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草清第四百五十四章因為平等,所以蠻橫
官員滔滔不絕,竟將歐洲國家的宣戰條例念了一遍。
最后他再冷冷地掃視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皇帝陛下還將頒發私掠令,不僅是荷蘭船,凡是跟荷蘭有同盟協議,或者是有援助荷蘭實質行為的國家,私掠船都有權攻擊這些國家的船只。”
私掠船!?
這個一身明國官員打扮,仿佛從書上走出來的古人,滿口說著他們耳熟能詳的用語,而不是他們所熟悉的“之乎者也”,頓時讓洋人們呆住。
波普爾船長先跳了起來:“我們不列顛王國和東印度公司跟荷蘭還處于敵對狀態,如果貴國的私掠船襲擊我們,我們保留索賠的權利!”
這話語氣強硬,用詞姿態卻很低,那官員詫異地看了看他,波普爾船長遞過去一個曖昧的笑意,兩人頓時有了默契。
自投羅網的荷蘭人被押進了船艙,其他洋人們拿著官員遞上來的國書,心頭也如這份夾著好幾份令的國書一樣發沉。
樞密院海務司南曹主事陳興華手指一勾,走在最后的波普爾船長綻開燦爛的笑容,兩人另找了一間艙室,開始進行內容不為人知的秘談。
整件事情在腦子里過了好幾遍,卻依舊不得要領的胡漢山再度找到馮靜堯。
“老馮,我就沒想明白,陛下一面整治澳門葡人,一面向荷蘭人搞什么……宣戰,還跟羅馬的洋和尚擺出強硬姿態,加上《外人居華令》、《英華對外貿易》,這陣仗,是要跟南洋所有洋人干架么?陛下還定好了對……那啥的用兵計劃呢,這是不是有些……窮兵黷武了?”
馮靜堯看著這個漢字輩的皇帝心腹,心中感慨著時勢的變遷。胡漢山此人雖然職銜低,但卻是海軍元老,放在陸軍,那就是一軍統制,中郎將的待遇,可在海軍里,現在還只是個左都尉。不是忠心耿耿,怕早已經鬧了起來。
也就正因為是海軍,利害關系無比復雜,所以海軍,特別是南洋的海軍,在李肆稱帝,確立了南洋攻略后,反而是在給他們這些文官打下手。
他開玩笑道:“到處打仗,對你們來說不正是好事么?”
胡漢山嘆氣:“如果光是想著升官發財,那自然是好事。可咱們這一國才是個開頭呢,那些洋人真要把大船從歐洲拉過來,靠咱們現在這些家當,可不是對手,這點清醒頭腦,咱們海軍還是有的。”
馮靜堯呵呵笑道:“你們想打也沒得打,不僅跟其他洋人打不起來,就連對荷蘭的宣戰令,都是表面文章,荷蘭人很快就會派來講和的使者。”
見胡漢山還是沒想通,馮靜堯細細解釋起來。
宣戰令,頒發私掠許可證,這都是洋人的套路,求的是一個姿態。荷蘭人雖然強硬,都敢跟著清國聯手,但凡事都要算清本利,一國都是商人的荷蘭更要進行一番衡量。
一方面英華有一定的海上力量,真打起來勝負難料。另一方面,英華頒布的《對外貿易》取消了壟斷性質的中介商行,規范了進出口貿易流程,簡化了海關稽查手續,這都是便利歐洲各國對華貿易的措施,而且也是他們所熟悉的來往套路。只要思維正常,荷蘭人必然會謀求跟英華關系正常化,陛下早就等著他們遞上和平協議,這一戰絕難打得起來。
胡漢山還是很擔心:“可對澳門葡萄牙人來這么一遭,還跟羅馬的洋和尚較上了勁,就怕其他國家糾合起來,把水攪混,從中謀利。”
馮靜堯點頭,能初步演算南洋形勢,這位海軍將官,已不是單純的軍人。
他繼續解說道,如果直接將澳門葡萄人趕走甚至殺掉,同時徹底禁絕羅馬公教,你的預料有可能成真。但是陛下行事,全是照著規矩來,協議、令,這一套東西,歐人是不得不認的,他們就沒有借口糾合在一起。
胡漢山癟嘴,這是把洋人想得太善良了吧,當年西班牙人在呂宋殺了那么多華人,又有什么借口,依的是什么規矩?
馮靜堯搖頭,規矩不是一切,但沒有規矩,一切都不是。在洋人眼里,不講規矩,那就是未開化的蠻夷,就跟咱們華夏看他們洋人一樣。
胡漢山不甘地道:“為什么要去迎合洋人的規矩!?就算迎合了,他們還不是要把咱們當什么未開化的蠻夷看,就跟咱們看他們一樣,那就是白毛狒狒!”
馮靜堯認真了:“我們華夏講求什么?以德報德,以直抱怨!說得粗魯點,就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他們怎么對咱們,咱們就怎么對他們。他們講規矩,咱們就講規矩,這叫什么迎合?”
“再說了,這些規矩,哪里又是洋人的了?春秋戰國,商賈行于世,什么合約、什么贖買、什么權責,早就興起了!國之間的戰和也早有一套章!你是武人,《司馬》都沒讀過?那些洋人引以自傲的什么騎士約,不都在《司馬》里?咱們興司馬的時候,這些洋人的祖宗還真是白毛狒狒呢!陛下的《論道》你就沒仔細看過?道及普天之下,寰宇人靈。這些規矩是人都會有的,在咱們華夏也早有,后來不過是給官儒蓋住了。可即便是在兩宋時,國與國之間的戰和,不也有一整套規矩么?”
“咱們唯一不及洋人的是,他們能把這些從商賈事上延展出來的規矩弄得精深,弄得在發絲上刻字一般細致。可咱們華夏人又不是從頭學過,依著咱們的聰明,在這些細枝末節上計較,還能比那些白毛狒狒差了?”
馮靜堯總結道:“陛下立國,凡事講求名正言順,這就是規矩,這就是道理。他們要講道理,就跟他們講道理。他們講不過道理,要動手的話,那就是你們武人的事了。而且只要咱們守住基本的道理,洋人也不是鐵板一塊。海務司南曹主事陳興華抓著那個不列顛人干什么?那就是分化瓦解嘛!”
說到那個不列顛佬,胡漢山拳頭就發癢,那家伙可是他們的宿敵呢。不過他現在對南洋形勢也有所了解,不列顛佬跟占著大半個南洋的荷蘭人也是宿敵,還真是可以拉攏的對象。
想來想去,胡漢山還是覺得憋屈,洋人隨心所欲,可以一面講理,一面動武,你再怎么跟他講理,反正他骨子里是不會對你平等相待的。自家雖然心中也當他們是蠻夷,可為什么不是他們來對自家講理?
馮靜堯嗤笑:“荷蘭人不就馬上要上門來講理了么?”
他悠悠道:“咱們英華,可不是以前那個在洋人面前就顧著繃面子的天朝上國了,什么事都講一個利,就像是陛下要咱們準備的那個計劃一般。等陛下把咱們這一國調理好了,那時候上門講理的洋人,可是會越來越多的。”
想到了那樁絕密計劃,把對象換作洋人,胡漢山心胸也開闊了,嘿嘿笑了起來。沒錯,陛下不再是君國一體的君父,咱們英華這一國,也就不必去撐什么天朝上國的面子,做事踏實的做,吃利穩穩的吃,吃得驃肥體壯,那時可不是忌憚誰了,而是誰都要忌憚咱們。
船艙里,波普爾一臉虛偽的諂笑:“中國是天朝上國,咱們這些蠻荒小國,就是求著上國施舍一些恩惠而已,皇帝陛下登基,我們不列顛王國肯定要派使臣來上賀書,我會交代好他們,在賀書里守足臣禮,而且覲見陛下的禮節,什么三跪九拜,也是必定要照辦的。”
陳興華嗤笑道:“使臣怕是你們東印度公司的人,而不是王國官員吧……別拿這些哄人了,本官出自安南會安陳家,南洋的局勢,我可是一清二楚。”
他低頭逼向神色有些呆滯的波普爾,舉起了手掌:“給你們不列顛船料優惠百分之五,如果是載運硝石的船,船料優惠百分之五十!此外,除了黃埔西區,新安縣的九龍灣也辟出了外人聚居地,契稅、產業稅也可以給予特別優惠,你們不列顛的圣公會也可以在那里建立教堂……”
波普爾眉毛漸漸舒展開,隨著陳興華源源不斷的講述,臉肉也層層綻放。
“你們在馬六甲和蘇門答臘就沒占住腳,從印度到中國的航線始終受著荷蘭人的威脅,我們的海軍力量雖然弱,但在馬六甲那一帶還是可以發揮力量的。到時我們聯手建一處貿易港,把霸住整個南洋的荷蘭人踹下去,相信不僅你的公司,你的王國可以獲得極大收益,你本人也可以……”
波普爾吞著唾沫,心說,我這個靠著港腳貿易起家,在東印度公司里拼死拼活,還依舊只是個小職員的倒霉鬼,如今可得趁著這番季風,揚帆疾進了。
“機器、軍官、天文物理化學地理教材!好好!這些都不成問題!”
波普爾再接過陳興華開列的一張清單,隨著他連聲不迭的應承,英朝與不列顛的歷史也正式開始升溫。
但他還抱著一份清醒,再度問道:“真不要賀禮和使臣,還有那三跪九拜!?”
他可是清楚中國人的心理,面子是第一的,是最大的政治,只要滿足中國人的面子問題,就能撈取到更多實利。
陳興華笑道:“如果你能說服你們的牛頓爵士到我們國家來任職,我不介意對你三跪九拜……”
波普爾倒抽了口涼氣,這當然是笑話,但從這笑話里,他醒悟到一件事,讓他的狂喜瞬間退潮。
中國人不要面子,只要實利了,那到底會是怎樣一番可怕的景象?
此時澳門的景象,看在昔日的澳葡總督馬玉眼里,就是一番無比可怕的景象。
不少葡萄牙人不甘接受如此劇烈的轉變,正在變賣家產,準備去馬尼拉、果阿甚至回歐洲。大群中國商人正滿面紅光,用處置垃圾的價錢跟他們談著生意。
有本事的葡人正排成長隊,接受中國官員的審核,希望能以一技之長加入到軍隊、官府和醫院、學校等行業,以獲得優惠居華的資格。而沒本事的葡人就只能縮在屋子里,盤點著家產,開始為繳納沉重賦稅后的生活憂慮乃至哭泣。
這是地獄般的景象,只比滿地尸體要好上那么一點。再看到稅務官員朝圣保祿教堂走去,幾個神父正一臉凄苦地向官員哀求著,馬玉忽然覺得,這比地獄還可怕。
他忍不住向小謝怒聲責罵道:“你們中國人,為什么變得這么蠻橫了!?”
小謝聳肩:“我自己也在奇怪,為什么我們中國人糊涂了那么久?”
接著他笑道:“這不過是跟你們洋人平等相待,你們習慣了就好。”
圣母雪地殿圣堂也迎來了香山縣澳門區商正手下的稅官,朝主持教堂的神父發下一張稅單,冷聲說著:“年前若是不繳齊這些稅錢,明年這里可就別想開門了。”
話音傳入教堂里,多羅神父和席爾博主教滿臉赤紅,郎世寧求助似的看向徐靈胎,他認識這個主祭,知道他是跟皇帝極為親近之人。
郎世寧說:“天底之下都是陛下的臣民,腳踏之處都是陛下的土地,陛下對我們耶穌會的處置,是不是有些決絕無情了?”
徐靈胎搖頭道:“郎世寧啊,陛下登基之時,你不是在一旁講整個場景都畫下了嗎?難道心思都放在了畫布上,沒有聽到陛下的言語?陛下……不再是君父了,陛下所領的華夏新國,也不再自認是天朝上國。”
郎世寧呆了片刻,忽然低聲道:“陛下不再是君父,可手握的權柄,卻比任何一位皇帝都要大。陛下所領的中國,不再自認是中央之國,那么……”
徐靈胎拍拍出神的郎世寧:“那么是怎樣一個國家,有興趣就繼續看下去,畫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