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七章明暗極彩鋪陳來
黃埔無涯宮普仁殿主體是濃郁的明初風格,大開堂,高廣柱,空間寬闊,同時又蘊著全新的設計,比如透光天井和玻璃條窗,讓大殿顯得格外明亮。
李肆一身大紅團龍服,頭戴折翼冠,高居殿中寶座,環視一身錦繡朝服,持笏向他長揖而拜的文武官員,原本有些不以為然的心態也被一股無形的氣息收束住。身下硬邦邦的感覺讓李肆暗自感慨,這位置自己該是坐穩了,可坐穩的同時,“肆無忌憚”的李肆,也正漸漸向自己告別,這也是不得不付出的代價。
英華草創,國政處置流程向來都很簡潔,長沙會戰大勝,這一國根基穩固,人心也定了下來,文武官員都開始向李肆討要“規矩”。如此逼宮,李肆卻不得不應下,至少從事務處理流程來說,沒有規矩,就不成方圓。所以,每旬日在普仁殿召開御前聽政會議,就成為英華第一樁國政經制,李肆由此也開始感受到自己下位置給他帶來的不便。雖然現在只是十天一次,他卻不得不又重溫打工仔生涯。
八月二十日這一次聽政會,事務無比繁忙。也因為英華草創,論及獨裁程度,此時的李肆遠超滿清任何一位皇帝。在中央這一層上,眾多事務都無先例,官員們無比照明清規制處置,無論大小,文武官員都得上呈李肆定奪。此次會議更是要砥定眾多英華國政基礎,因此忙乎了一整天都還沒完,黃昏時,李肆不得不宣布,聽證會明日繼續。
李肆有些頭疼,文武官員卻都還沉浸在亢奮中,他們可正在描繪如畫江山,如此幸事,從古至今,又有多少人能遇上,因此即便是在晚宴上,大家都還議論紛紛。
“官府下鄉得盡早在湖南鋪開,湖南人杰地靈,不管錢糧還是文事,都遠勝廣西云貴,若是不趕緊消化,怕是要傷到國政布局。”
中書廳蘇文采對英華國政已經領悟得很深,他如此看湖南問題,李肆很欣慰。
“工商總會對拿下湖南感受復雜,湖南成了本土,自然便利多多,同時還能借湖南為跳板,直接將事業做到北方去,不再像之前那般必須轉一道手。可同時湖南本地工商也要納入到工商總會里,他們就擔心自己的話事權被攤薄。”
彭先仲正專注在這個方向上,為此擬了一整套方案,想要跟李肆一條條討論清楚。
“暹羅商路已經開了,天王還是趕緊把吳砍頭召回來吧,他在南洋殺得海水都紅了!當地人和洋人看咱們南洋公司的目光已經不止是商人。安全?別擔心,只要天王許公司自造戰船,自組陸海軍,再派些軍官指導,南洋這塊寶地,咱們已經有了底氣跟洋人爭!最近公司不少東主恨上了日本商人,都在計議著要怎么收拾他們一頓!”
安金枝說得有些發散,李肆也聽得頭大,怎么一下跳到日本人身上了?
“各軍都在抱怨八斤炮射程不足,我覺得該造四斤小長炮,炮重跟陸軍的八斤短炮差不多,但可以打得更遠,方案在這。另外呢,游弈軍在長沙之戰的教訓太多,王堂合在病床上寫了滿滿一大本總結,還專門找我要什么馬槍……”
田大由滋滋喝著酒,現在當然不是什么劣質老黃酒了,而是韶州酒業公司出品的白城窖。而讓他滿面紅光的不止是這酒,他的續弦田彭氏剛給他誕下了一個小子,田家又有了后。
“該盡快在廣西云貴和湖南等地開縣府鄉試,明年再開恩科,將新得之地的讀書人拉住。同時為廣開學術,消解理學之蔽,科舉經制也該盡早修訂完備。”
“刑律、民和工商律相互牽扯,千頭萬緒,此外官律尚未確立,光靠禁衛署這類同錦衣衛東廠的鷹犬約束,也怕是獨政難支。天王,御史臺或者都察院,為何還不設立?”
湯右曾和史貽直已經進入角色,各掌著一攤,正快樂地痛苦著。
“又有人在上表勸進,可這次不大一樣了。”
李朱綬撫著自己的宰相肚說著,李肆微微一笑,怎么不一樣,他很清楚。不止是官員在勸進,各家報紙都在討論,民間更是渴盼這事,登基為帝的輿論氛圍已經初見雛形。
稱帝這事不僅關系著李肆個人,更關系著這英華一國。文武官員所頭痛的諸多事宜,其實根子就在李肆所領這天王府。直白說,英華一國靠著接連大勝凝住了人心,開始成為真正的一國。天王府的權力架構已經難以適應這樣的變化,從中央層面掌握住整個國家,從而協調和滿足治下各方的需要。
文武官員的勸進,跟之前有所不同,之前都知道遠沒到稱帝的地步,勸進也只是一個表達效忠之心的姿態。而現在大家開始有些認真了,特別是不少文官的勸進表,提出了很有意思的方案,由此顯示他們是真心的。
但就是這個方案,卻隱藏著另一股波瀾,段宏時早有提醒,李肆有所感覺,所以必須多想一層。
晚宴很豐盛,李肆一席席敬著,跟臣僚們交流感情,回到自家席位上,三個媳婦湊上來,也各有說的。
嚴三娘問:“夫君,盤姐姐那到底如何了?”
關蒄點頭:“是啊,四哥哥總是要立大姐的,除了盤姐姐,我們可都不認!”
安九秀看看遠處陪席上那個落寞身影,低聲道:“段妹妹那,還是夫君去下夫吧,也不過是擔憂帝王家中是非多,只能靠夫君去勸解咯。”
旁席就是關鳳生關田氏夫婦,關田氏扯扯關鳳生的袖子,關鳳生才期期艾艾地開口:“那個……四哥兒,大家都覺著,該是稱帝的時候了。”
跟李朱綬等官員考慮的角度不同,關家夫婦想的更多還是什么國舅一類的臉面。
關鳳生直愣愣的話傳出,席中上百人都看了過來,眼中滿是熱切。
李肆哈哈一笑,舉杯道:“不急,不急,大家先看看納素戰舞。”
咚咚銅鼓聲響起,一身五彩盛裝的納素男女上場,為首的赫然是納王隴芝蘭,樂聲古樸而雄渾,舞姿簡潔而有力,頓時吸引住了大家。
李肆一口酒咽下,心說:“另外一個皇帝還占著舞臺呢,怎么也得等他下場。”
鼓聲余韻回蕩,納素黑彝同聲呼喝,結束了這場震懾人心的戰舞,也贏得觀眾熱烈喝彩。掌聲中,于漢翼、羅堂遠和尚俊那三個情報頭目所居的一席,正各有部下附耳低聲嘀咕著,三人聽著聽著臉色就變了,幾乎同時都朝李肆看過來。
于漢翼代表三人湊過來低聲匯報,李肆也是怔住,好半響才笑道:“三個人都遞來了消息?康熙老兒,看來是難得好下場了……”
盡管夜幕低沉,李肆卻恍若未見,他沉聲道:“散席后留住如下人等,連夜開會!”
江寧府,也在夜色之中,龍舟臥在江面,有如一條頭尾僵立的巨蠶。盡管風燈四掛,卻依舊驅不開那濃濃夜霧。
看著臥榻上這個臉色灰白的老者,感受著腕脈的微弱,葉天士的心頭也罩上一層迷惘之霧,這就是御宇五十多年,有所謂圣君之稱的康熙皇帝?
過去一年多里,葉天士除了在廣州英慈院行醫,還跟著英慈院一同,配合英華醫衛署規劃和布置防疫工程。工作中痛感人才太少,年中就回了江南,四處尋訪懂醫之人。有工商總會和天地會配合,他回江南不僅沒受到當地官府的刁難,還因一路訪醫,神醫之名更是盛傳。
之前事務已告一段落,他正想回廣州,卻被官府找上了門,得知是兩江總督張伯行召他,想到那些傳言,他心中就已有所感。到了江寧,上了龍舟,果不其然,是給康熙診病。
“干什么呢?趕緊劃單寫方去!”
太監見葉天士有些出神,惱怒地低聲叱喝著。念著此人是個神醫,才讓他碰觸龍體,可整個過程,兩個太監兩個侍衛都緊張無比地盯著,眼皮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這個神醫搞什么鬼。
葉天士趕緊松手點頭,恭敬地再叩了個頭,然后才退出去。出了船艙,才覺身心重新暖了回來,然后頭腦也清醒了。
下了龍舟,來到另一條船上,這是官員給他們這些民間召來的醫生騰出的住所。給皇上診病,自然不能隨隨便便,甚至都不能跟外界交流,否則你把病情傳出去怎么辦?所以現在葉天士跟著一幫醫生,等于是被囚禁了。
但他并非孤身一人,身邊還有個伺候起居的侍童,同時也是幫他釋方的學徒,名叫葉重樓。這侍童十四五歲,本是廣州英慈院所辦恩養堂的孤兒。葉天士回江南前,見他聰明伶俐,就找盤金鈴要了過來,跟著自己學醫,名字也是從藥名里取的。
“先生,那皇帝病得如何?”
葉天士回到自己艙中,葉重樓低聲問著。
“本就虛弱,加之氣瘀攻心,是挺危險的。太醫雖然沒能治好,卻是把病情穩住了。”
葉天士只當葉重樓好奇,隨口說著。
葉重樓眨著清澈眼瞳,繼續問:“那先生是能治好?”
葉天士搖頭:“不下猛藥,難喚回神智,可皇上那身體,卻又熬不住猛藥,只能緩緩圖之。”
葉重樓左右看看,再壓低聲音:“如果是讓他不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