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章
既是棉花糖,又有爛攤子
福建浦城縣縣衙,福建巡撫李紱跟另一個人相對默然。
那人一臉恨意地道:“真沒想到,那偽帝就只會引亂于外,國中但凡出事,就出兵打仗,根本就是一副痞子作派!”[]
此人正是徐善,蕭勝引兵攻福建,明面上的借口就是“捕國賊,清漢奸”,號稱有福建商人為清廷效力,禍亂英華,知情者都明白,是奔著他徐善來的。
可這不過是借口,施世驃也很清楚,就算把徐善交給蕭勝,福建也還是要丟的,所以他才決然死戰。
現在李紱逃到福建邊上,徐善也跟著,眼見紅衣兵已到南面建陽,李紱不敢跑了,他必須解決一件事,一件雍正八百里加急交代的大事。
李紱嘆道:“徐善,朝廷還須你辦一件大事,此事若成,朝廷給你兒子萌補一個府道的前程。”
徐善臉色瞬間煞白,他可不是笨蛋,跑路這幾日,已是想得通透。
他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撫臺!你也知南蠻拿我只是借口,就算把我丟出去,他們也還是要占下整個福建的!”
李紱唉聲道:“福建無所謂,怎也不能讓南蠻進到江南,能壓下多少籌碼就算多少,你可是很重的一個,至少明面如此。”
徐善還在蓬蓬叩首,李紱不耐煩地叫親兵把他押了起來。
這會李紱還在擔心,自己這個福建巡撫,到底會是怎樣一個前程。
北京,紫禁城西北角映華殿,此處原名英華殿,但南蠻興起,定國號為英后,這里就改了名。本是皇太后和皇后禮佛之地,也不再供奉香火,近于廢棄。
可在南蠻收下呂宋,國勢大漲后,這里迎來了一位主人,新晉淳妃,連同她身邊的侍女,都得了“答應”的品序。這座紫禁城最偏僻的宮殿,總算又有了人氣,而雍正時不時地駕臨,更讓這里成為紫禁城矚目之地。
內中人都知道,雍正讓淳妃茹喜入駐之前的英華殿,現在的映華殿是什么用意。
此刻雍正面對茹喜,也在揣測茹喜說這話的用意。
“你讓朕備兵待戰?這是你的意思,還是那家伙的意思?”
他很訝異,茹喜這話,到底是真心為他,為這個朝廷著想,還是要讓這個朝廷早點完蛋?
“是臣妾的推斷,李肆要臣妾給萬歲爺遞消息說,他很生氣,之前福建商人在南面搞出的手腳,讓他看不到萬歲爺的誠意。臣妾以為,那李肆絕不滿足于只拿到福建。”
“浙江和江南他暫時還沒興趣,但江西田文鏡搞得很有聲色,臣妾擔心,那李肆,是要去整治田文鏡,把江西拿下來。”
雍正抽了口涼氣,福建他已經不關心了,又收不到錢糧,還讓施世驃坐大了,李肆收了福建,可是解決了他的一大隱患。雖然接下來江南就要暴露在李肆眼皮子底下,但依照李肆的脾性,他怎么也要花些時間梳理福建臺灣,又能爭取到兩三年時間。
但若是江西丟了,那就麻煩了,江西之上就是江南,江西的九江扼長江中段,李肆拿到九江,江南就置于他指掌間,這番前景,對大清國是釜底抽薪。
茹喜道:“臣妾的意思,是全力支持田文鏡,在江西狠命頂住那李肆,讓他明白,即便要拿到江西,也要付出絕大代價。”
雍正盯了她好一陣,才嘆道:“不想你居然是真心為朝廷著想……”
茹喜低頭道:“臣妾一直在為萬歲爺著想。”
雍正心中蕩動,伸手想牽過茹喜,伸到一半又退了回去,像是掩飾尷尬,他隨口問道:“那依你之見,南北之事,到底能是怎么個前景?”
茹喜躊躇片刻,決然道:“若是萬歲爺有大決心,跟南面正式議和,仿宋遼宋金之例,南北兄弟相稱,當還能望十年。若無正式和議,臣妾以為,不過三五年,那李肆就能調理完國內,繼而起兵北伐。萬歲爺,三五年,咱們能作好準備嗎?”
聽到“南北和議”這個提法,雍正惱怒地哼了一聲,起身拂袖而去。走了幾步,再回頭道:“朕已準備了三年,離朕給自己的期限,只有兩年,朕等著那李肆!”
看著雍正的背影,茹喜低低嘆息一聲,淚珠從眼眶滑落,果然只有她的四爺,才能擔下這副重任,但再過兩年,時間還是不夠啊……
圣道四年元月初四,福建邵武府衙,鷹揚軍都統制,中郎將方堂恒正怒聲訓斥著部下:“鐵牛關、杉關地勢險要,德勝關又在山上,大炮推不上關,加之兵力不足,攻不動也情有可原。可你們把清兵說得個個英勇無畏,這借口也著實荒謬!”
左師前營指揮使徐師道肩上一顆金星,已是外郎將,他拱手道:“職下前營右翼四哨從山側突入鐵牛關,與二百清兵肉搏,對方戰至最后一人,也使四哨損傷不小,無力再側擊關口,此乃實情。”
其他軍官紛紛呈報,情況也都一樣,讓方堂恒熄了怒火,江西清兵還真如此勇猛!?
勇猛是勇猛,可上到方堂恒,下到鷹揚軍普通一兵,都不認為清兵能擋住他們的步伐。此戰他們所領任務,除了拿下福建外,也有尋機占下江西建昌、撫州兩府的任務。
方堂恒正調兵遣將,準備下大力氣入江西時,李肆的總帥令到了,要他不必再攻。從西面湖南攻的神武軍,從南面攻的虎賁軍,都遭遇了激烈抵抗。不僅清兵勇猛,地方民勇也份外頑固。
黃埔無涯宮,李肆嘆道:“這田文鏡,還真有能耐。”
田文鏡不僅將江西清兵拉扯了起來,還把地方民勇也打造得如鐵桶一般,李肆對江西也只是用了閑棋,抱著能撈一把就撈,不能也無所謂的用心。試出了田文鏡的本事,還知了雍正大舉調兵入江西、浙江的消息,也就見好就收,他現在可沒跟雍正大打一場的盤算。
福建到手,是英華奪得呂宋的連鎖反應。呂宋牽著福建不少錢路,股市的波瀾卷動了更多福建商人,呂宋公司的成立,更將大部分福建商人圈了進來。英華海陸兩軍進福建,最活躍最有影響的福建人暗中早已投效,現在不過是名正言順歸了英華。施世驃戰死,金廈清兵覆滅后,福建各地府縣幾乎是望風而降。
這也符合華夏的地方經濟圈構成,福建和廣東本就是一體,兩地都是外貿為重,但福建地勢更為狹窄,物產貧瘠,銀錢流通更多是為貿易服務,不像廣東還有個珠江三角洲。福建的資本,除了南下臺灣、呂宋之外,還起著關聯江南和廣東的作用,更與潮汕關系緊密。福建資本也積極參與廣東外貿,段宏時所說“廣東為父,福建為母”,就是這個意思。如今拿到福建,英華經濟引擎的核心要素已經齊備。
施世驃在金門戰死,大大促進了這項進程。說起施世驃,李肆也有一番感慨,在他看來,這家伙足夠果決,也足夠聰明。他以他自己和四個兒子的死,將南北兩面的家族都保住了。雍正自不可能向施家在北的子弟親族問罪,而施世驃轉托蕭勝照顧庶子,他在福建和臺灣的族人和族業也有了主人,英華也不好為難。
福建到手,還試出了江西乃至浙江的情況,英華跟明清時的華夏,已是越行越遠了。江西兵和地方民勇之所以頑抗,是已將英華當作真正的“南蠻”。這就是李肆現在不愿跟雍正大干一場的原因,不從人心上打垮滿清,北伐就是滿地烽煙,一路血火。而要從人心上打垮滿清,就得經濟先行。
很明顯,英華還得從經濟上消化福建,讓閩粵經濟相融一體,另外福建還牽出了一個爛攤子,那就是臺灣。要完成這些工作,英華才能繼續向北打望。
想到臺灣,李肆并沒有大力開拓臺灣的計劃,在眼下英華的布局里,臺灣已是很內線的一點,人口和資本,更應該向更遠的地方推動。
理順了思路,李肆向樞密院傳諭,任命鄭永兼領福建招討副使,主理臺灣義軍之事。此時海軍已借投降的金廈清兵將佐,拿到了澎湖,臺灣府城也該輕松得手。麻煩的是占住嘉定的杜君英和占住鳳山的朱一貴,他們會有什么反應,會搞出什么事,這還難以預料。
臺灣府城,孟松海站在城頭,看著正推著炮車和大木盾車,扛著云梯涌來的人群,臉色一片鐵青。
“朱一貴不知道這里已是我英華之地了么!?”
身邊已剃了光頭,換上深藍海軍服的林亮無奈地苦笑。前日城頭就已換了英華的雙身團龍旗,還朝城下射去了箭書,朱一貴怎么都該知道臺灣府城已是英華之地。但已自立為“中興王”,以前明后裔自居的朱一貴,顯然不愿意輕易放棄,他已攻了這城幾年。如今想趁著守軍乂人心浮動,趕緊占個大便宜。
孟松海怒了:“這個王八蛋,他的槍炮還是咱們給的!把兩寸炮拉上城頭!你們也使勁地打!讓那朱一貴搞清楚形勢!”
他只帶了幾艘海鯉艦先到了臺灣府城,海軍戰艦還分散在福州和澎湖等地,但靠著海鯉艦上的兩寸炮,把對方火炮干掉,朱一貴再沒攻城之力。
城下大營里,朱一貴的臉色比孟松海還要鐵青,因為帳中一干部下都在勸他歸順英華。
“孤已是一國之君,就算要入英朝,也得有相應的身份,你們也是如此!據守臺灣府城的韃子,不過是狐假虎威!趁著英朝之人還沒到,將此城拿下來,才是孤王和爾等進身之資,如此淺顯的道理,為何爾等就是不懂!?”
朱一貴的道理,完全符合舊日群雄爭霸的歷史傳統。此時他已聚眾二三十萬,自立為王。但跟英華比,他也清楚,這點本錢完全不夠看,根本不可能跟英華對抗,歸順是必然的。眼下只窩在鳳山一地,他歸順后能得什么!?莫若拿下臺灣府城,至少也能踞地而談,不管得什么名義,總是有了一塊像樣的地盤。
帳中還有來自嘉定的杜君英的使者,他拱手道:“我家王爺也是這般想法,奈何臺北英華大軍虎視眈眈,軍火更仰仗他們接濟,難以出兵援助,只能奉上糧草千石。盼王爺能盡快拿下臺灣府城,如此我們兩家,才能在臺灣穩住腳跟。”
已自立為順義王的杜君英也有自己的盤算,這態度跟早前有了很大不同,兩方都想在歸順前奪得更多籌碼。
有杜君英的支持,朱一貴的部下再無話說,就在分派職守時,另有部下急急進帳道:“城頭已有英華軍將!用神炮毀了我們的火炮,還發信要求我們馬上退兵,等候處置!”
帳中頓時沉默,朱一貴臉色蒼白,捏住座椅扶臂的手分外用力,青筋一股股凸了出來。
在部下的忐忑注視中,他艱辛地道:“退下來……派使者進城,向英朝將軍請罪……”
眾人長出一口氣,杜君英的使者則是長嘆一聲。
“不甘心啊,孤不甘心!”
朱一貴作出了正確的抉擇,但嘴里卻低低念叨著。
臺灣府城,見著如潮倒卷而去的義軍,孟松海點頭:“算他識相。”
元月十一,鄭永來到臺灣府城,他帶來了兩份任狀,委任杜君英為嘉定知縣,朱一貴為鳳山知縣。
林亮跟這兩人打過很久的交道,擔憂地道:“怕他們二人,并不滿足于這樣的地位。”
鄭永冷聲道:“他們最初是為民揭竿而起,到如今還能守住本心,怎會不滿足?真是不滿足,當是為自己富貴,要露什么形跡,到時可別怪朝廷對他們不客氣!”
林亮依舊不解:“此二人,已裹挾了近半臺灣人,朝廷若要臺灣得治,就該將兩人和他們勢力妥善料理,為何還要他們安于現狀?”
鄭永聳肩:“政事我不懂,不過我懂一樁,朝廷現在的路子是要地方更多擔起自己的事,若是他們兩人能安頓好近半臺灣人,自是樂得讓他們去辦。當然,前提是要遵朝廷律法。”
他拍柏林亮的肩膀,那上面繡著四顆銀星,“既是軍乂人了,就朝外看,我們英華軍乂人,沒必要盯著內務。”
想及那波瀾壯闊的大海,林亮心頭激蕩,有力地應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