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天士手中的毛筆一晃,在方子上劃出一道粗重墨痕。
他難以置信地看住葉重樓,幾乎是瞬間就明白了他的身份,心中涼氣一股股直往外冒。
葉重樓點頭:“天地會讓我幫著辦事……先生也知道,我本是揚州人,族中大半在揚州殉難,父親早前也因江南文字案故去。對這鞋子皇帝,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南北兩國,幕幕場景在葉天士腦中閃過,他很無奈,即便是醫生,也真是難以置身世外,只顧埋頭救人。
接著他提緊了心口問:“這事……是天地會的要求?”
葉重樓搖頭:“是我自己想而已,他們只要我回報鞋子皇帝的情況。”
葉天士如釋重負,他怕的就是天地會逼他動手,不止是個人安危,此事太有違他所堅持的醫道。
見葉重樓一臉郁郁,他勸道:“別想了,不但你沒機會,先生我也做不到。我開的藥方,也得太醫再三檢驗,更不可能經手藥物。”
葉重樓點頭:“只是一時激動而已,重樓自己無所謂,可不能害了先生。”
葉天士低低一嘆,對這學徒其實是天地會密諜的惡感也消散了大半。
沉吟良久,葉天士忽然咬牙道:“那事是不可能的,但要他什么時候能完全清醒,醒多久,為師還是可以試試,就不知道這能不能對南面有益。”
在英華呆了許久,再回江南,前后所歷一對比,葉天士已經有了選擇。自己該站在南北哪邊,腦子無比清醒。只要所行不太損醫道,他也愿盡微薄之力。以他的診斷來看,康熙病情并不嚴重,現在難以理事,不過是太醫都不敢冒險下重藥。而他葉天士自有套路,能令得太醫心服,讓康熙以接近回光返照的狀態好轉。
康熙病情好轉后,太醫自然不會再讓他主持康熙病情的診治,不再用他的藥方,后面多半又要出問題。時間長短,他可以靠著藥量調整來大致掌握。
聽得這話,葉重樓也是一喜,有沒有益,這不由他判斷,甚至不由天地會判斷,能作判斷的,自然是黃埔無涯宮的那位。
此刻李肆也正面臨著選擇,找來了湯右曾、終法海和回來述職的湖南兵備道胡期恒,要他們跟自己一同做判斷。本還找了段宏時,段老頭卻說這事他無話可說,因為你小子已經早有定計。
到底該選誰,李肆是早有定計,但他也沒料到,旗、褂和禎都遞來了消息,尋求他的支持,這事就懸乎了。他必須再認真衡量利弊,謹慎決策,爭取將形勢導向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
無涯宮肆草堂置政廳,李肆倚著沙發,很沒風度地翹著二郎腿。前方書案上擺著三封書信,分別是三個皇子透過各自的關系遞來的。
為了保密,跟著三封信來的還有三個心腹。代表祖而來的是馬爾泰,代表棋而來的是李煦家人,代表禎而來的是左未生家人,這一方背景有些復雜。左未生是年羹堯的幕僚,既代表禎,也代表年羹堯。此事也讓李肆咂舌,年羹堯這株墻頭草,騎墻有點騎過界了吧。
三個人里,馬爾泰更讓李肆感興趣,畢竟他來歷單純,直接代表上線,而且……,還在瓊州石祿城搞怪的那個什么茹喜,不就是他女兒么。
在面對著三個人之前,李肆先要確定自己的方略。他在沉思,左右兩側同樣坐著的湯胡等人卻是心中忐忑,為自己居然跟李肆平起平坐而惶恐,就只掂個屁股尖在這沙發上,而終法海卻是大刺刺地將身子全埋了進來,他自然還是一副堅貞不屈的模樣。
“如果禩登位,會是什么情形?”
李肆整理出了思路,開始發問。在場一個是滿人親貴,一個曾是居于清廷冊堂的漢臣,另(個則熟悉地方,他們能從各個方面提供參考意見。
“目下諸王,八王最賢……。”
數千里外,李光地府邸,李光地這么對上門拜訪的植門人戴錦說著,也不理會對方陰沉下去的臉色。
“皇八子雖遭皇上,嗯咳……,康熙多番指責,但王公和朝堂都屬意于他,若是康熙沒有留下遺詔,他要就位,爭議最少。”
湯右曾這么說著,胡期恒點頭,終法海也沒話說,他心中也是選了棋。其實不由他選,終家,馬齊等姻親重臣,都是支持裸的。
李肆問:“就因為他賢么?那所謂的賢,到底是什么?”
旁邊于漢翼笑道:“莫非是婦人般的賢淑?”
湯右曾呵呵笑了,“說得好!八王所謂的賢,在大家看來,其實就是如賢良大婦。”
李肆也笑了,女子所謂“賢良。”無非就是三從四德嘛。大家都覺得禩這個氣管炎脾氣好,待人實誠守禮,師傅何掉更是名貴天下。這樣的人當了皇帝,大家都好拿捏,這就是“賢”。,
李肆看住終法海:“十四是午什么情形?”
終法海面頰扭曲著,卻還是出聲答話:“若是再給他個五六年,脾性手腳都施展開,名聲未嘗不會壓過八阿哥。現在么,無根無憑,即便人在京中,也難有作為。”
李肆皺眉:“可為什么他這么自信,能確定自己有爭位的能力?甚至年羹堯都要倒向他?”
不等眾人開口,他就自己接道:“因為康熙出京前,肯定留下了遺詔,但這遺詔的內容,只有極少數親信知道,年羹堯聽到了什么風聲,才會在禎身上下注。所以……康熙遺詔,多半是指定了十四。”
這個推斷合情合理,但湯右曾卻是搖頭:“若是康熙沒來得及在生前立儲,皇十四子也沒在身邊,遺詔頂什么用?”
湯右曾熟悉朝堂,所謂“國不可一日無主。”這皇位虛懸一日都是要命的大事,一定康熙翹了辮子,禎要從四川趕回北京,怎么也得十數日,這段時間里,什么妖蛾子都能飛出來。
李肆點頭,轉到了最后一個人,慎。
湯右曾搖頭,終法海嗤笑,胡期恒嘆氣。這個人,從來就沒進過大家的視線,孤高,狠辣,薄情,是做臣子的好料,卻絕不是做皇帝的料。
胡期恒還提醒了一句,說年羹堯這樣的至親心腹,都貼上了禎,雍親王的人緣冷到了何等地步,小兒都能看得出來。
所以朝堂是不支持旗的,想也別想,這是眾人的觀點。
形勢就相對清晰了,跟李肆前世的歷史有了不同,李肆幫著碘躲過了死鷹事冇件,還靠著和李煦的關系,能在南方給予“支持。”在眼下這康熙五十六年,康熙來不及交代就完蛋的話,老八褂得位的可能性最大。
李肆卻不這么看:“如果真是那樣的情況,為什么要整個朝堂支持才能得位?北面是鞋清,不是宋明。”
眾人一怔,就聽李肆悠悠道:“康熙若是不及交代就完蛋,誰安即位,就只需要兩個人的支持,一文一武,一內一外而已。”
兩個人?誰啊?
湯右曾和胡期恒還是舊式文人,切不進李肆的思路,終法海卻是抽了口涼氣,他隱約明白了。
李肆卻沒深入,而是將話題轉到英華,誰即位對英華最有利?最不利?
于漢翼下意識地搶答:“誰是鞋清的好皇帝,誰就對我們最不利!”
這邏輯很能代表大多數人的思維,可湯胡兩人卻是搖頭,終法海繼續嗤笑,氣得于漢翼朝他怒目而視,見到李肆也在搖頭,頓時心虛了。
“怎樣才是鞋清的好皇帝?是滿人心目中的,漢臣心目中的,還是治下小民的?是現在好,還是未來好?對我英華又到底是怎樣不利的?”
李肆問出一長串問題,于漢翼腦子頓時暈了。
湯右曾先來評斷:“皇八子若是即位,定然虛心納諫,禮懷諸方,若是承平時日,還真會是位好皇帝。可眼下我英華要復華夏,他這好皇帝,對清國而言,反而是壞皇帝。”
“皇十四子身經戰陣,知我英華底細。同時呢,就靠著傳言,也敢攜手年羹堯,與我試探議和,以利他爭位,其人心志也很是果決,頗有康熙少年之風。他若是上位,必是我英華勁敵!康熙未有魄力所行之事,他該是敢行。短期之內,對清國而言,是個壞皇帝,會得不少罵名。可長遠來看,也就他有守住北面基業的潛質,反而是清國的好皇帝。”
“至于皇四子……”,湯右曾一笑:“若是他上位,以他的脾氣,隱忍不了幾年,就要與我英華做生死決。我英華短期之內,該是壓力沉重,可長久來看,他卻會將整個北面拱手送上。”
這個判斷倒是常情,眾人都點頭認同。
李肆沒急著說自己的意見,見羅堂遠蹙眉,招呼他發表意見。
“職下所知僅限于軍事,若有謬誤,天王可別哭…”
羅堂遠有些信心不足,但他娓娓道來,眾人都聽得臉上變色
羅堂遠說得很直接,這一年多來,英華與鞋清南北大戰,其間不乏險情,例如年羹堯在湖南大搞火槍民勇,施世瞟在福建勾結荷蘭人,陳元龍號召起廣西一省抵抗,這都是舊事。長沙會戰過程中,江西原本已經潰決得差不多了,可巡鹽御史田文鏡跳了出來,竟也組織起了一道防線,年羹堯在四”更是連通當地藏人蠻人,另有一番局面,纏住了龍驤軍。
云南那邊,寧夏馬家的馬會伯也崛起了。靠著昔日在各族少民中樹立的威名,也組織起一支人馬,占住了滇西,跟龍攘軍參軍,云南安撫使程映德對峙,由此清廷丟給了他一塊云南巡撫兼理提督事的牌子。
總結而言,真正給英華制造麻煩的,不是鞋清皇帝,而是下面能把住一塊地方的豪杰人物。康熙在時,這些人還無法大展手腳,畢竟手上錢不多,官面權不大,受著各方牽制。若是康熙完蛋,新上來的皇帝對地方控制不住,到時可是一番群虎出巢的景象
于漢翼嗤道:“也不過是小麻煩而已,那些家伙最多占著一省,能搞出多大動靜?”
李肆沒說話,心中卻道,羅堂遠卻是已經看得很深了。
問題的關鍵在哪?自然就在,英華的敵人,到底是誰。
大家都當是鞋清,可這只是表面的敵人,另一個敵人藏在暗處,那就是儒法之錮。湘軍是怎么起來的?白蓮教加太平天國,將清廷對地方的實質控制打斷,這之后出面來收拾殘局的,就是地方上的漢臣和鄉野里的“讀書人”。這些人,連通他們所代表的人心,是英華的另一股敵人。直白說,康熙完蛋,上來的是個軟柿子皇帝,下面臣子各行其是,資源充分利用,歷史進程會急速躍進到太平天國,乃至清末各省督撫自治時期。這對英華是好事么?當然不是,在英華還沒步入工業化進程,政治結構和利益分配也沒轉入工業社會體制時,北面若是出現清末那種各自為政的利益集團格局,不管是從工商、政治還是人心來看,英華所面臨的形勢都會無比復雜,其間不知將蘊含著多少不確定的變數。
最大的可能,是像曾國藩、李鴻昌、袁世凱這類人物提前跳出來,湘軍和北洋之類的存在也會早早成型,這是漢人方面。而滿人方面,也不知道會有什么樣的變化。
李肆估計,五到十年,英華的重心都還在南方,否則難以驅動華夏轉型。所以呢,在這段時間里,一個統治穩固,能有效掌控地方和滿漢階層的鞋清,符合英華的長期利益。
因此禩上位,對英華來說,絕不是好事,那么合適人選就在禎和慎這對兄弟身上了。
李肆早有定計,他已經選擇好了祖。為什么不選禎,原因跟他是不是小康熙,甚至比康熙少年時更會權衡這些無關,關鍵就在于,他是康熙所看中的人選,他多半會有康熙的遺詔,他要上位,那位置很正。
由湯胡終等人的參考,李肆思路也更清晰,決心也更堅定。當他說出“我選慎”的時候,眾人都有些迷糊。湯右曾之前確實說過,慎上位,多半是要跟英華對決,所以該是有利于英華。而羅堂遠的觀點延伸出來,慎當皇帝的話,就能控制住地方,對英華也是有利的。
可問題是,禩要怎么才能上位?
李肆笑道:“不管是他自己想辦法也好,還是我們幫他一程也好,總之,他要得位,清國朝堂和民間會怎么看?”
終法海哼了一聲,他人在曹營心在漢,自是不可容忍:“那就是得位不正!”
李肆點頭:“這不正好么?就是要讓他得位不正……”,
眾人恍然,沒錯,大家都不看好禩。慎上位,最大的敵人絕不是英華。也正因為如此,再加之慎的性格,他會牢牢將一國捏在手里,這正是英華所想要的。
于漢翼捏著下巴,作了總結:“剛才說了半天誰誰賢不賢的,原來都沒用,只要是篡位的,對咱們就是最有利的。
終法海潑涼水道:“你們說得熱鬧,這都是假設皇上在半道上崩了,若是好好地回到京城,這番謀劃,都白費!”
李肆歪起嘴角,白費?康熙要真好好地回到京城,才更要盡快著手此事。如今歷史被他攪亂,不僅禎提前領軍,俱都還有奪嫡的心氣和能力,慎是不是還能如前世那般得位,還真說不準,這番謀劃”為的也是將這條歷史之線扯回到“正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