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媖很確信自己的記憶,她說:“大姐,你一定記錯了,北泰防御戰那年我十一歲,跟著爹娘跑反到北泰,防空洞里生孩子的時候我就在現場,確實有這么一回事,但是娘和一幫大嬸幫著接生的,沒有大姐你的事兒。”
劉婷拍拍腦袋:“瞧我這記性,記差了,確實是這樣,我不在現場,是后來聽娘說的,不過我知道那個產婦的男人就是鄭澤如,當時化名王澤如,負責戰地宣傳工作。”
劉媖道:“這就能說通了,鄭書記早年建立過家庭,但在戰亂時期妻離子散,甚至妻小死于日本人之手也很有可能,從此他孤身一人投身革命,直到現在才考慮個人問題。”
劉婷道:“很有可能,兵荒馬亂的年月,別說普通百姓了,就連林文靜也一度落入敵手,看來鄭書記的妻小確實遇難了,唉,鄭澤如這個人的品德還是很值得敬仰的,堪稱共產黨員的典范。”
姐妹倆唏噓起來,對鄭書記的高尚品格更加敬佩了。
北泰市,博愛大街有一棟不起眼的小樓,紅玉正坐在藤椅上織毛衣,忽然房門敲響,過去開門,是兩個公安人員,后面還有一個穿黑色中山裝的男子。
紅玉忙著倒茶拿煙灰缸,高興的問道:“是我們家老王派你們來的么?”
公安人員笑容滿面自我介紹道:“我們是江北地區公安處的,這位是省城公安局的徐庭戈同志,他有些事情和你談。”
徐庭戈道:“大嫂,我給你捎來一封信,還有一些其他東西。”
紅玉滿心歡喜的接了信,抽出來一目十行的看,看著看著,臉色就變了,頹然坐下,一言不發。
徐庭戈道:“這里有二百元人民幣,是他讓我轉交,你們娘倆的生活費,還有孩子的學費,按期都會寄來。”
紅玉依然不說話。
徐庭戈深吸一口氣:“大嫂,他也是迫不得已,一切都是為了革命工作需要,希望你能理解和支持。”
紅玉扭頭望向窗外,幽幽道:“我理解了他一輩子,支持了他一輩子,末了就等來這個。”
徐庭戈干咳一聲,即便是多年老特務面對這種場面也有些尷尬,左顧右盼一番,對兩個公安人員道:“以后多關照著點,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向我匯報。”
兩個公安都點頭。
“大嫂,那先這樣吧,我就不打擾你了。”徐庭戈帶著倆公安走了,過了一會,一個系著紅領巾的男孩背著書包一蹦一跳回來了,進門就喊:“媽,我回來了。”
茶幾上有三個茶杯,還礙擺著煙灰缸,男孩喜道:“是爸爸派人來接我們了么?”
紅玉道:“你爸爸有信來,他工作很忙,暫時不能來接咱們了。”
男孩眨著眼睛:“那什么時候能忙完?”
紅玉忍不住淚水,將兒子抱在懷里:“他是革命家,大忙人,永遠都忙不完的,咱不理他,咱自己過。”
男孩從母親懷抱里掙脫出來,說道:“爸爸最偉大了,我長大了要象爸爸一樣,當地下黨,當英雄。”
徐庭戈回到省城的時候,鄭書記正在主持鎮反工作會議,會議間歇見了徐庭戈,聽了他的匯報,沉默良久道:“我對不起他們娘倆啊,以后我的每月工資要拿出來一部分匯過去,保證他們的生活質量。”
“鄭書記,我已經安排好了,您工作忙,不必為這些生活上的事情分散精力。”徐庭戈畢恭畢敬道。
鄭澤如大手一揮:“你來的很及時,中央下達關于清查和鎮壓反革命運動的指示,我們要和黨中央,華東局保持高度一致,堅決肅清國民黨殘余勢力,潛伏特務,以及歷史上對我黨我軍有過傷害的壞分子,殺一批,關一批,管一批,要從重從嚴從快,決不姑息,擔子重任務緊,老徐你肩上的責任很重啊。”
徐庭戈道:“請組織放心,公安戰士就是黨的一把槍,黨指到哪里,我們就打到哪里。”
鄭澤如滿意的點點頭:“你是隱蔽戰線上的老戰士了,你出馬,組織放心。”
聲勢浩大的鎮反運動開始了,各種國民黨殘余勢力、封建反動道會門,帝國主義潛伏間諜,為害一方的惡霸地痞被紛紛揪住,處以極刑,大快人心,極大的鼓舞了士氣,震懾了敵人。
省城大街上,一輛輛道奇十輪卡駛過,車上押著被鎮壓的死刑犯,其中就有臭名昭著的省城三虎,三兄弟已經五十多歲,后脖子上插著標牌,上面寫著名字打著紅叉,五花大綁,垂頭喪氣。
大街兩邊滿是人,紅旗招展鑼鼓齊鳴,群眾一起涌向公審大會,判決過程很短暫,畢竟鎮反工作任務很重,短時間內要清理掉一大批壞分子,建國初期公檢法系統還不完善,哪有力量去審理甄別,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這批被殺的壞人哪個不是罪行累累,民憤極大。
宣判之后,死刑犯被押往江邊刑場,三虎被按在地上,旁邊跪著一個文質彬彬知識分子摸樣的人,嘴角帶笑,不停呢喃著:“不該啊,不該啊。”他的牌子上寫著名字“邵林”罪行是帝國主義特務。
“預備!”公安局執行人員舉起小紅旗,行刑隊端起步槍。
“放!”
一陣槍響,反革命們倒在血泊中,受到了應有的懲罰,圍觀群眾歡呼聲震天。
北京,宣武門內大街,同樣的一幕正在上演,李俊卿掛著歷史反革命的紙牌子,彎著腰站在卡車上,道路兩旁人頭攢動,百姓們揮舞著小旗子,高聲吶喊:“共產黨萬歲!打倒反革命!”
李俊卿是昨天被捕的,今天上午就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他的罪名多了去了,公安機關發動群眾,對他的情況掌握的清清楚楚,軍閥混戰時期就是反革命,幫助李彥青侵吞愛國將領馮玉祥部的軍餉,后來又投靠日偽當了漢奸,國民黨時期充當特務走狗,禍害過不少良家婦女,實在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卡車緩緩前進,前面就是宣武門了,宣武門外是菜市口,以前斬首的地方,城門樓子上刻著三個字:后悔遲。
我后悔么,李俊卿眼前模糊了,一幕幕往事浮上心頭,從澡堂子怒殺惡霸,到投奔李彥青,過上錦衣玉食的日子,這幾十年來風雨不倒,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享受過了,今兒個一死,也沒啥可遺憾的。
他想起小時候聽評書,江洋大盜臨刑前都要唱一段戲文,以壯行色,自己此番行刑,怎能不唱兩嗓子。
“咳咳。”李俊卿也算北京城梨園行有名的票友了,京戲老生唱功了得,他剛一開口:“看前方……”就被公安戰士勒緊了脖子上的繩索,臉憋得通紅,咳嗽了幾聲。
“老實點!”小戰士還不滿十八歲,嘴唇上一圈絨毛,手持鋼槍,義正詞嚴。
李俊卿唱不下去了,不是因為戰士的警告,而是因為他看到了人群中的薛寶慶。
寶慶,我的兄弟啊,我對不起你,李俊卿眼圈忽然濕潤了,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做的唯一虧心事,就是把寶慶家的金條給訛走了。
寶慶也看到了李俊卿,四目相對,看到李俊卿滿懷歉意和哀怨的眼神,心底還是抽了一下,畢竟是幾十年的老交情了,但想到自己現在的身份,他默默將臉別了過去。
如今槍斃人不在菜市口了,改在永定河邊,一聲槍響,李俊卿魂歸西天,如同死狗般趴在地上,綢褲下淌出屎尿來。
人群中的趙家勇哆嗦了一下,慶幸自己這兩年和李俊卿來往的不多,不然今天刑場上難保沒有自己。
滄州,燕忌南接到縣里的通知,前往縣政府開會,他搭了一輛驢車,一路上和老鄉們打著招呼,路上還拾了一些羊糞,打算回家肥田用。
今天艷陽高照,沒有風,穿著棉襖覺得渾身上下暖暖的,縣里很熱鬧,今天是趕集的日子,四鄉八村的人都來了,大街上還有賣藝的,說書的,賣野藥的,燕忌南下了驢車,背著糞簍子走進了縣府大院,門口站崗的小兵還沖他打了個招呼。
進了大門,大鐵門就迅速關上了,副縣長章金鵬和縣公安局長走了出來,冷聲道:“燕忌南,你被捕了。”
燕忌南暗道不好,直接奔著墻頭就過去了,他雖然斷了一臂,但輕功了得,雙腳一蹬地,蹭的就上了墻。
一張天羅地網蓋了過來,縣里預料到他的輕功本事,早有準備,弄了一張大網,關鍵時刻起了作用。
章金鵬表情很嚴肅,上前宣讀燕忌南的罪狀,歷史反革命,曾在抗戰初期殺害我革命軍人多名,為害鄉里,罪大惡極,屬于民憤極大的惡霸地主,應立即執行死刑。
“大侄兒,我今天執行你,不是報私仇,而是為國家為人民除害,你到了那邊,別怨我。”章金鵬道。
燕忌南不再掙扎,嘆口氣說:“別打頭,怕家里人看見囫圇半片的腦袋傷心,成不?”
章金鵬道:“咱好歹有親戚,這點忙還不幫么,你放心吧,閉上眼睛,我要執行了。”
燕忌南閉上了眼睛,嘴里還說著:“糞簍子的羊屎蛋,你幫我……”
話還沒說完,章金鵬已經舉起了駁殼槍,啪的一槍打在燕忌南的面門上,把個腦殼都掀掉一半。
地上一灘污血,章副縣長慢條斯理收起駁殼槍,道:“拉出去示眾。”
槍把上的紅綢子火一樣紅。
“荒謬!”楓林路官邸,陳子錕摔了一個茶杯,他剛得到消息,原江大校長邵秋銘的兒子邵林被當作反革命鎮壓了。
邵校長可是著名民主人士,至死不吃美國救濟糧的正義之士,邵家書香門第,一貫老實本分,怎么就成了帝國主義特務了呢
“這個案子一定要復查,平反,到底是誰簽的字,批準槍斃邵林的,要追究責任。”陳子錕道。
劉婷道:“省城殺的頭一批,都是鄭書記親自批準的。”
陳子錕道:“這個鄭澤如,簡直草菅人命,備車,我要去邵家探望。”
劉婷道:“這個節骨眼上,探視反革命家屬,恐怕不太好吧。”
陳子錕道:“一定要去,我能做的恐怕只有這些了。”
驅車來到邵家,早已人去樓空,大門上貼著市公安局的封條,鄰居探頭探腦不敢說話,陳子錕沒下車,長嘆一聲道:“回去吧。”
剛回到辦公室,電話鈴就急促響起,陳子錕拿起電話,那邊道:“不好了,蕭郎和柳優晉被公安局抓了,要鎮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