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五章雙帝磨盤
草上匪
俠客('
橫斷大山由南向北將天地截為兩段,視野極處,白雪提供皚皚的山巔星羅棋布,跟近處翠綠草色相映,有一種已到世界盡頭的遼遠之感。就在這翠綠草色間,海子如碧藍寶石鑲嵌其間,牛羊點綴在草色中,更恍若天幕在鏡潭上的倒影。
這股自然的寧靜被一股逶迤人潮打破,套著各色號衣的兵丁扛著刀槍,趕著牲畜,拉著大車,正朝西而行。在人潮西處盡頭,一條大河如橫斷大山的倒影,截斷了來路。[搜索盡在俠客]
“這不是金沙江,是巴塘河,金沙江在更西面,走了一個大圈,水勢才沒有那么湍急,可以在那架橋過河。是的,大人,只能渡兩道河。巴塘河跟金沙江在南面三十里處相匯,但那里已是高山峽谷,大軍難以通行。將軍請安心休息,前方匠戶營正在架橋,估計明日方可渡河。”
署理四川提督岳鐘琪向討逆將軍噶爾弼匯報道,后者無奈而煩躁哼了一聲,表示聽到了。
接著噶爾弼揮著馬鞭,指向南面一片帳篷海:“那不就是巴塘么?把那處的藏人都征發出來,讓他們趕制牛羊皮囊!加緊搭橋!”
岳鐘琪面頰扭曲了一下,卻沒說話,噶爾弼見他神色,鞭梢無力地垂落了下來,語氣更是惱怒和不甘:“難不成這巴塘也如里塘一般,都投了南蠻!?”
岳鐘琪苦笑道:“也不是投了南蠻,而是有南蠻撐腰,不再服我朝廷管束。如果不是有約在先,這一條入藏路,咱們還走不得。”
噶爾弼收回馬鞭,罵了一聲:“可惡的南蠻,可惡的康巴藏人,可惡的……”
聽得這咒罵危險,岳鐘琪趕緊插嘴,轉移話題:“皇上為藏地大局,不惜跟南蠻休兵止戈,我們作臣子的,唯有竭力誠勉,盡心做事。”
噶爾弼猶自忿忿不平:“跟南蠻休戰倒也罷了,怎么還容南蠻與我們一同進兵藏地!?皇上到底在想什么!?”
岳鐘琪嘆氣:“南蠻、藏地、西北,皇上初登基,接下的可是個爛攤子,危機四伏啊,不得不虛與周旋……”
嘴里這么說,岳鐘琪心里卻道,皇上眼下的真正敵人,可不是占住藏地的準噶爾,不是南蠻,而是被遣發到西寧的撫遠大將軍允禵,以及在京城里,已經榮升廉親王的允禩。
看向一臉陰霾的噶爾弼,岳鐘琪微微搖頭,你噶爾弼既不是十四黨,也不是八爺黨,操心那么多干什么?跟你比起來,自家的上司,四川總督年羹堯怕才是正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成天就想著該怎么取悅今上,將自己的名字從十四黨里劃掉。
正因如此,年羹堯才一力主張對占據藏地的策凌敦多布用兵,以事功邀寵,同時自請承擔西北大軍錢糧轉運之責,也是方便皇上對允禵動手時,以錢糧事挾制允禵,防他興兵作亂。
岳鐘琪自己全是靠年羹堯賞識提拔而起的,即便是叔叔岳超龍投了南蠻,自己也未受牽連,現在已升到署一省提督的高位。所以年羹堯之憂,也就是他岳鐘琪之憂。現在年羹堯爭取到了以川兵進藏的行動,他岳鐘琪也只能赴湯蹈火,以命報效。
這一腔熱血之外,岳鐘琪心中也有一絲無奈,跟從西北調來,主持川兵進藏一戰,卻對川內形勢不甚了了的噶爾弼不同,他更知道整件事情的根底。
皇上初登位,人心不齊,正需要一場大勝仗來壯聲威,允準年羹堯的積極方略也是必然。但同時還允準年羹堯暗中與南蠻聯手,這事就有太多玄妙了。
巴塘河邊,一身藏人裝束的張漢皖對另一人道:“這一條進藏路雖然離叉木杜遠,但地勢平坦,路上還有巴塘里塘兩部,到雅州府和成都府也不遠。大軍開進,物資調度都很便利。如果這條路不能走,川內就只有北面甘孜能再進藏,那里地勢險峻,人跡罕至,容不得大軍前行。”
那人點頭道:“舍掉四川之路,就只有青海和云南兩條路,云南進藏更遠更險,青海進藏,糧道太長,所以這一條路才是最佳選擇。”
張漢皖笑道:“年羹堯這個人很理智,看得很清楚,要在咱們身上建功太困難,收服藏地更現實。所以即便此事要埋下通敵之嫌,他也不得不作了,只是……”
他看向那人,還有些疑惑:“陛下為何這么爽快就答應了?甚至還要咱們跟年羹堯聯手出兵藏地?羅貓妖,有什么玄妙,都給我說清楚了。”
這人正是軍情司郎中,總帥部參議羅堂遠,他嘿嘿笑道:“四哥兒……別瞪我,現在朝臣們都開始叫官家,咱們也不必那么忌諱了。這事吧,年羹堯就是跑腿傳話的,真正有默契的,是咱們四哥兒和北京城的雍正皇帝。”
張漢皖瞪大眼睛:“你是說,陛……四哥兒,對藏地也有興趣?去年年底就跟南洋的洋人折騰上了,雖然最終沒打起來,跟荷蘭簽了停戰合約,但總覺得挺危險的,現在四哥兒又看上藏地了?”
羅堂遠點頭又搖頭:“四哥兒是對藏地有興趣,可并不等于現在就要拿下,要我們也跟著清兵一同幽靈威武入藏,也是……”
張漢皖了悟:“未雨綢繆,四哥兒最擅長的就是這事,怪不得你羅貓妖要親自跑這一趟呢。”
羅堂遠自暴自棄地道:“南洋的事情,軍情司要插手,那一大堆牙人舌人的開銷就得掛在軍情司身上,太劃不來,還是讓他們海務司去管吧。陛下的開閘計劃,咱們軍情司也沒爭過天地會的尚班頭,只能當情報下家。現在福建、江西、湖南都平靜下來了,軍情司總得干點活,不然可保不住那四十萬的預算。”
羅貓妖、尚班頭和于黑衣三大情報頭目在四哥兒面前爭預算,差點上演全武行,這事張漢皖有所耳聞,現在聽羅貓妖親口道來,他就覺自己還是當個單純的軍人省心。
目光轉向遠處那皚皚雪山,張漢皖嘿嘿笑道:“看樣子,三五年之后,這藏地也該是我們的了。”
羅堂遠卻看向巴塘河邊,笑得更燦爛:“三五年后,你的媳婦也該生下個漢藏小子了。”
河邊正在架橋,一個窈窕少女,雖是一身藏裝,可上身卻套著一件英華式樣的胸甲,腰間插著兩柄月雷銃,手中還揮著一桿火槍,跟一個冬帽繡虎的清國四品武官爭吵著。兩人身后各聚著一大群部下,雙方正虎視眈眈,摩拳擦掌,不知道是在爭什么,這樣的情形,一路已是屢見不鮮。
張漢皖頓時臉紅了:“哪……哪里是我媳婦!?她敢嫁,我還不敢娶呢!她的嫁妝里還有好幾百奴隸,真要丟到我身上,軍法司那幫家伙不得把我活剝了?”
羅堂遠鄙夷地盯了他一眼:“人家達瓦央金姑娘在里塘都公開宣稱是你媳婦了,要不然里塘的頭人會丟給你一千壯丁!?只要你敢娶,那些個首尾,四哥兒難道不會伸手幫你料理?”
張漢皖一揮馬鞭,策馬趕向河岸,只丟下了一句話:“我得過去了,她一個姑娘家,難保要吃清狗的虧。”
英華圣道元年,滿清雍正元年,六月間。年羹堯遣四川綠營七千,并成都旗營三千,藏兵三千,合計一萬三千大軍,自打箭爐進軍藏地。另有巴塘、里塘和木里等部四千藏兵隨行助戰。而這股藏兵,不僅只服從英華龍驤軍統制張漢皖指揮,其中三千還是龍驤軍本部人馬,此般形勢,卻是英清雙方暗中所締之約。
促成此約的主事人年羹堯,此刻正在成都府的總督衙門正堂里徘徊不定,顯得頗為焦慮。
“制臺,皇上是要動手了,若是制臺心志不堅,出手猶豫,之前的努力必將付諸東流,以今上的心性,定會將制臺歸于允禵一黨!一念錯,滿盤輸啊。”
幕僚左未生滿眼血絲地勸著年羹堯。
年羹堯道:“皇上只是要我親去大將軍行轅佐理糧道之事,如今藏地之事還沒有結果,老左啊,你怎么就判定皇上要動允禵了?”
左未生道:“制臺別糊涂了,有南蠻之兵相助,有制臺立生死狀保勝,皇上還不信藏地不復嗎?就是因為此時大軍剛動,還未有結果,才要趕緊收拾了允禵,不然真要等到藏地大勝,功勞都歸于他允禵那時?”
這道理年羹堯當然懂,但他是局中人,這一去就意味著要跟允禵徹底翻臉,他有太多顧慮,比如說……害怕允禵將之前他年羹堯扶持他的一堆事抖落出來。
左未生繼續道:“訥爾蘇已經啟程去西寧,說是襄助允禵,卻是要去接下允禵的大將軍位的!我還料定,召允禵回京祭陵的詔書已經在路上!訥爾蘇有八爺黨的背景,皇上決然不會讓他久持大將軍位,說不定這位置,皇上就是要給你留著,如今……就看制臺你的決斷了!”
年羹堯閉眼,他還是怕:“你我挾著允禵,曾跟南蠻李肆勾通……”
左未生頓足:“哎呀我的制臺!此時最想跟南蠻勾通的是誰!?不就是今上嗎!”
年羹堯坐回椅子,頹然撫額道:“就怕將來……”
左未生冷聲道:“沒有現在,哪有將來,奪得了現在,再說將來!”
年羹堯終于緩緩點頭,接著苦笑道:“南北這兩位,就像是個大磨盤,我們這些小人物,就夾在他們中間,終是難以自拔,即便未來是無底深淵,也只能閉著眼睛朝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