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在夜幕中向西北方駛去,此時已經到了關城門的時間,北京內外城大大小小的城門全都上閂落鎖,禁止進出,可是這輛插著奉軍旗幟的小轎車居然徑直開到西直門,向守門士兵出示了特別通行證,于是,已經關上的大門又重新開啟了。
“這是去哪兒啊?”陳子錕笑問道,手挪到了腰間,花口擼子體型小,正適合在汽車這種狹窄空間里使用,他有把握在最短的時間內打死身邊這兩個配槍的士兵,然后跳車逃走。
衛兵絲毫沒有感覺到陳子錕的異狀,大大咧咧答道:“到地方就知道了。”
一路黑燈瞎火,陳子錕緊張兮兮,握槍的手都汗津津的,十五分鐘后,汽車停在一處古式門樓子前,車燈照耀下,大門上銅釘閃爍,牌匾藍底金字:頤和園。
大清朝沒了,昔日的皇家園林變成了公園,歸北京市政公署管理,不過現在已經過了對外開放的時間,門口站了幾個巡警,看到汽車過來,急忙推開大門,打著手勢指揮車輛進入。
汽車在大門內的空地上停下,陳子錕被請下車,改乘四人抬的轎子,一路抬到萬壽山附近,這里翠竹掩映、景色秀美,離得老遠就聽到絲竹管樂之聲,陳子錕撩開簾子一看,遠處燈火璀璨,人影閃動,居然是個酒樓。
上了二樓雅間,張學良和另一個陌生男人已經坐在這里了,周圍自然少不了一些鶯鶯燕燕,見陳子錕進來,少帥急忙起身介紹道:“昆吾兄,我來引見一下,這位是東北講武堂的戰術教官郭松齡,和我亦師亦友,今天沒有邀請別人,就我們三個。”
陳子錕和郭松齡拱手見禮,坐下笑道:“漢卿,你這是唱的哪一出啊?”
張學良道:“我聽說你要去美國學習軍事,特地設宴為你踐行,這兒叫聽鸝館,是當年慈禧太后吃飯的地方,怎么樣,還算別致吧?”
陳子錕四下打量,家具陳設果然都是上好的檀木家具,皇家氣度撲面而來,便感慨道:“漢卿有心了。”
“人到齊了,咱們就開始吧。”郭松齡年紀最大,性格也比較豪爽,有他在場氣氛便是活躍了許多,再加上那些八大胡同請來的窯姐們助興,一壇陳年花雕很快就見底了。
“今天昆吾兄是主角,你們多敬他幾杯,今天不陪他喝好了,我可不答應。”在張學良的鼓動下,鶯鶯燕燕們蜂擁而上,連續十幾杯下去,陳子錕就有些高了,說話也有些大舌頭。
“漢卿,此去美國,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見,希望再會之時,你我的共同理想能夠實現。”陳子錕握住張學良的手懇切的說道。
“一定會的。”張學良笑呵呵的搖晃著陳子錕的手,轉臉對郭松齡道:“昆吾兄和我一樣,雖然身為軍人,但骨子里卻是和平主義者,我們都認為,槍口應該對外,而不是對著同胞。”
郭松齡嘆道:“金剛怒目,菩薩低眉,如果中國的軍人都能有此胸懷,何愁中華不崛起。”
張學良打了個手勢,下人端來一個托盤,上面擺著一個紅色的信封,上面寫著“程儀”兩個字。
“昆吾兄,我們馬上就要返回奉天了,就不能為你踐行了,這是小弟的一番心意,還請笑納。”
陳子錕拱手道:“那就多謝了。”
“你我兄弟,不必客氣,等昆吾兄學成歸國之際,小弟一定親往迎接。”張學良看看腕子上的手表,道:“呀,已經這么晚了,把宴席撤了吧,咱們再打幾圈牌。”
陳子錕只得舍命陪君子,一直陪少帥打牌直至天明,這次他的手氣就沒上次那么好了,不過張學良卻一再放炮,輸了不少錢,等到牌局結束之時,陳子錕贏了一千多塊,郭松齡贏了五百塊。
回去的汽車上,陳子錕打開紅信封,從里面抽出一張交通銀行的本票來,上面赫然寫著一萬元正的字樣。
“漢卿真是古道熱腸啊。”陳子錕感慨無比,其實他何嘗不明白,牌桌上張學良也是刻意輸牌的,看看大額本票和支票,再摸摸腰間上膛的手槍,他自嘲的笑了。
回到車廠,先補覺,睡到中午,寶慶來敲門,聲音挺急:“大錕子,熊府管家來送帖子了。”
陳子錕一骨碌爬起來,趕緊穿衣服,回到北京后他曾經去熊希齡府上拜訪,拋開交情不說,熊希齡還是紫光車廠最大的股東,可是熊老這段時間一直在香山忙慈幼院的事情,兩人還未曾謀面,既然管家登門,看來熊老是回來了。
果然,管家送來的是熊希齡親筆書寫的請柬,邀請陳子錕過府赴宴,陳子錕自然是滿口答應,這邊熊府管家剛走,京城糞王于德順就登門了。
“哎呀呀,我的兄弟,你現在是鯉魚躍了龍門了,聽說下個月要出洋留學,我特來看看有啥能幫得上的么?”于德順穿了一身嶄新的馬褂長衫,大概是臨來的時候洗過澡,身上一點臭氣都沒有。
“這不是咱京城糞王么!”陳子錕熱情無比,拉著于德順的手晃個不停。
一番寒暄后,于德順拿出一個信封來放在茶幾上道:“窮家富路,出門在外身上沒盤纏可不行,這是我的一點意思,你要是不接著,那就是罵我。”
陳子錕爽朗道:“那我就謝謝于大哥了。”
“爽快!晚上哥哥擺宴為你踐行,東來順,把兄弟們都叫上,咱們不見不散。”于德順道。
陳子錕笑道:“不巧,晚上熊希齡老先生請我過府,咱們改日吧。”
“那好,就明天晚上,東來順哦。”
送走了于德順,陳子錕拆開他的程儀,里面是一疊鈔票,數數居然有一百元。
對于一個糞廠老板來說,拿出一百元來算是不少了。
當晚,陳子錕前往熊希齡府邸赴宴,再度相間,這對忘年交不禁唏噓,熊希齡打量著陳子錕一身戎裝道:“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啊。”
席間都是陳子錕曾經見過的人,前國務總理汪大燮,眾議院議員劉崇佑,總統府秘書兼外交委員會秘書葉景莘,大家相互見禮之后,熊希齡笑道:“可惜林長民攜女游歷歐洲去了,少了他這個惟恐天下不亂的角色未免可惜啊。”
酒過三巡之后,熊希齡道:“子錕啊,關于你的身世,我已經查到一些線索了。”
陳子錕道:“熊老有心了,我這邊也有一些進展,去年流落上海之時,在精武會里尋找到了童年時期的生活經歷,原來我是光復會收養的孤兒,自幼當作死士來培養的。”
熊希齡道納悶道:“你是從何人口中得知的?據我所知,精武會乃同盟會中人興辦,和光復會無關啊。”
陳子錕道:“是光復會的前輩尹維峻告訴我的。”隨后便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熊希齡道:“大體上差不多,但你的生父母卻不是無跡可尋,據我所知,你這個陳卻不是陳其美的陳,而是本來就姓陳。”
陳子錕大惑道:“熊老從哪里得來的消息?”
熊希齡道:“機緣巧合,我認識了一位辛亥女俠,她叫尹銳志,是尹維峻的胞姐,正是從她口中了解到你的身世,你祖籍湖南長沙,父親叫陳五,當年在家鄉仗義殺人,亡命天涯,從此杳無音訊,二十年后有同鄉帶來一個孩子,說是陳五的后代,因家里貧窮養不活他,所以就賣給光復會中人了。”
陳子錕艱難的咽了一口唾沫,他沒想到自己的身世竟然在今天的酒桌上揭開謎底,一時間默默無語,良久才道:“多謝熊老,不知道尹銳志前輩現在哪里,我想再打聽一些情況。”
熊希齡道:“革命黨人,四海為家,去年今日尚在北京,現在卻不知到哪里云游去了。”
這個話題就此揭過,今天熊府設宴的主題是為陳子錕赴美留學踐行,在座的都是見多識廣的老前輩,葉景莘更有留學英國的經驗,向陳子錕介紹了不少歐美國家的人情風俗和應當注意的事項。
酒宴過后,大家紛紛遞上程儀,陳子錕又欠下一筆人情。
第二天,中午李俊卿和趙家勇一同前來,大伙兒先喝了一場,然后傍晚又叫上趙大海和薛寶慶,去東來順吃涮羊肉。
昨天熊府宴席之上都是上流社會的朋友,今晚東來順的包間里,卻盡是貧賤之交,于德順做東,大碗喝酒大盤吃肉,桌旁空酒壇東倒西歪,外面秋雨綿綿,窗外的正陽門城樓籠罩在一片灰色的煙雨之中。
此情此景,離愁別緒盡在不言中,錚錚男兒都都掉了眼淚,這一別不知道多久才能相見,千言萬語都在酒里了!
跑堂的進來囁嚅道:“各位爺,打烊了……”
于德順眼一瞪:“爺們還沒喝夠,打什么烊,上酒!”
說完這句話,他卻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除了陳子錕和趙大海還清醒著,其余的人都躺下了。
這通忙乎,叫洋車把人一一拉回去,完了陳子錕到柜上付賬,卻被告知,于德順于老板在柜上押了二十塊錢,飯錢已經結過了。
把所有人都送走之后,陳子錕正要叫洋車離開,忽見街對面屋檐下站著一個身材頎長的少女,在秋雨中瑟瑟發抖。
是夏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