,給狗弄的是燒雞和肘子,讓我和狗坐一桌吃飯,這不故意寒磣人么,合著我連狗都不如啊。”王棟梁氣的胸膛起伏不定,車夫們也都義憤填膺,罵聲一片。
“所以你就回來了?”陳子錕問。
“老板,他們管家說了,讓我明天接著拉那條狗上街,我實在受不了,求您推了這活兒吧。”王棟梁道。
“就是,咱們餓死也不能接這種活兒。”車夫們也都跟著附和。
薛平順卻暗暗搖頭,心說這幫鄉下新來的車夫還是沒經過風雨啊,說句不好聽的,窮拉車的還真就不如達官貴人家的一條狗,大錕子可千萬別象他們這樣意氣用事啊。
“行,明天你去跑街,姚公館的活兒,我親自去。”陳子錕滿口答應,嘴角浮起了邪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