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慣例,每年春節陳家都要在上海渡過,沒別的原因,主要是新年期間租界各大商場打折優惠多多,方便姚依蕾和鑒冰兩位夫人采購而已。
本來夏小青是打算鬧點脾氣不來的,可是架不住兒子小北一心想去上海見世面,所以也一同跟來。
陳家去上海過年,江東高層人士莫不爭相效仿,閻肅一家人,陳啟麟夫婦,龔梓君夏景夕兩口子,都在上海法租界置辦了房產,每年冬天同來過年。每到這個時候,陳子錕位于霞飛路的別墅就高朋滿座,除了江東老部下,還有政壇商界的朋友,陳調元、陳儀、杜月笙、李耀廷、慕易辰車秋凌,都經常來串門,府上常年預備兩桌麻將,隨到隨打。
牌桌上的夫人們自然是討論時髦的包包和化妝品裘皮大衣,男人們唯一的話題則是政治,蔣中正下野后,繼任的國民政府主席是老牌同盟會員,反袁護法功臣林森,此公已經六十有四,生性淡泊名利,不結黨營私,純粹就是個擺設,上任以來,行政院的官員們居然沒人去參見他。
“林主席就是個看印的,要不了多久,蔣公就要回來。”陳調元和陳子錕一樣,是為數不多的北洋軍閥倒戈國民黨后混的風生水起的一員,他對于政壇的看法和陳子錕一樣,那就是目前的中國,除了蔣介石之外,誰也玩不轉。
行政院長孫科,那是先總理的兒子,正兒八經的,可他既沒有蔣介石掌兵的能耐,又沒有宋子文撈錢的本事,論黨務方面的威信,也不如汪兆銘胡漢民,這樣的人當行政院長,簡直形同鬧劇。
閻肅打錯了牌,多摸了一張做成了相公,道:“孫科就像這副牌,怎么也和不了,江浙各軍鬧餉都鬧到行政院門口去了,他能解決?我看他這會兒頭發都快愁白了。”
陳儀現任兵工署長,在業務上受陳子錕領導,平時交往頗多,接了閻肅話頭道:“閻主席所言極是,孫科能力不夠,又得不到蔣汪胡三巨頭任何一方的支持,他這個行政院長,能撐一個月就不錯,上次我去行政院,工作一團糨糊,國防建設監委會那一塊,至今空缺,昆吾兄,你是怎么打算的?”
陳子錕道:“我沒打算,本來就是跑腿的累活,我是不打算再干了,上周我讓秘書回南京料理善后,把文件都封存,這個監委會就到此結束吧。”
正打著牌,傭人來報,說是有位姓王的客人來訪,陳子錕道:“一定是王庚到了,快請。”
來的果然是王庚,他和陳子錕、閻肅都在北洋陸軍部供過職,和陳子錕還是西點校友,當年可是名震北洋的風云人物,更兼娶了名媛陸小曼,那風頭真是無人能及。
時過境遷,北洋時期的風流早已隨風而去,昔日英俊倜儻的青年將軍今日已盡顯疲態,王庚做過交通部警務處副處長,哈爾濱警察廳長,孫傳芳的鐵甲車兵司令,前敵參謀長,自從和陸小曼和平離婚后,仕途越走越向下。
上個月他參加了徐志摩的葬禮,看到曾經的愛妻陸小曼痛不欲生的樣子,心情更加惡劣,若不是念在和陳子錕多年交情,今天都不打算來的。
陳子錕把牌局讓給別人,拉著王庚到了一旁的小會客室,奉上咖啡雪茄,寒暄一番道:“老王啊,你閑著也不是辦法,我給你找了份工作,只要你愿意,立刻就能上任。”
王庚捧著咖啡杯苦笑道:“我這個樣子能做什么,高不成低不就。”
陳子錕道:“咱們西點校友,自然是要當將軍的。”
王庚道:“將軍?現在都是黃埔速成生的天下,哪有西點的份。”
陳子錕哈哈大笑:“還就真有,宋子文辦了個稅警總團,需要受過正規美式軍事教育的人才,我就推薦了你,只要你愿意,立刻可以掛上將軍領章。”
王庚道:“稅警總團我聽說過,不過我從沒親自上陣打仗,都是些紙面上的學問,怕是誤人子弟啊。”
陳子錕道:“這么說你是愿意干了,別謙虛,部隊訓練需要你這樣的人才,至于打仗,另外有人帶。”
王庚胸中燃起希望之火,頹唐之色一掃而光,站起來道:“子錕,真是太感謝你了。”
“好說,咱們可是老交情了。”陳子錕也站了起來,和王庚握手。
劉婷奉了陳子錕的命令,去南京收拾殘局,國防建設監委會撤銷,辦公室挪作他用,一切檔案文件該銷毀的銷毀,該封存的封存,辦完這些事兒,劉婷也是無事一身輕,她已經很久沒回家了,打算提前給自己放年假,回省城和父母弟妹們一起過個團圓年。
私人秘書的薪水不低,陳子錕每月給劉婷開二百元的工資,趕得上大學教授了,她的生活類似于清教徒,在吃喝用度上沒有講究,唯一的支出就是買書,一年下來積攢了一千五百塊錢,對劉家而言,稱得上天文數字了。
她打了個長途電話到上海陳公館請假,陳子錕自然準假,這個秘書常年無休,兢兢業業,還差點遭遇暗殺,放一兩個月的假是應該的。
南京下雪了,紛紛揚揚的小雪飄灑在天地之間,六朝古都一片蕭瑟,劉婷穿了一件藍色棉袍,長長的白羊毛圍巾,前往銀行提取存款,她的工資都存在折子里,回江東前夕要取出來換成中央銀行的鈔票才行。
去銀行的路上,一個穿著舊款大衣的女人坐在路邊,懷里抱著個孩子,眼神十分哀怨,劉婷不由得多看了兩眼,目光落在孩子面前的紙牌上,“二百元”的字樣格外刺眼。
銀行里排隊的人很多,劉婷等了一個鐘頭才排上號,她取了一千塊錢的紙幣,兌了一百塊現洋和一些銅元、毛票,劉婷把錢藏在書包里,小心翼翼的回家,雖說南京是首都,但治安也不怎么好,當街搶劫時有發生。
回去的路上,天色已經晚了,南京的雪積不下,只有瓦片上薄薄的一層,地上濕漉漉的,陰冷濕滑,那個賣孩子的女子依然坐在老地方,只不過往屋檐下退了退,那孩子很乖,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劉婷不由得又看了一眼,繼續前行。
“妹子……幫個忙成不?”忽然背后傳來怯生生的搭訕,劉婷回頭看去,那個婦女臉上帶著討好般的笑容。她下意識的拿出一塊錢來:“諾,給孩子買點東西吃。”
婦女不接,道:“妹子,行行好,把這孩子買了吧。”
劉婷驚得倒退了幾步:“不不不,這怎么行,我還沒結婚呢。”
“買了當傭人也好啊,是男孩,養幾年就能干活,求求你了,我實在沒有辦法,男人生病,家里隔夜糧都沒有,這孩子跟著我們只有死路一條啊……”女人淚如雨下,沖刷著臉上的廉價脂粉,她的南京口音不地道,帶著一絲江東腔。
劉婷起了惻隱之心,但這孩子她是萬萬不敢買的,于是從包里取出二百元紙幣遞過去:“阿姐,拿著吧,孩子你抱回去。”
婦女抱著孩子不停鞠躬:“謝謝儂,儂則好人,好人一定得好報。”說話又有一點上海口音,劉婷苦笑一聲,二百塊錢就換一句好話,不過能讓母子不分離,也算一件功德。
那孩子倒和劉婷頗有緣分,看著她笑了起來,不到一歲的小孩子笑起來格外天真無邪,婦女見劉婷露出笑意,便把孩子捧過去:“讓阿姨抱抱。”
劉婷是家里的長女,從小帶孩子,抱慣了弟弟妹妹,抱起孩子來自然是行家里手,那女人笑了,掠一下額角發絲,幽幽道:“這孩子和你頗有緣啊。”
劉婷逗著孩子,沒注意到她臉色的反常。
“妹子,我去屋里拿個東西就出來。”婦女深深看了自己的孩子一眼,扭頭進了路邊的屋子,半舊大衣下,水綠色旗袍下擺一閃。
劉婷沒在意,等了一會兒不見女人出來,這才有些慌了,進了屋子一看,竟然是一家店鋪,店伙計是個四十多歲的男子,一口焦黑的牙齒,道:“你上當了,那娘們早走了。”
“我給了她二百塊錢啊,她為什么還要走?”劉婷慌了神。
“你解開被子看一下,啊是殘疾?”男子鄙夷的看著劉婷懷里的男孩,又道:“男娃娃哪有賣不出去的道理,肯定不對頭。”
劉婷打開小包被一看,果然,嬰兒腳掌外翻,是個天生殘疾。
這下她真害怕了,抱著小孩到處尋找,哪兒又能找得到,足足折騰了一小時,找來巡警報案,巡警也愛莫能助,說你花了錢,這孩子就是你的了,不想要就送育嬰堂孤兒院吧。
劉婷欲哭無淚,只好抱著一個買來的殘疾嬰兒慢慢往回走。
遠處街角,那婦人強忍著淚水看著自己的親生骨肉被別人抱走,嘴唇哆嗦著,就是哭不出來,一直等到劉婷的身影消失在風雪中,才跌跌撞撞的回家。
一進門,自家男人正和一幫人在開會,見她空手回來便上前問道:“賣了?錢呢?”
女人拿出二百元紙幣悲戚戚道:“你不能都拿去,家里還要吃飯。”
男人粗暴的將二百元一把抓了過去,回到那群人中間,壓低聲音道:“同志們,紙張油墨印刷刻版的經費有著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