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欽差還是比較講義氣,自覺受了何家盛情招待,不出面轉圜說不過去。便開口道:“不用等待新作即興而演,先叫這個六個妙人拿出平日里最擅長的歌舞開開眼界,我等靜心而賞,想必絕非凡響。”
這時候也只有朱放鶴與金百萬兩個人能與李佑說得上話,但還是朱放鶴開口打圓場比較合適。
那幾個立在場中半晌的美人終于有了獻藝機會,便將諸般樂器操弄起來,合動而歌。卻見得,如花似玉,有唱有舞,麗影蹁躚,清音裊裊,雖似小調,卻含雅聲。眾人眼中目不暇接,耳中細心聽之,果有幾分“緩歌慢舞凝絲竹”的韻味。
說來也巧,大概也是受了李佑制造出的消沉氛圍影響,何家這個清曲唱班演了一出長恨歌曲辭,將其中悲歡離合演繹的凄美哀婉。
當然這種明皇貴妃的凄婉放在富貴場面中演出,也算很好的點綴,與李佑高呼的“吳娃對雪舞且悅,那知山下煙火廚頭絕”之類慘狀是不同境界的。
曲終舞散,堂中眾人紛紛點頭稱好,有不那么矜持的已經叫出聲來。
李佑吃了幾口酒,對身邊美人調戲道:“此曲甚好,我心中出了四首絕句贈與她們。你想不想聽?”
那美人癡纏道:“大人忒偏心了,奴家這半日辛苦許多,一無所得。還要奴家聽別人家的,不聽不聽。”
不知誰叫道:“美人不聽,吾等愿聞之!”
本有才思敏捷打算賣弄的,但見到李大人竟然瞬間就有了四首詩,對這速度大驚之下,也不敢班門弄斧了。
李佑又痛飲幾大口,擊案誦道:“其一,雪日簾前奏官弦,平山殿里聚嬋娟。輕歌妙舞君聽曲,如此情深絕可憐。”
“其二,一聲檀板當悲歌,筆墨工于閱歷多。幾點桃花兒女淚,灑來紅遍馬嵬坡。”
“其三,狹袂輕衣別樣妝,美人酌酒勸君嘗。琵琶一樣清商曲,彈到情深便斷腸。”
何員外并非不讀書的人,聽到這里輕輕松口氣。若只格調凄婉感傷也可以認了,這也是種很華麗的詩詞藝術,極受追捧。
他如今別無所念,只求李大人不要在這滿堂歡聚、鮮花似錦時,反復哀號“北風暮起頹屋寒”、“完卻官租還種田”什么的敗興就好。這李大人太能作詩了,又好又快,別人根本無法與他爭風頭搶話語,不親眼所見,誰能相信?
想至此,何員外忽然隱隱約約看到李佑似乎對他搖了搖手指頭,便又聽李佑吟出一首來:“其四,莫唱當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石壕村里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
靠!眾人聽到最后這一句,齊齊嘆道,李大人又開始了…
石壕村乃是杜甫名篇,主題還是小民之苦。卻被李佑化成典故拿了出來與長恨歌故事比較,小民夫妻的生別死離與君王女色的生別死離誰慘?
眾人正沉浸在前面三首意境中,卻不料收尾突然冒出個石壕村。其中意味豈止深長,但此時不該上這個菜啊。
在國朝詩壇,李佑一向被看為李白加杜牧加柳永加晏幾道合體,人品和詩品雖風格多變,但大概不出這幾種。
今天忽然搖身一變成了杜甫加白居易轉世,跑到這富貴風流的盛會上,沒完沒了的吐槽起“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叫大家怎么安心享受眼前的富貴繁華和詩酒風流,以此共賀冬至佳節?
最關鍵的是,在座五個廳堂一百多人中,不乏各路名家,但沒有一個英雄能夠出面抗衡李大人。質量不提,首先在數量上就敵不過,無論換成誰,也實在架不住李才子一首接一首的源源不斷。事先準備好的幾首不見得應景東西拿出來,只怕是自取其辱罷。
不能將李大才子有質有量的創作風潮壓下去,便只能任由他在上百人面前肆意揮灑自己的“才華”了。
所以今日從開席至今,所謂詩文盛會,全都是李佑在“長嘆息以掩涕息,哀民生之多艱”。五間大堂,上百文士齊齊啞火,居然被李探花震懾到一首未出。
淮東第一勝景平山堂仿佛變成了李探花新作品專場發布會,還是令主人家嘔心的新風格新氣象。
前朝歐陽文忠、蘇東坡在平山堂喝酒歌賦詩的時候,也不能如此豪邁罷,有人感慨道。看來當年在蘇州花船上,一美人、一杯酒,無數詩詞立就的傳說不是假的。
其實你們出幾首不打緊的,不然成了獨角戲沒有配角也不好看,李佑志得意滿的想道。旁邊美人在眾目睽睽之下乖巧的喂了李大人一口酒,彰顯自己的存在。
朱放鶴嘆道,李輔世久不出手,一出手便驚世駭俗,如今功力更上一層樓了。詩詞所感在美人醇酒和個人際遇之外,又創出了新境界,莫非是他作了地方父母官有所觸動的緣故?
主人家何員外心都碎了,千錯萬錯,錯在手太賤!錯在給頂著大才子名頭的李佑寫請帖并有所期冀!
如今除了掃興還是掃興,滿盤珍饈美酒,食之無味,用銀子堆出來的繁華盛景,終究成了李大人的陪襯。
而另一邊的金百萬很想以親身體會告訴何兄,在李佑身上占便宜,真的不是那么容易的。
有的人鬧心不已,有的人哭笑不得,有的人幸災樂禍,也有的人很傾佩…
期待中的人文盛會也許不會出現了,但李大人絕對是一樁奇談,這點還是讓很多人感到興奮的。能親眼見證,一個天授之才的才力究竟可以令人高山仰止到什么地步,也算此生有幸了。
何家的平山堂盛會,不知不覺變成了李大人的舞臺,也堪稱借雞生蛋之典范。應該不用再大辦幽園修禊了,約莫替老丈人金百萬省下了萬把銀子。
才過午后,平山堂之會草草散去。除了主廳中數十人為了主人家面子,尚還沒有離開,其他各廳人幾乎走完了。
罪魁禍首李佑毫無顧忌的與身旁美人吃喝調笑、放浪形骸。年輕就是資本,臉染胭脂,手留余香,仿佛方才不停感嘆民生的詩家是另一個人似的。
丁運使心不在焉的與朱欽差閑談,其他人彼此就近說話,只等著再耗上半個時辰,便散伙告辭。
李佑忽然記起了什么,暫時放開了美人,對丁運使道:“本官聽說一些綱商在運使這里表示,意欲報效朝廷,捐輸銀兩?”
丁運使沒好氣道:“此事與李大人無關罷。”
“本官只是提醒運使,這世道空口白牙、只說不做的人多。運使切莫輕信承諾,要當心啊。”
“不勞李大人費心了。”丁運使嗤聲道。在他看來,李佑所說純屬無稽之談,哪個鹽商敢與他許空頭承諾?除非不想吃鹽業這晚飯了。
不過李佑這話,卻激怒了心中正不痛快的主人何大鹽商。他們鹽商就是銀子多,李佑的意思是擔心他們鹽商拿不出錢么?太小瞧人了!
當即冷聲道:“李別駕多慮了!錢財只是小事一樁。”
“說來說去,還是空口無憑。”李佑故作不屑道,“就如今日,事前傳說名家薈萃。結果還是名不副實,沒看到有什么出彩啊。”
何大鹽商今天早被李佑惹得快噴火了,這時按捺不住拍案道:“我愿給丁運使立字據為證!”
李佑鼓掌道:“此言甚好!甚好!不知別人是否也有這個信用?”
鹽業七大巨商如今都正在座,其中一位姓鄭的生了同仇敵愾之心,傲然道:“何兄敢立據,我等有何不敢?同立一據好了,報效朝廷也是我等的本分!只是要勞動鹽運司押運辛苦了。”
丁運使笑瞇瞇道:“都是為朝廷效力,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有仆役拿來了紙筆,何員外親自執筆,寫道:“景和八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立據人,何云梓、鄭文付、安焯、黃應奎、馬鉉、盧自珍。中見人,府正堂羅。今為報效朝廷事立據,每人自愿捐輸白銀十萬兩。恐口說無憑,立據為證。”
其后,七大鹽商中的六個都畫了押,只有金百萬另辟蹊徑,沒有參與進來。
何云梓將這張字據放在丁運使案上,回頭對李佑道:“李大人還有何話可說,我們鹽商人家,向來說話算話!”
突然腳步匆匆聲打破了堂中懶洋洋的氣氛,有幾個縣衙衙役帶著一位粗布衣衫、滿面風塵的中年人進來。此人他背著厚厚的包裹,瞧裝扮應當是急遞鋪的鋪兵。
“大老爺!有六百里急詔分別傳與你和欽差朱大人!”
詔書不是誥書敕命,又是加急的,不講虛禮也無所謂,更何況現在這個場合特殊。李佑便直接伸出手去將發給自己的詔書領來,另一封則由鋪兵交與了朱放鶴。
展開詔書看了幾眼,李佑面含詭色的走到丁運使身前,將詔書遞給丁運使。
嘩啦!丁運使閱畢便失態了,暴怒的將手中茶杯狠狠砸在地上。又讓李佑借鹽運司的雞生了自己的蛋,氣煞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