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知縣叫李佑揀選親信兵丁,充作即將到來的巡按御史護衛,順帶監視之意,倒讓李巡檢好生思量了一番。因為李佑在巡檢司才干了短短的兩個月,有著暴發戶心態又愛端個官老爺架子,不是什么平易近人、與士卒同甘共苦推心置腹的好典型,要找絕對可靠的人,他還真想不出來幾個。
但辦法總是有的,他這巡檢司,隊正和書吏、雜役什么的都是常年雇傭,但普通兵丁都是從本縣征發來服役的,若有家室也不在本處。李巡檢到了巡檢司,召集所有有家室的兵卒,告知曰:“本官念爾等與家人不得團聚,準予推選二十人,可叫妻子來本司團聚一月,口糧住宿事宜由本司撥付安排。”
登時歡聲雷動,高呼巡檢老爺善政。不多時便選出了二十個。
李佑又吩咐說:“明日午時之前將妻子接到,之后本官委派差事,十人一隊,每日輪流辦差,隔一日便休假團聚。”
有這些家屬在巡檢司當人質,派去的人總該絕對可靠了,李巡檢陰陰的想道。
其實在李巡檢心里,陳知縣和馬御史之間不對付,他犯不著積極表現,即便要巴結陳知縣,也沒必要當炮灰去把欽差御史往死里得罪。上輩子看的歪歪里多少反面小人物認不清現實和自己分量,勇當腦殘把主角往死里得罪,最后統統倒了大霉被主角殺伐果斷掉。
所以李巡檢叮囑自己一定要汲取各種反角經驗,認清自己定位,他一個小小巡檢能得罪的起欽差巡按御史么?想那馬巡按也真不是吃素的,和陳知縣一樣具有強大的主角氣質,都是二十幾歲的進士啊。況且科道言官沒一百也有八十,這姓馬的能脫穎而出,以去年新科進士淺顯資歷作這天下最富地區的巡按御史,李佑才不信他沒有背景,所以少惹為妙。
被陳知縣派去名為護衛實為監視,到時候見招拆招兩邊糊弄罷,只是要小心提防崔監生使壞,李佑暗中定計。
卻說那馬巡按馬御史,他和陳知縣本是去年的同科進士,而且都是那一科有名的年輕俊彥,卻不知為何結了怨。如今馬御史奉命巡視江南,但他與所帶兩個屬吏均是北方人,所以先到了南京國子監,準備找個熟悉情況的南方人士入伙。恰好崔監生既是虛江人,又有豐富歷事經驗,遂被馬御史看中,叫他跟著作屬吏,正為自己暗淡前途發愁的崔監生當然也樂意效勞。
馬御史第一站到蘇州府不奇怪,江南地區的行政系統和別處相較很復雜多變,這里不贅述,只要知道蘇州是個不是省治的省治、不是首府的首府即可。但馬御史到了蘇州進駐察院,還沒一天功夫便馬不停蹄的直奔虛江縣,這就很令人側目和浮想聯翩了。
陳知縣接待馬御史十分中規中矩,充分做到了不卑不亢,用度儉省。
底層出身的李佑因為害怕自己在欽差面前失禮,偷偷從縣衙借了本《出巡禮儀》隨身攜帶,得空便翻看。見這陳知縣安排的接送、會見、供奉、儀禮俱都十分符合律令規定標準——接送不講排場,只到縣衙儀門;會見不卑躬屈膝,遵守左右互拜的規矩;供奉不鋪張陳設,四菜一湯和筆墨柴火而已;儀禮還規定初次會見后,地方官不得再去謁見私會巡按,這陳知縣果真就沒再去找過馬御史。
李巡檢在一邊看看事實,再和書上對照,發現一切程序標準的不能再標準了,堪稱是能上教科書的典范案例。
不過,本次接待固然是完美的符合規定和要求,但這樣是正常情況嗎?只能說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若有人非要以為這便是正常的,那就可以恭喜他還有一顆年輕而充滿夢想的童心,非常值得羨慕。
虛江縣在縣公館辟出一個院落,作為馬御史一行臨時駐地。另有縣里兵丁二十人,全副武裝分為兩班輪流護衛。李巡檢還特別指示了,要嚴加注意一個姓崔的。
巡視完一圈,李佑要回自己房間休息時,卻被叫住了。轉頭看去,不是冤家不聚頭,正是崔經崔監生,現在或者該叫崔先生了。若不是崔經靠上了巡按御史,李佑早就動手整治他了。
“李大人,在下做東一聚如何?”崔經作揖邀請道。
李佑心懷警惕,自然不肯答應,推辭說:“今日疲憊,不叨擾了。”
崔經不以為意,又邀請道:“可否隨在下入內一敘?”
李佑倒想聽聽他說什么,但是絕對不肯步入險地的,誰知道他有什么準備,便道:“欽差察院,不敢輕入。有話就在這里講。”
崔經無視了李佑的冷淡,再次作揖致歉道:“上月在下多有冒犯,在此謝罪了,還望大人不記小人過。”態度很真誠。
這倒讓李佑奇怪了,崔經大概是個什么樣的人,他打聽的很清楚。一個找到靠山的貪心人很誠意的向你謝罪道歉,那只能說明一件事,這樣做使他更有利可圖。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啊。“不打不相識,崔先生不必在意。”李佑緩和了臉色,虛情假意的說,打算先套出話來。
“正是這個道理!”崔經仿佛找到了共同話題:“上次那事情撞到了一起,在下和大人不相識,關老員外又是個糊涂不曉事的,你我才多有誤會,其實不值當為此耿耿于懷。還請入內飲茶,在下好好為此賠禮。”
李佑當然不肯進去,第三次推辭道:“職責所在,不敢擅入,還請見諒。”
崔經見確實無法請李佑進去,便看了看左右,近處沒有別人,壓低聲音說:“李巡檢寫過團扇才人居上游,在下心有戚戚焉,如今有個機會就在眼前,李大人可不要錯過。”
這是來游說收買我?難道背后有馬御史暗示?李佑沉住氣道:“愿聞其詳。”
崔經以為李佑動了心,畢竟美好前途誰不想要,連忙道:“李大人可知道這位馬巡按什么來頭么?他在去年中了進士便被袁閣老招為女婿,這樣的人難道不值得你我追隨么?”
李佑心里罵了一句,倒是不因為吃驚,關于馬巡按的來頭早有心理準備。他罵是因為嫉妒,人比人氣死人,同樣是當女婿吃軟飯,比較之下自己和馬巡按這差距也太大了。一個是九品巡檢,一個是從一品閣老……誰是才是主角啊。
話說這馬巡按來江南,不是私人恩怨那么簡單的,涉及到袁閣老和吏部許尚書之間的一點情況。馬巡按準備在新老丈人面前立功,要拿許尚書視若子侄的虛江陳知縣當把柄。
崔經雖然不明白背景內幕,但也大概清楚馬巡按來虛江的目的。為了在馬巡按面前表現一番,將來謀個好出路,所以他自告奮勇的來游說知縣親信李佑。以他看來,李佑沒有道理為了區區一個知縣,執迷不悟的和閣老女婿對著干。
李佑得知了崔經的目的后,搖頭道:“崔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但陳縣尊對我有知遇之恩,為人不可以忘恩負義。”
按慣例,崔經便出口一句被人說爛了的“良禽擇木而棲”。
李巡檢也挺難辦,背叛陳知縣的事情他絕對不想干,況且前期投入了那么多怎能輕易放棄。但這馬巡按來頭太大了,他身板又太小了,實在有點頂不住,左思右想還是一個詞,為難!不由得感慨,抱大腿也不是那么好抱的,越粗的大腿可能招來的風險也越大,伴君如伴虎大約就是這個道理罷。
崔經頓足道:“李大人還有什么可猶豫的,為你所不取也!難道知縣和閣老之間孰輕孰重還分不清么?”
李佑掃了對面這人一眼,忽然想到個問題,憑什么叫我自己在這里為難,而你卻可以幸福的什么都不知道。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李佑沉吟不語。
“大丈夫當斷則斷!李大人還有什么可猶豫的!”崔經就差聲色俱厲了。
李佑又開口問道:“崔先生你曉得陳縣尊的恩師是誰么?”
崔經笑道:“無論是誰,能大的過閣老不成?”
“是吏部許尚書。真的,不騙你,還是把陳縣尊當兒子看的。”李佑很厚道的也不隱瞞。
一直無知無畏的崔先生立刻臉皮僵住了,頭腦出現了短暫眩暈,這陳知縣竟然也是個硬到扎手的點子?
李巡檢前些日子偷偷找黃師爺打聽過,得知那吏部的許尚書年輕時窮困潦倒苦逼無比,被陳知縣的父親收留了當西席才能安心讀書考試,連老婆都是陳家給幫忙找的。幾年后這許先生又成了幼年陳知縣的啟蒙老師,再后來歲月如梭,許先生又成了許舉人、許進士、許大人、許尚書。總而言之,陳知縣和許尚書這關系簡直比親父子也差不了多少。李佑再次感慨,誰才是主角啊,老爹撿到個窮書生都是未來的吏部尚書。
那邊崔監生越想越悲傷,簡直要為自己的境遇淚流滿面,他幾個月來自己的求職經歷處處不順。為了打點門路的錢財,富婆嫁妝沒搞到,還被土豪惡霸趕出了家鄉;在人生一片黑暗中好容易遇到個靠山,以為就此前途有望,結果對手背景一樣的大,一樣的惹不起。
他辛辛苦苦為馬巡按辦事圖的是什么?不就是為了出國子監后謀個好位置么。若是把管著烏紗帽的吏部尚書給得罪了,這算什么事?閣老也不可能硬壓著吏部尚書給他這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安排好位子,或許要被刷了白板打回老家去,那自己還有什么?屁用不頂的秀才貢監功名?終日幫人打官司混日子?還要時刻面臨一個手握暴力機器的巡檢的直接報復。
李佑又道:“崔先生,良禽擇木而棲啊,大丈夫當斷則斷!”
尚未還神的崔經木然搖頭。
“在下請你喝酒。”李佑逐漸產生了一些想法,眼前這人是可以利用的。故而暫且忍住仇怨,拉著失魂落魄的崔經向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