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郎當過日本人的市長,柳優晉當過日本人的維持會長,可那都是在自己的授意下為了保護百姓而不得不為之,如今被當作漢奸反革命而鎮壓,豈不是冤到姥姥家去了。
陳子錕立刻去找鄭澤如,鄭書記的家也在楓林路上,是一個獨棟小洋樓,門前有警衛,家里有保姆,家中陳設布置典雅而又充滿濃濃書卷氣,不得不承認在諸多高級革命干部中,鄭書記的文化修養是相當高的。
一個很秀麗的女孩接待了陳子錕,說我們家老鄭正在和華東局饒書記通電話,馬上下樓,請陳子錕入座,給他沏茶上煙,陳子錕聽劉婷說過,鄭澤如新娶了一個愛人,看起來確實品貌俱佳,老鄭的眼光還是不錯的。
足足過了半小時,鄭澤如才從樓上下來,大呼抱歉:“實在對不起,剛才在向華東局領導匯報關于鎮反的一些問題,怠慢了,怠慢了。”
陳子錕知道,省委書記家里是有一部紅色保密機要電話的,可以直通上海、北京,自己家里也有,只不過使用頻率很低,遠不如鄭澤如用的多。
“鄭書記,你結婚也不通知一聲,不講義氣啊。”陳子錕呵呵笑道。
鄭澤如也笑了:“陳主席你消遣我了,咱們老朋友不講那些虛套,來,抽煙,咱們江北卷煙廠生產的紅旗牌卷煙,比什么英美煙草的老刀炮臺強多了。”
陳子錕接了煙,鄭澤如幫他點燃,兩人評價了一會卷煙的質量,鄭澤如道:“陳主席來有什么指示么?”
“我是受省委領導的,怎么能有指示呢,只是有些事情反映一下,關于鎮反運動是不是太擴大化了,很多同志沒有經過甄別就被關押甚至槍斃,比如北泰留用的原市長蕭郎,還有我的老部下柳優晉,他們雖然擔任過偽職,但都是奉命潛伏,忍辱負重潛伏在敵營的,如今打成漢奸,實在冤屈啊。”
鄭澤如沉吟片刻,道:“老陳,你所說的情況是普遍存在的,省委早就認識到了,但目前國內形勢很嚴峻,敵對勢力隨時反撲,關于第三次世界大戰的謠言滿天飛,不少國民黨的遺老遺少到處宣揚,蔣介石隨時反攻大陸,潛伏特務,地主惡霸,為非作歹,企圖動搖我初生的人民政權,此時不嚴厲打擊,更待何時,時間緊,任務重,蘿卜快了不洗泥,所以造成這種局面。”
陳子錕道:“鄭書記理解就好,不是我不支持鎮反運動,實在是有殺錯的。”
鄭澤如道:“蕭郎和柳優晉的問題,我會抽時間了解一下。”
陳子錕道:“還有一個人,原江大校長邵秋銘的兒子邵林,他只是一個普通知識分子,怎么就被槍斃了?還請鄭書記明察。”
鄭澤如道:“邵林這個名字我記得,不算民憤極大的壞分子,但也是罪有應得。”
陳子錕道:“他有什么罪過?”
鄭澤如道:“具體的罪名我們就不用去刨根問底了,下面人辦事有他們的難處,不可能每個人都詳細甄別,花上十天半個月的時間去審問,或者搞資本主法庭,辯護那一套,那樣的話,革命工作還做不做了?”
陳子錕道:“那可是一條條人命啊。”
氣氛有些尷尬,潘欣很懂事的站起來:“你們聊,我去廚房看看水開了沒有。”
客廳里就剩下他們兩個人,鄭澤如又點了一支煙,誠懇的說:“老陳,咱們認識多少年了?”
陳子錕道:“二三十年總有,當年你還是剛畢業的大學生,跑到精武會拜師學藝。”
鄭澤如道:“當年是風華正茂的少年,如今兩鬢已經斑白了,咱們是老交情了,我也不瞞你,中央關于鎮反工作是有指標的,人口的千分之零點五,咱們江東三千萬人口,要處理一萬五千人,這個工作量何其巨大,就算殺錯一些人,也無礙大局,這是運動,你懂么,這是以發動群眾為目的的政治運動,如果殺的人不夠多,是形不成效果的,運動一旦發起,就要堅決的執行下去,不能瞻前顧后,讓群眾寒了心。”
陳子錕道:“我懂了,這就是運動,殺人立威,肅清殘敵,斬盡殺絕。”
鄭澤如道:“事實上我們華東區殺的人很少,上海才殺了一百多人,江東全省也才殺了五百多人,中央對我們的鎮反工作很不滿,我們也深刻做出了檢討,要向京津同志們學習,大張旗鼓的殺一批,震懾敵人,鼓勵群眾,下一步指標是千分之一。”
陳子錕苦笑:“還要殺啊,殺的人頭滾滾方滿意么?”
鄭澤如道:“對,這不但是中央的指示,也是各地人民群眾的強烈要求,要提高處決的規模和速度,才能進一步鞏固政權,我們要和中央保持高度一致才行,為避免錯殺,陳主席你可以擬一份名單給我,涉及到這些人,我會讓司法機關仔細甄別。”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陳子錕辭別出來,步履沉重,在楓樹的陰影下一步步走了回去。
陳子錕走后,鄭澤如家里又迎來一位客人,他五十余歲,神情謙恭,穿一身藍布中山裝,里面籠著棉襖臃腫無比,袖口領子都磨損了,見了鄭澤如急忙鞠躬打招呼:“鄭書記,這么晚來看您,沒打擾您休息吧。”
小洋樓里燒著暖氣,鄭澤如只穿著襯衫和毛背心,雖然兩鬢斑白但是眼神閃耀著只有青年人特有的光芒,他很熱情的說道:“是麥平同志啊,快坐,抽煙么?”
來者正是當年江東特委的老部下,麥平,昔日年輕傲氣的翩翩少年此時竟然變得如此蒼老謙卑,他擦著火柴幫鄭澤如點煙,屁股只挨著沙發的邊,兩手緊扣著,小心翼翼的介紹起自己這些年來的經歷。
“我現在是江北人民行政公署保衛處的副股長,生活的還好,惦記著老朋友,趁著到省城開鎮反擴大會議的機會來拜會一下老上級,帶了點土特產,鄭書記您別嫌棄。”
麥平腳下是一麻袋紅薯,還沾著新鮮的泥土。
雖然以前對麥平的人品不太欣賞,但想到他畢竟是很早就參加革命工作的先行者,混到現在才是個副股長,不由得有些憐憫。
“麥平,你走了不少彎路啊。”鄭澤如感慨道。
“是是是,鄭書記批評的對,當年年少輕狂啊。”麥平見鄭澤如茶杯里的水淺了,拿起熱水瓶上前續水。
鄭澤如道:“你剛才說現在哪個部門來著?”
蕭郎和柳優晉在槍斃前夜被緊急叫停,暫且不殺,但活罪難逃,兩人被公安機關除以勞動改造的處罰。
鎮反運動排山倒海而來,省城開展的不是很猛烈,但在江北卻是如火如荼,每天都有幾十個反革命分子被游街、公開處決,人民群眾每天看免費大戲,興奮的如同過年,極大的震懾了敵對分子的氣焰,再也沒有人敢胡咧咧什么第三次世界大戰之類的謠言。
南泰陳官莊的富農孟憲國背著一捆干柴進城賣錢,蹲在路邊拿出煙袋來抽著,想起自己的富農帽子他就覺得冤,民國十幾年的時候,他可是赤貧,后來陳大帥做主給他娶了媳婦,分了田地,自那以后勤勤懇懇干活,攢了一點家業,沒想到解放后就成了富農,村里開批斗大會,他回回上去陪綁挨罵,這滋味可不好受,早知道這樣,還不如窮一輩子呢。
不遠處有兩個本村年輕人的身影一閃而過,孟憲國知道那是村里支部派來監視自己的積極分子,他嘆口氣,吆喝起來:“柴火,誰要柴火。”
一個婦人走過來,問了柴火價格,付了錢,讓孟憲國挑著跟他走,來到縣城一處宅院,將柴火擔進柴房的時候,這家男主人從茅房出來,和孟憲國正面對面。
孟憲國心頭一陣狂跳,他認識這個男人!
這個人就是曾在淮江岸邊打死幾十名抗日民團士兵,后來又當了偽縣長,偽市長的超級大漢奸夏景琦!
抗戰勝利之后這家伙就失蹤了,原來躲在這兒,雖然他改頭換面,但是那眼神,那手勢,化成灰孟憲國也認識。
夏景琦沒正眼看孟憲國,匆匆過去了。
孟憲國出門就奔縣政府去了,他要報告政府,大漢奸夏景琦就潛伏在縣城里。
縣政府的工作人員們正忙著鎮反,每個鄉都有大批的處決申請,來不及細看,直接批復了事,孟憲國被門衛帶著進來,報告了這個特大情況,縣里相當重視,可保衛科和公安局的同志都組成工作隊下鄉鎮反去了,縣里缺乏武裝人員,不得已只好讓宣傳部的楊樹根帶著兩個民兵和十幾個治安積極分子,拿著刀槍棍棒前去捉拿夏景琦。
一行人浩浩蕩蕩沖到夏景琦家門口,砰砰砸門,楊樹根手拿縣長借給他的手槍,厲聲道:“開門!”
里面一個女人的聲音:“誰呀?”
“少廢話,開門!”
“鎮反工作隊的!”
“公安局的!”
群眾們七嘴八舌的回答,里面慢吞吞不來開門,忽然遠處一聲喊:“大漢奸跳墻跑了!”
楊樹根急忙帶著人追過去,只見夏景琦在前面狂奔,手里還拿著把槍,回頭一抬手,砰的一槍,積極分子們全趴下了。
夏景琦繼續逃竄,忽然對面來了一個女同志,橫刀立馬大喝一聲:“站住!”
“當心,他有槍!”楊樹根在后面喊道,他認出這是區長馬春花同志。
夏景琦狗急跳墻,舉起手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馬春花。
馬春花可不是一般干部,她是身經戰火考驗的女民兵隊長,區區手槍焉能放在眼里,一把就將夏景琦的槍給下了,腳下一絆,大漢奸馬失前蹄,馬春花一腳踩在他身上,雙手叉腰:“還跑!”
熱烈的掌聲響起,群眾們都被馬區長的英姿打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