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北勃然大怒,厲聲道:“孩子才一個月你就給他斷奶我也就不說你什么了,自己住著草棚,卻關心什么蘇聯專家住不住別墅,你的心到底是不是肉長的?你眼里到底還有沒有兒子!”
狗蛋娘嚇壞了,她和春花是一個村的,從小看春花和狗蛋一起長大,本想把這丫頭娶進門當兒媳婦,沒成想人家官越當越大,自家兒子根本配不上,也就斷了這個念想,不過在心底還是把馬春花當成親閨女來看待的,姑爺發怒可是頭一回,萬一打起來自己真不知道怎么勸才好。
要在以前,馬春花絕對要針鋒相對,但自打生了孩子當了娘,脾氣就小多了,她爽朗一笑道:“你說的沒錯,我的心確實不是肉長的,共產黨員都是鋼鐵鑄就的,家人兒子重要,但社會主義建設就不重要么,人家蘇聯專家千里遙遠的跑來幫助咱們搞建設,難道讓人家住草棚子?”
陳北道:“他們愛住哪兒我不管,不能拆了我家的房子,又占我爹的別墅,反倒讓我一家人住草棚,天下也沒有這樣的道理。”
馬春花道:“住草棚也沒什么大不了的,要是沒有毛主席,沒有共產黨,咱們連草棚也住不起,還在被地主剝削欺壓哩。”
陳北道:“那是你,不是我,你愛咋咋地,我管不了你,還管不了兒子么。”說完抱起毛蛋就走,嬰兒哇哇大哭,
馬春花正要追過去,忽然一個青工氣喘吁吁跑來:“馬書記,不好了,砸著人了。”
“咋回事,你慢慢說。”
“圍墻倒了,砸傷兩個工人,你快去看看吧!”
馬春花望著陳北遠去的背影,一跺腳一咬牙,還是跟著青工走了。
陳北抱著孩子無家可歸,在昔日的濱江自由大道上漫無目的的走著,這條馬路已經已經改名為解放路,路兩側是綠蔭如蓋的香樟樹,走著走著就到了江灣,遠遠看到自家的別墅掩映在綠樹叢中,如同仙境中的宮殿。
江灣別墅已經很久沒住人了,陳子錕對兒女要求嚴格,不讓他們住在這里,以免惹人閑話,不過陳北還是經常過來看看,他少年時期在大青山撿的那頭狗熊大壯還生活在別墅的附屬建筑里,這兒常年住著幾個園丁,負責打掃庭院,養護花草樹木,喂養大壯。
大壯參加過抗日戰爭,是一頭功勛狗熊,每月陳子錕都會從自己的工資里撥出一部分來照顧它,陳北抱著孩子來看望它,大壯很通人性的在籠子里站起來,父子倆和大壯玩了很久才依依不舍的離去。
回去的路上,陳北抱著孩子上了一輛公共汽車,車上人很多,有人見陳北抱著孩子就讓了個座位給他,過了一站,上來一個穿西裝戴禮帽的老毛子,手里拎著手杖神氣活現上了車,看看沒座位,直接拿手杖敲打一個老頭,做手勢讓他起來讓座。
滿車人都不說話,誰也不敢指責蘇聯老大哥,陳北卻看不下去了,把毛蛋遞給旁邊一個婦女:“大姐,幫我抱一會。”
轉身揪住老毛子的衣領子將他提了起來,罵道:“懂禮貌么你,給老人家道歉!”
老毛子居然一嘴流利中國話:“你攤上事兒了,我是蘇聯公民,專家組的!”
不提專家組還好,一提起來,陳北更來火,劈臉就是兩個嘴巴子,脆響。
“專家組就能欺負人了,告訴你,別人怕你,老子不怕,不道歉就打到你求饒!”又是兩個嘴巴子打過去。
老毛子的臉腫了,忙不迭道歉,旁人也都勸陳北算了,消消氣,滿車人忙著看熱鬧,沒料到司機師傅居然把車開到了派出所。
原來司機政治覺悟極高,看到蘇聯專家被打擔心被牽連,立刻開往最近的派出所,民警還以為是車上出了小偷,一問才知道是群眾和蘇聯專家有了矛盾,把雙方當事人請下來問話,滿車人都幫著陳北說話,此時老毛子才傻眼,交代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原來這個老毛子根本不是正宗蘇聯人,而是一個白俄的后代,想當年陳子錕雇傭了一批白俄騎兵,這些人在江東開枝散葉,娶了中國老婆,生了一幫二毛子后代,雖然有一半俄羅斯血統,但和蘇聯是一毛錢的關系都沒有,嚴格來說,這些人還是蘇聯的敵人哩。
以往這些二毛子身份低微,生活困苦,現在卻借著蘇聯老大哥的威風得瑟起來了,冒充蘇聯專家欺騙女青年的感情、占公家便宜的案子已經不是一起兩起了,公安機關也很頭疼。
本次案件還夠不上犯罪,所以這個二毛子只是被批評教育了一頓就攆滾蛋了,其他人也都重新上了公共汽車離去。
毛蛋大概是餓了,哇哇直哭,陳北沒轍,只好忍氣吞聲回到高土坡,馬春花還在工地上,家里只有狗蛋娘在。
狗蛋娘說:“姑爺,別怪春花,這孩子心氣高,好不容易出了頭,哪能往回走哩。”
陳北嘆了口氣,打開煤球爐的爐門,淘米準備做米湯喂孩子,毛蛋依然哭餓不停,狗蛋娘打開尿布一看,原來拉了一屁股的屎都干掉了,怪不得孩子不舒服。
燒水做飯給孩子擦屁股洗尿布,陳北忙的團團裝,幸虧有狗蛋娘幫忙指點,不然以他大少爺的作派,早就抓瞎了。
一直忙到晚上才稍微消停,馬春花也處理完了工地上的事情,拖著疲憊的步伐回家了,陳北道:“你還知道回來啊。”
馬春花大度的一笑:“你這話說的像個娘們。”
陳北道:“對,我是像個娘們,可這都是被你逼得,你比爺們還爺們,你心里只有廠子,只有事業,你盡到一個妻子和母親的義務了么,你還好意思說我,你倒是像個爺們了,我告訴你,牝雞司晨,不是好事!”
馬春花道:“你這是歧視婦女,封建思想作怪。”
眼瞅兩個人又要吵起來,狗蛋娘收拾了一個小包袱從草棚里走出來,馬春花忙道:“大娘,你上哪兒去?”
狗蛋娘說:“你們天天吵,大娘我受不了,回家清靜清靜去。”
馬春花慌了,她知道單靠陳北是養活不了孩子的,離了狗蛋娘,這個家就完了,趕緊苦勸:“大娘,俺們不吵了就是。”
陳北也跟著勸:“不吵了,您老千萬別走。”
狗蛋娘才舍不得走,就是嚇唬嚇唬他倆而已,計謀得逞,也就順勢留下了。
一家人蹲在草棚里吃飯,稀飯窩頭就咸菜,正吃著,外面有人招呼:“馬書記是住在這里么?”
馬春花端著碗一撩門簾子,外面站的竟然是楊樹根。
楊樹根穿著藍布中山裝,褲腿高高卷起,皮鞋上都是爛泥,手里提著果盒子,一臉謙恭歉意的笑容。
馬春花沒有任何猶豫,抬手就要將飯碗扣到楊樹根臉上,卻被陳北一把抓住。
“你來干什么?”陳北冷冷問道。
“我是來道歉的,上次的事情,不是我故意報告的,我覺得你說的很有道理,無意中講給別人聽,被有心人利用了,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你們,我該打!”楊樹根說著,竟然啪啪給自己來了兩個大嘴巴。
上回陳北因為反革命言論攻擊蘇聯領袖的事情而被捕,楊樹根竊喜了一段時間,當然心里也微微內疚,因為陳北向來待自己親如兄弟,后來翻案,地區公安處一幫領導全被撤職查辦,楊樹根才害怕起來,與實力雄厚的陳家相比,自己就像是蚍蜉撼大樹,只能徒勞行一些小人之事而已,傷不到對方的根基。
所以他為了修補關系,不惜厚著臉皮前來賠禮道歉,這些賠罪的話,他已經練了很久,表情也做的很到位,涕淚橫流,痛不欲生,果然騙過了陳北和馬春花。
“既然不是你告的密,那我也不怨你,反正事情過去了,你吃了么,一起吃吧。”陳北很大度的說道。
馬春花冷哼一聲,但也不表示反對。
楊樹根道:“這些日子以來,我吃不下睡不著,天天做噩夢,如果不能當面說聲對不起,我死都不瞑目,既然你們能原諒我,我也就放心了,就不打擾你們了。”
說完,他放下果盒子轉身離去,步履比來的時候輕快多了。
草棚里恢復了安靜,馬春花抱著孩子唱兒歌:“小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烙饃饃,卷砂糖,媳婦媳婦你先嘗……”
陳北冷哼一聲,拿出淮江大曲來,倒了一杯滋溜干了。
馬春花道:“廠里有幾個女同志也生了孩子,他們給孩子取得名字很有意思,男孩叫大林、保爾、伊凡什么的,女娃叫麗娜、尼婭,又洋氣又好聽,毛蛋也起個蘇式名字算了。”
陳北把酒杯往地上一砸,頓時碎玉飛花。
“不行!我的兒子絕不許起那種不倫不類的名字。”
馬春花也不生氣:“好了好了,不起就不起,咱就以廠子為名吧,機械廠的新廠名是周總理給起的,晨光象征朝氣蓬勃,毛蛋就叫陳光吧。”
這回陳北沒有再反對,反復嘀咕道:“晨光,陳光,嗯,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