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愛更疼比愛更暖  比愛更疼 比愛更暖_1

類別: 比愛更疼 | 比愛更暖 | 寧子 | 比愛更疼比愛更暖 | 寧子   作者:寧子  書名:比愛更疼比愛更暖  更新時間:2011-11-28
 
比愛更疼比愛更暖

第1節:陪我度過失眠之夜的人

引子我的女子陽歷的新年,在曖昧的寒冷中慢慢結束,我帶著簡單的行李離開這個城市。

我將回家。過一個有雪的年。到永遠。

不再回來。

飛機一直向上升騰,朝著西北的方向。

我看了一眼窗外的藍天。陽光很好,那種明晃晃的亮麗,預示著冬天即將結束。看不到下端。我知道它正在穿過這個我生活了整整一年的,沒有什么明顯特征的城市。

可是一年的時間,總有些東西留下了記憶。它的聲音;它的語言;那些散布于各個小巷的、帶著地方特色的美味小吃;出租車的色彩。還有我最初來到這里,因為寂寞而習慣午夜時流連于網絡時,在虛幻而自由的網絡中,陪我度過失眠之夜的人。

他們使用各種各樣的名字,我們陌生而熟悉,彼此安慰。

一切使得我和這個城市,飛快地相互靠近。

然最終不能真正融合。

還有,還有那些在街中匆匆走過的漂亮女孩兒,她們微笑的或者冷漠的面容。

她們是這個城市最時尚的色彩和特征。

她們是這個城市的精靈。

也曾有過邂逅,有過某個瞬間的感動和溫暖。然后在邂逅的街頭,揮手告別。

誰都沒有回頭。

不知道對方的名字。

我愿意相信,這一切,一切與這個城市有關的記憶,都是生動的、美好的。

卻無須懷念。

直到快要離開的時候,我碰到了她。

我懷疑,她的出現是這個城市對我的懲罰。它不動聲色的,以她的出現懲罰我的薄情,它給予我三百六十五天的溫暖,我卻不肯留下任何的懷念。

城市不許我這樣徹底地忘記。

因此,她從網絡中走出來。一個壓根兒不熟悉網絡,不迷戀網絡的女子,偏偏在某一個午后忽然走進網絡,然后從網絡中走出。一直走到我的面前。

是的,一個女子。

我始終這樣叫她,因為她已不是女孩兒,可是她還不是女人。

我只能這樣界定她的身份。

她和這個城市所展示的很多直白的東西不太一樣。最初,她為一個問題和我在聊天室爭執。她很固執,充滿敏慧。

惟一的一次。

那以后她再沒有出現過,留下來的,是一個電子信箱。

我們用宋體字對話的時候,我問過她的名字。她不說,后來她也一直都不說。可是她竟然不知道,我是故意的。她的電子信箱——朋友幫她申請的那個信箱,是以真實名字注冊的。

我早已知道。

她是真的不熟悉網絡的,電腦對她的用途,只是寫字。那些字羅列成她生命的全部內容。她也一直不知道,很多網站,轉載了她的小說。

我很容易就找到了。找到以后,看了看。

看過后心里不是太舒服。有一點疼。

發誓不再看了,可是不能自已。

感覺類似于吸毒。

傷感和凄美彌漫在她的文字中,并不奢華。事實上有很多語言是直白的,簡單的。可是總在簡單的背后,覺得心被重重碰了一下。

我懷疑她文字中的女子,那些不美麗,卻很生動,那些一邊愛一邊疼,在流淚的時候喜歡大聲唱歌的女子,是她自己。

忽然想見一見她。

我是個非常愛惜自己身體的人,按照常規,應該從她的文字開始,戒掉并遠離她。

我沒有做到。

那時候秋天還沒有過去,可是已經知道并確定要走了。

于是在有了一些信件的來往之后,留下了電話。

然后一直有所期待。

她卻一直沒有打,一直一直地。

直到秋天徹底過去。

我想也許我們不會見面了。想了想,這樣也好,一切終究是未知的。誰知道呢,她是不是一杯毒藥。

卻在那個沒有什么預感的黃昏,桌子上沉靜了好長時間的手機響了起來。顯示屏上顯示的,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忽然覺得是她。

就這樣在某一天某一個華燈初上的十字路口,我見到了她。我的女子。

女人,我一直喜歡兩種:美女和才女。

她是后者,又有異于后者。她不是純粹的哪一類人,她無從歸屬。她是她自己——女子。

女子不漂亮,可是看到她的時候,心忽然折服了。

她有著并不美麗卻足夠清澈的面容,在她看著我微笑的時候,我看到了她眼睛里的疼。那種疼折射了她的身體,和她的心。

忽然想把她所有的疼痛握在手心里,撫摩一遍,一點點撫平。

那一刻我相信了,她的文字中描述的那個女子,是她自己。

那天我們一起吃飯,她一直在笑。我知道她笑容的背后掩藏著什么。

她拿過杯子為我倒水的時候,我看到了她的左手手腕上,一條漂亮的銀色手鏈。鏈子在她手腕上滑動,我看到了那些遍布于她左手手腕的傷痕。

非常淺。在燈光下,卻清晰。

我的心動了動,充滿酸澀。

一切就這樣在冬天進行到中途的時候,開始發生。

我不知道該怎樣描述她,在她以一種我無法想像和解釋的姿態,走到我身邊之后。

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個怎樣的女子。她年輕而滄桑,熱烈而淡漠。她的身體纖小單薄,卻充滿最原始的誘惑。

她的身體在自己的文字中透出來,單薄而放縱、純潔而無恥。

我懷疑她的前生,是一只走丟了的貓。在她的眼睛里,找不到方向的專一。那天起,我叫她貓。

我想改變她。其實我從來沒有過想要改變一個人的愿望,我知道那根本不可能。

第2節:在一片凌亂中

我卻說服不了自己,在這個冬天最后的日子,用很多我并不熟練的方式,試圖改變她。我像一個固執的母親,想要一個孩子在如此短的時間里,學會生活。

那種真實的,存在于衣食住行中的瑣碎生活。

我害怕有一天,她會死于失眠和營養不良。

我不得不這樣做,時間已經來不及。

我亦不能繼續為了她,延長在這個城市的停留期。

一切不可人為,一切皆是定數。在最后的日子相遇,然后分離。

昨天,她在電話里告訴我:"我會做草菇青菜了。真的!"我笑了笑。我愿意我的心以此感到安慰。

這些天,我一直在向她要一個承諾,我要她答應我,答應我今生在用心生活的前提下,努力讓自己快樂。

對我的索取,她一直微笑、沉默。

我愿意相信她的沉默是一種無言的許諾。

我知道我在騙自己。

在我和她有過的,最深最深的接觸中,那種難以想像的身體的糾葛中,她始終沒有告訴我,她是不是愛我。

我相信很多女孩子或者女人,是為了愛,才付出自己的身體。女人是因愛而性的。可她是個女子。我不知道她為了什么,為了什么付出和索取。

不停不停地要。

我害怕她說愛,又不甘她說不愛。

第一次發現自己,是一個充滿矛盾的男人。

可是一個已經三十五歲的,有了十年婚姻的男人,我能怎樣對待這樣一個女子呢?

我怎么做,會不是錯呢?

最后我只得離開。

其實倒是她問過我,她說:"你愛我嗎?

"她只是問,不是用心的。我想。

我想這樣說:"比愛更疼。

"我不知道還能夠怎樣回答,她不是我內心里習慣去愛的女人,可是給予她的,卻無可替代,愛也不能。還有一句話我沒有說,這種感覺,亦是:比愛更暖。

不說了也罷,我想,聰明如她,會懂得。

她笑了,笑著說:"我喜歡這樣。

"她還問過我:"你是個好人嗎?

"我想了想,在感情上,我不算是。我有深愛我的妻子,一個善良、美麗、真誠的女人。作為妻子,她無可挑剔。我還有過性情相投的情人,在生命的某一段時光里,我們彼此相愛。然后告別,不作任何糾葛。她們都是美麗的女人,曾經在我身心孤單的夜晚,給過我最溫柔的安慰。還有那些不曾見面的,在網絡或電話中,同我相互吸引和眷戀的女友,可能我們一生都無法相見,可是在心靈中,我們一度非常靠近過。

我傷害過別人,也被別人傷害過。可是,我有一顆并不堅強的心。

所以,我說:"我算是個好人吧。

"她笑了:"我喜歡好人,本質上的好人。

"她說:"你真的不用擔心我,我是個有很多顆心的女子,也很容易忘記。不過,我也是個好人,所以我們才會相遇。"然后她仰起頭來,看向天空。

她是嗎?她真的有很多顆心?真的很容易忘記?如果她是,為什么這一刻,飛機穿越城市上空的一刻,我忽然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它。然后隔著越來越遙遠的空間,聽到一個模糊的聲音說著再見。

我相信這一切不是我的錯覺。

飛機繼續升騰著,朝著西北的方向飛翔而去。

我不會再回來了,可是這個城市,我該用怎樣的力量,才能真正忘記?

走的時候,我帶走了她寫的這個故事。她說:"只是一個故事,我們都不要當真。""好的,不要當真。"我同意了。

我有同意和不同意的權利。

我是沈家明,這個故事的主人公。

在一片凌亂中,我看到墻壁上的電話號碼十一月二十五日。星期二。多云。

黃昏,我坐在一片凌亂中,猶如空間的廢墟。緩緩地仰起頭,看到墻壁上用鉛筆寫下的號碼,看了片刻,拿過手機撥了沈家明的電話。

幾乎是無意識的,這樣一個舉動。在撥著那些號碼的時候,我并沒有太想明白,對方,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人。雖然在網上,我和他認識已久。從秋天到冬天,來來往往地,也有幾十封的郵件了,但在現實中,我們其實還陌生。

完全的陌生。

那個黃昏我的心情糟透了,煩,加上疲憊。因為第二天的搬離。待在外面的年月里,幾乎有了一種"搬家恐懼癥".大學畢業后第一年,好像平均三個月搬一次住處,后來因為工作的穩定,那種移動漸漸延緩。可搬家的感覺,讓我想起來,始終都有疲憊感。恨不能有個地方,可以一勞永逸。

也或者因為不再年輕,所以害怕任何形式的動蕩。二十歲的時候,以為單槍匹馬可以走遍天涯的。現在,想都不再去想。

什么能抗拒得過時間呢?

這套兩居室的房子,我一年半以前搬過來。當時真的是喜歡。在城市不算喧嘩的位置,周圍有草坪和廣場。房子簡單地裝修過了,褐色的門,純白的墻壁,臥室里絳紅色的地毯。朝南的陽臺,窗明幾凈。看房子的時候是春天的午后,那樣美好的陽光齊刷刷地透進來,一下子就俘獲了我的心。沒有絲毫猶豫,一次性付足了兩年房租。

房東是個長相正直的中年男人,有整齊的黑發,穿深色西裝,不茍言笑。當時他嚴肅向我承諾,五年之內,不會將房子賣掉。

還記得那天舒展的呼吸,因為知道至少五年,我不用再為搬家煩惱。對于一個生活能力不是太好的人,這也是一種幸福的安慰。

第3節:一個我陌生的男人

并不想五年中,我會碰上一個想碰的人,有一個家。二十七歲的時候,年少時想像過的東西忽然開始變得遙遠。世事和情感的多變浮華看在眼底,開始質疑很多東西。而我,天生在情感中,似乎也比別人多了份敏感。也莫名其妙地,經歷了很多人不曾經歷的事情。

不知道一切是不是和性格本身有關。

對生活而言,一個過于敏感又天生頹廢的女子,注定了生活不會太快樂明朗。一切又被放置于這個無根的年代。有時候覺得生命在隨波逐流,不知道未來。

好在有時懂得表面的調節,大多的時間里,不去追究。比如為了一套心儀的房子,便告訴自己這是幸福。而沈家明后來說,正是因為如此,他才知道我的孤單。

房子的幸福,卻只享受了一年半,那個看起來非常值得信任的房東,違背了當初的承諾,私下里將房子高價賣出后,才作出一臉無辜狀找到我,很大度地退了我半年房租,給我一周的時間搬出去。

一點脾氣都沒有,當時只拿了他的一張收條,沒有什么合同可以讓我義正詞嚴地向他討個說法,拿著退回的房租,暗下里恨不能摔到他的臉上去。

當然什么也沒有做,甚至什么都沒有說,只是微笑著看著他走出門去,然后坐在地毯上,發了半個小時的呆。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所措,在茫然在悲哀在痛苦的時候也會微笑。

房東走后,我四處看了看,覺得沮喪透了。這一年半的時間,居安不思危,竟然不知道什么時候,零零散散地,把五十多個平方米的房子,幾乎填滿了。單單書、雜志和CD,已占據了很大的空間。還有那些沒有什么用途,心血來潮時買下的玻璃器皿、軟性玩具、裝飾品……突然之間全部成為了行走的負擔。

三年前,一箱子衣服一箱子書,是我全部的行囊。終歸是簡單,而憎恨搬家只是因為憎恨習慣的驟然改變。剛剛習慣了一個地方,熟悉了那里的街道、商場,知道了在哪家銀行交電話費,哪里可以買到新鮮蔬菜,并和賣水果的小販也漸漸熟悉起來,不需要再辛苦地討價還價……一切又要重來了,即使兩手空空毫無負擔,也是厭煩的,何況此時,附加了如此之多的物質負累。

灰心了整個晚上。

第二天開始回報社請假出去找房子,跟著中介的員工在城市的寒風中奔波。奔波了三天后,勉強看下一套離原來住處并不太遠的,剛剛登記到中介的居所。三天的行走中,才知道冬天真的來了,走在那種沒有陽光的小巷,寒冷瞬間就可以將身體穿透。寒冷中,一次次將衣服領子豎了又豎。有一天的一剎那,因為冷,竟恨不能立刻找個有房子的人嫁了。一顆心,忽然變得脆弱不堪……

如此這般,家還未搬,傷感已經到了極限。

再用了整個下午將屋子里所有屬于自己的物品裝箱,一次次狠下心,扔掉一些可要可不要的東西。也懶得再歸總,丟棄的,統統扔在地毯上。我恨那個言而無信的房東,所以成心如此,不給他留徹底的清凈。而新的房子在五樓,我想像得出沒有電梯抱著那些東西上樓的艱辛。很多物品是不能交給搬家公司處理的,他們不會像我那樣精心,會破壞了它們。比如那些漂亮的玻璃酒杯和陶瓷花瓶,它們已經成為我生命中無法丟棄的附屬品。

有些辛苦,實在是自己找的。

終于收拾利落,人也跌坐在地毯上,聽著自己的呼吸,似乎上氣不接下氣。常年不運動的身體,已經承受不了簡單的勞累。

平緩了片刻,感覺到外面城市冬天的黃昏已慢慢逼近。面前的白色墻壁上,很多順手記下的電話或者某些人的名字,都已經淡淡地沒有了痕跡,最清晰的幾個數字,我念出聲來,135×××××800.那串被我寫在墻壁上的,陌生的號碼。在黯淡的窗欞透過的余暉中,散發著一種奇怪的光澤。是那種鉛筆粉的光澤,黯淡,卻清晰。

房子的感覺,因為凌亂的物品,的確猶如一片廢墟,除了床是完整的。我喜歡的桃紅色撒了白色小碎花的臥具,依然有一種溫暖的誘惑。我要在這間屋子里,度過最后一晚。留最溫暖的一處,給自己。

我不是不喜歡它,可是我沒有辦法。這讓我心酸。

手機在地毯的半米之外。

看,什么是能夠躲過去的呢?所有要來的一切——離開。離開前的最后一晚,那個電話。沈家明的出現。和這個最后的,與愛有關的冬天。像他說的,一切都是如此有條不紊,按照它自己的規則發生了。并不是我們想像的。

我同意他的這種說法,成年以后,我喜歡把一切人為不能解釋的事情,推給天意。

我這樣說是因為我與他真實邂逅的幾率其實很小,這個冬天已經來了很長時間了,剩下的日子并不是太多,一如他要在這個城市停留時間的短暫。這是他留在這里的最后的冬天,兩個月后,他將離開,回到他一直生活的北京,永遠不再回來。

永遠。

只是兩個月而已,很容易就過去了。偏偏,沒有成行,沒有遺漏過去。

不知道到底什么是不甘的。

當時我并不知道,我只是沒有什么預感的,在一種疲憊和倦怠的心情中,撥了沈家明的電話。同時,我想了想他的名字,我知道這是一個男人的名字。

一個我陌生的男人。曾經在網絡中,我和他有過一場關于美女的爭執。

第4節:我們彼此無法拋棄

其實我一直不太熟悉網絡。我是說,網絡中人和人的交往交流的方式。本能地,我有些排斥它。畢業后換了幾份工作,面對的都是電腦,二十四小時在線。目前做的,本市晚報副刊編輯,更要每天八小時面對電腦。而回到住處,晚上用喜歡的文字打發時間。電腦已經成為我不喜歡,卻相依為命的伴侶。

我們彼此無法拋棄。

最初,同一個寫字間的女孩兒寶心,竭力慫恿我沒有事兒的時候找個人聊天。其實沒有事兒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沒有人可以愛的時候,可以試著從網上拉下一個來,興許會有份好的姻緣也說不定。

這樣的念頭,我不置可否。是真的不喜歡,雖然不太接觸,也可以想像網絡中,到處充斥著虛幻。幾乎所有人,喜歡和選擇網絡,只是因為它的虛擬性。他們在網絡間逃避現實、逃避自己、逃避真實的情感。

我不喜歡做游戲,寧肯敬而遠之。

寶心是個簡單快樂的女孩子,負責排版,好像有個男朋友。有時候下班,看到那個略略年輕的男人,騎一輛黑色的自行車,在報社門前等她。工作閑暇的時間,寶心每天都在本市的一個聊天大廳晃蕩著,即使人不在,也把名字掛在聊天室里泡分。

我知道她只是貪玩,喜歡泡足了分數,然后發圖片、發動畫。她不過二十二歲,剛剛大學畢業。二十二歲的女孩子在我眼中,是年少的。我已經走過的那種年少。

那天不知道寶心在同誰聊天,鍵盤劈里啪啦敲得飛快,一副眉飛色舞的神情。

實在一時無事可做,我探過身去看她玩兒。

那個聊天的大廳,遠遠比我想像的喧鬧,滾動的屏幕上各種名稱和字體讓我眼花繚亂。我盯著某個位置的時候,看到屏幕上飛快刷過一行字,草綠色的字體,顯示一個叫"本市無美女"的人,進了聊天室。

那天我是真的不知道心里哪個地方忽然失調了,那五個原本再平常不過的字,忽然讓我氣憤起來,莫名其妙地就氣憤了。

很小的時候,因為父母的縱容和偏愛,我一直固執地以為自己是個漂亮的孩子。直到后來,我清楚了自己的樣子,充其量,也只是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十六歲后沒有再長高,面容亦無太多改變。但絕對不是美女。

誰都看得出最后四個字,是那種退而求其次的贊美。如果一個女人不美麗,可以說她有氣質,或者聰明,可愛亦可行。我不是不滿足。

但這不影響我的驕傲,不影響我對自己的愛和呵護。我喜歡小女賊漫畫家錢海燕的一句話:"書中自有顏如玉。"這句話的意思是,女人把時間花費在裝扮上,不如多看書。

我同意。所以成長的那些年,其他的女孩子忙著追趕都市流行色彩的時候,我在圖書館里追逐流行書刊。最后大家都成長起來,按照自己的意愿。美麗的容顏和衣著是她們青春的旗幟,而屬于我的,只是一雙聰慧的眼睛和敏銳豐富的思維。

當然,也有副作用,像我教了很多年書的老媽說的:一個缺015女人讀過的書,和她生活本身的幸福是成反比的。女子無才不是德,但絕對會讓一個女人更容易滿足和快樂。

我知道媽的這些話是針對我的。在我長大以后,這個把我帶到世界上的女人,看透了我內心里那些不明朗的角落:不經意知道得太多,不經意地失望,也不經意地孤單。

不過并不完全是讀書的事,我知道很多東西,來自天然。是我一出生就存在的。

但青春真的不會太久遠,總有一天,有些東西會凋零枯萎。

而我,對那種枯萎無所畏懼。沒有擁有過的,就無所謂失去。即使我不快樂。

當然,除了思維,作為一個女子,我有對美好事物的分辨力,我知道短短的略卷而凌亂的頭發,簡單的休閑外套,牛仔褲,白色,紅色,或者墨綠,都能夠展現一種屬于我的,獨特的生動。

不是不在乎的。雖然我真的,不是那種純粹的美女。

也因此,對那句"本市無美女"的話,我本不該有太強烈的反應。

所以我想除了無所事事,那天,想必心情不是太佳。

那段時間心情一直不是太佳,因為一個叫"翅膀"的男人。

長著翅膀的男人翅膀姓童,叫童欣然。很多人不知道他的名字,身邊熟悉的人,都叫他翅膀。

翅膀是個不怎么英俊的男人,但有我喜歡的棕色皮膚和一雙性感的眼睛。我喜歡翅膀看著一個人時,很自然地將他原本不太大的眼睛瞇起來,一時間,充滿模糊的曖昧。

后來我開始憎恨他的那種眼光,因為他如此這般地,看很多女人。

我也喜歡他的名字,無論童欣然,還是翅膀。

翅膀在報社所在的新華路的最南端開了一家酒吧,酒吧的名字很普通,在很多城市也常見,叫"挪威森林".很小的空間,不足五十平方米吧,整個一面朝南的墻壁,擺滿了我喜歡的那些書。非常全面,包括宗教之類的圖書。

所有書都有閱讀過的痕跡,不是空白的擺設。那些痕跡在翅膀這樣一個男人的心里。它們帶給他的,和帶給我的不同。也有些感覺是殊途同歸,讓我們在某些時候,不能循著正途生活,行徑常常離經叛道。

酒吧里沒有燈光和電器,只有蠟燭。不知道他從何處訂購的那種無煙的藍色蠟燭。燃燒時,有一種清淡的香。每張褐色缺017的原木桌上,都擺著古典精致的銅色燭臺。

第5節:長著翅膀的男人

翅膀常常坐在吧臺后面抽煙,用曖昧的眼神環顧他的酒吧。照顧生意的,是一個干凈白皙的小男生。

我不是因為常常光顧翅膀的酒吧才喜歡上他的。事實上,翅膀是我的作者。

翅膀是一個不甘于長久停留于一處的人,大多時光里都漂流在外。他的漂流,選擇了最簡單也最原始最陳舊的方式——步行。

也許這個男人天生是一只鳥,喜歡飛翔。腳是他的翅膀。

翅膀十七歲的時候,就有過被同齡人津津樂道,而讓父母親無比恐懼的創舉。在高三最緊要的時間里,他選了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逃出了校園,騎著他父親那輛半新的永久牌老式自行車,帶著很少的錢,徑直去了連內地的鳥都飛不去的西藏。往返,用了整整七個月的時間。為了找他,家里人都快瘋了,最后他們幾乎絕望了,以為他不會再回來。

可是七個月后,翅膀卻回來了。他看起來好好的,只是自行車更舊了。他回來時,當初和他坐在同一個教室里的孩子們,一多半進入了高等學府,另一半,也各奔前程,為未來打拼。翅膀最后擁有的,只是一頭長過了肩膀的長發,和一身棕色的肌膚。

那頭略卷的黑色長發,和那身健康的棕色皮膚,從翅膀十七歲開始,就沒有離開過他。

翅膀也從此有了翅膀這個稱號。

這是一個會飛的男人。

從此翅膀熱愛上行走,以那種常人眼中近乎病態的方式。甚至在徒步旅行家余純順死在羅布泊之后,他的熱愛依然沒有絲毫減弱。我想像得出,沒有什么能夠影響到他。因為他認定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和這個世界上其他人與事無關。這些年,僅僅是西藏,他用行走的方式,沿著不同的路線,就去了整整七次。還留在一個貧瘠的地區教了一年的書。

行走也真的始終是他一個人的事情,不張揚、不喧鬧、不接受任何采訪。

我知道他只是熱愛,猶如某些時候,我熱愛凌亂的文字。我能夠了解那是一種從身體的最深處,幾乎比心更深的位置散發出的熱愛。

我們自己也拿它沒有辦法。

因為行走,翅膀的面容充滿了滄桑。那種被風霜侵蝕的滄桑,不同于所有都市里的男人。

而真正吸引我的,既不是翅膀熱愛行走的行為,也不是他被風霜雕刻的滄桑的面容,而是他行走中帶回的圖片和文字。

那是一種簡單的、直白的,一個非職業文字創作者憑借真實的感覺和經歷寫下的東西。樸素、干凈、真實,卻直擊人的內心深處。

某一年夏天,晚報開了翅膀的行走專欄。我近乎崇拜地迷戀上了他筆下那些沒有被修飾和雕琢過的故事。那些清晨或者黃昏,他在路邊信手拈來的心情,它們帶著露珠或者田野的氣息。清新,也有一點荒蕪。嗅一嗅,讓長久生活于鋼筋水泥構筑起的都市中的人,感覺到世界純粹的魅力。

那種魅力覆蓋了我。

很長時間,我為翅膀的文字和那些黑白圖片,還有圖片中缺019老人或者孩子的笑容打動。我像珍愛珠寶一樣小心地處理它們,在我負責的版面上,一個字都舍不得更改或丟掉。有段時間,我總會盯著作者那兩個小小的字:翅膀。

慢慢發呆。

心里卻一點點蕩漾起來,像風吹過的水面。

開始在翅膀行走的日子想念,然后在他歸來的日子,坐在微弱而亮白的燭光下,一會兒看書,一會兒看他。

"挪威森林",是翅膀疲倦之后的棲息地,他停下來,在燭光跳躍的小屋里抽煙,沉默或者微笑。也和朋友喝酒,用很大的杯子,然后他重新上路。

他是長著翅膀的鳥,他的名字叫做鷹,他開始成為我的英雄。

我是翅膀的編輯,認識他,用了最直接的方式。

去年的秋天,翅膀也許是累了,停留的時間顯得格外長。直到秋天過去,依舊沒有動身的打算。我坐在旁邊最習慣的角落,看似不動聲色地,已經籌劃了一場愛情。

后來,每個人都知道了我喜歡翅膀。

說愛也沒有關系。我沒有掩飾什么,送他一直習慣抽的濃烈的駱駝香煙,還有真正的瑞士軍刀,結實的經過特殊處理的牛仔布背包和運動鞋,ZIPPO打火機……希望打動他。

是的,我愛上了這個男人,我從小就愛著那些與眾不同的事物,這可以滿足我對生活的愿望。

對感情的愿望。

我的視線和感覺中,翅膀是不同的。

內心里,我一直拒絕平庸拒絕隨波逐流。

因此也受過一些別人不曾受過的傷害。

很多是因感情而起的,有時候也會想起來,但不后悔,因為知道即使重新來過,一切還是會如此。這是天性。比如年少時,有段時間我喜歡過混跡于社會底層的一個不良少年,差點誤入歧途。大學時,對那個教授經濟學的頭發已經花白的清瘦男人,我有過很長時間痛苦的迷戀。兩年前我邂逅了一個已婚男人,直至被他的妻子找上門來,才被迫著搬了家換了工作。而從事情的發生到最后,那個早早晚晚叫著我"寶貝"的男人,始終都沒有出現。

他出現的時候,事情已經過去,我自己收拾了殘局。

還有另外一些,都已不愿記憶。可以記憶,或者是因為傷不夠深。

有些傷用了一些方式留下來。我不想看,也不想說,更不想別的人看。

因為那些事情,我已經變得有些小心翼翼,防備著可能的傷害。可是感情的事,始終是防不勝防的。而且,我喜歡愛情。那種喜歡似乎帶著一種病態的迷戀。我喜歡無眠的夜晚有愛情陪我守候,我喜歡寒冷的冬天有愛情為我取暖。

那種單純的,沒有任何介質和走向的愛情。我很小的時候就喜歡。

第6節:有了一場男歡女愛

有天晚上,我看安妮寶貝寫的一句話:我不相信愛情,可是卻離不開它。于我而言,愛情是這樣一種物質,它可以抵抗我空洞的生命。它是惟一的,惟一的毒藥,我卻習慣了飲鴆止渴。

這樣的話,讓我有一種震撼的,生命某種真相被揭示的恐慌。回過頭來看走過的路,我開始懷疑我是不是也是這樣的。我開始懷疑,懷疑那些午夜時,看看身邊睡熟的男人的面孔,然后獨自站起來走到陽臺上吸煙的女子,是不是都是這樣的。

不再相信愛情,卻以此安慰生命的空洞。

可是那些用來安慰生命空洞的愛情,卻都不夠溫暖。

而那時候,我是不肯認可空洞的,我有自己的職業,有文字,有特立獨行的內心世界。我以為那一切足以豐富一個人的生活。直到后來沈家明告訴我,正是那一切,讓我遠離了生活的本質和最簡單的快樂。是它們讓我空洞,真正的內心的空洞,讓我離幸福越來越遠。

只是那時候,我真的不知道,也不去想。愛就愛了,傷就傷了,重復在心里,漸漸地,傷和記憶都模糊不清了。我曾經想過或者我是個薄情的女子。好像某一年的秋天,感覺過去所有一切都化為虛無,在我的世界里,只有一個人存在。

他叫翅膀。

那時翅膀并沒有拒絕我對他種種的好,他不是一個很冷酷的男人。事實上他一點也不冷酷,他只是有些不一樣。

后來在一個所有人都離去,而我堅持留下的夜晚,于滿屋的燭火中,翅膀擁我入懷。

有了一場男歡女愛。

我由此迷戀上翅膀棕色的身體,迷戀上他的身體所散發出的荒涼氣息。

竟然是荒涼的,沒有欲望中的灼熱和奔騰,卻異樣地讓我淪陷。

那晚"挪威森林"的燭光始終沒有熄滅。

沒有床,沒有可以放置身體的任何物品。但是也沒有抵擋一切的發生。翅膀的身體,因為長久的行走略顯生硬,也或者,因為他的身邊很久沒有過女人,因此事情的進展摻雜了某種真實的疼痛。他用呼吸和手臂一直將我逼到屋子角落的墻壁。

天有些冷了,那種寒冷在他的手指間格外清晰。

沒有等待和渴望燃燒的溫暖,他打開的身體有比手指更蒼涼的寒意。我在他身體的溫度中,感覺到被動的寒冷。

沒有說什么,那些纏綿或者溫柔的話和字眼。沒有辨別和解釋,沒有詢問。他褪落我的衣服時,因為冷我抖了一下。他在我輕微的顫動中,靠近我的身體。

有些生澀,是身體本身的抗拒。

沒有快感。一切開始的時候,我才發覺自己竟然無力放縱。他的身體,始終是一種過于冰冷的溫度。他是有力的,我卻有種悲哀的清醒。我覺得這樣的歡愛,只是為了承擔,承擔他所有行走的遙遠路途中,積聚的寂寞、孤單、荒涼和隱忍。

無論他熱愛什么,他也有著最平常的男人的身體。即使他的身體,充滿奇異的荒涼。

始終沒有真正的快感,沒有那種我想像的沸騰。可是那真的不重要,我固執地以為翅膀帶給我的戰栗,是來自內心的,是身體的放縱無法抵達的。

我在那一刻以為并相信那是真正的快感。也許身體始終是平和的,心卻經歷著一次又一次的升騰。我忽視了,那種心的升騰,是不是我的一廂情愿。

直到不久后的夜晚,沈家明的身體,將我自以為是的感覺擊打得灰飛煙滅。我才知道,單純內心的快感,原來同樣脆弱不堪。

那天晚上翅膀終于松懈下來時,彎身撿起散落在地上的他的棉布外套,裹住了我潮濕而寒冷的身體。

那一刻,我知道他是愛著我的。至少在那一刻。

也只在那一刻。

翅膀不愿意被愛情羈絆。愛情于他,一如"挪威森林",可以停下來小憩,但絕不是最后的歸所。翅膀的人生和情感,在未知的某條路上,行走著。這不是我能夠把握的。若我堅持要愛,只能如此,像這間棕色的小屋一樣,在某一個季節的某些天里,等他回來。然后沉默著,靜靜地看他離去,沒有任何怨言。

也或者,根本無從等到他的回來。

翅膀生活中,并不只我一個女子。

感情始終不是他要堅持和追逐的。也許一個人一生,只能追逐一件事情。他選擇了行走。他要我選擇隨意。當發生過的一切,如一場放過的電影。我們不經意,扮演了其中的角色,在某些短暫的瞬間,也蕩氣回腸,抑或香艷旖旎。但落幕后,彼此有自己的人生。

我做不到。

我的心做不到。

一不小心就愛了,等到明白了處境,整個人陷入了莫名的,沒有預感的悲哀。

心一收一收地疼了好長時間不肯平靜。

我偶爾是個非常想要愛情的人,但不會輕易地投入,可是每次投入,就會不被自己控制地走到徹底。而我想要的亦不是結局,只是愛情——我不是很相信卻想要擁有的愛情。婚姻對于我,始終有距離感。我不知道兩個人,要怎樣的耐力才可以從陌生到相守一輩子。

終究是兩個人,有兩顆意愿不可能完全相同的心。我想像過柴米油鹽,想像過平平淡淡。只是想像。始終不想要。也或者開始是有愛的,但所有人的婚姻都顯示著這樣一個事實:它會把愛磨損得面目全非,慘不忍睹。

我要的只是愛情,純粹的、帶一點痛感的愛情。以抵擋什么,安慰什么。

翅膀不肯給我。他的生命中沒有給這樣兩個字留下余地。他也沒有辦法。

第7節:我不喜歡上網

翅膀說:"我總是要走的。一直走到最后。你是個不一樣的女子,你為此充滿魅力,也將為此,受到傷害。你也沒有辦法。

"我無話可說。翅膀沒有錯,我也沒有。我們甚至可以深入地了解對方,只是無力改變。他是我異性中的同類,卻是不可能的愛。事情本身發生了偏差。我知道,但已經于事無補。內心的事情說不明白,亦無法把握。收放無法自如。

只能站在風里隱約地疼著。

這個冬天,看著翅膀朝著遙遠的方向再一次啟程,我想起那首叫做《風向北吹》的歌:"風向北吹,你走得好干脆……愛情被一刀剪碎,我的心一片灰……"灰,是這個冬天充斥我眼睛的感覺。

當然,翅膀還會回來。但我相信了,走,是他最后的結局。愛情在路上,路在他的心里。

除了灰,還有滿心的不甘、想念、無奈、隱約的疼痛。我不知道他再回來時,坐在角落里看他的,是我,還是別的女子。

他回來之前如果能夠將他忘記,我情愿忘記。可是我能嗎?他會帶回來新的故事給我,那些文字會繼續將我的心激蕩。因為不甘,所以我并不想逃避。我也相信這樣的話:有些傷害,只要你肯逃,一定能逃得掉,哪怕是硬逃。

我偏不。我在翅膀離開的日子,在很多不肯入眠的夜晚寫下了很多文字,它們充斥著某種無奈的傷痛,是我情感的見證。漸漸地竟然醉心于這種想像的疼痛。

醉心,卻真的并不快樂。

如此的心情加上無事可做,我一下子被那天沈家明的網上的名字激怒了。

縱然不是美女,但物傷其類,真是恨男人的囂張跋扈,竟然到了不加掩飾的地步。我靠過去一把推開寶心:"借你的網名一用,我收拾他一下。"

"誰?"寶心沒有防備,茫然地看著我。

我不回答她,占據在她的位置,飛快用鍵盤把"本市無美女"點擊了過來。

我不喜歡上網,但操作鍵盤和打字的速度已非同一般。

一個穿了藏藍色風衣的男人,已經朝著我的方向,輕輕轉過身來。禪語說:是一個劫那天和沈家明公開爭執的詳細內容,其實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反正是關于有沒有美女。最后的時候,聊天室里很多人停止了對話,在一旁看我和他辯論。到最終,也沒有結果和究竟。本不是一個什么原則的問題,只是對于五個字。而網絡,所有人鐘愛的,是自由。純粹徹底的自由。

事實上是我沒有攻擊的理由。

沈家明打字同樣很快,語言的速度不相上下。他的語言,也出乎我意料的犀利。犀利,卻并不刻薄,有一種善意的婉轉。我以為碰不上對手的,無論打字或者語言。顯然,他不是我想像的,一個偏激自大的,嘩眾取寵而沒有什么內質的男人。

他的很多話簡短,但充滿寓意。

在我們開始的爭執中,我記住了他的一句話,他說:"你計較?為什么?因為不美麗?"我微笑回答他:"對付你這種男人,美麗根本多余。"然后憤憤,"美女在貴族商廈、在高級酒樓、在寶馬香車、在優秀男人的金屋里,不是你這樣的男人有資格邂逅的!"他竟然呵呵地笑,笑著說:"那你有沒有遺憾,遺憾自己不能夠過寶馬香車的生活?"我們在彼此的微笑里,看到溫柔的刀。一樣的漂亮和鋒利。我的一個好朋友曾這樣對我說:"一切都是需要對手的。生活、工作、戀愛、對話,或者吵架。"我相信了。

那天下午,最后和沈家明的對話,就這樣漸漸失去了最初的意圖,我很莫名其妙地就把方向丟掉了。原本是要進攻,最后卻成了一種交流。一種讓我不太能相信的,和諧的交流。我們說到了很多我喜歡或者不喜歡的寫字的女子。那種共同的話題讓我覺得親切。

漸漸忘記了對話的初衷。

后來他留下了電子信箱。這樣說:"我想也許以后,不會在這里遇到你了。"只是一個小時多一點的對話,他已感覺到我的喜好。

我心平氣和下來。這個男人,敏銳而和煦。我不討厭他。

很久不對一個陌生人說什么了。

沈家明的信箱名稱,是陽光海灘。

只是隨意地說了些什么,天氣,這個城市,某個時間的心情。那天和他爭執過的話題永遠成為了過去。他最后告訴我,一個已經三十五歲的男人,其實更知道美麗女子養眼,智慧女子養心的道理。他是無心的,是我太在意了。

我知道是我太在意了,有些時候我很小氣。

一直就是說話吧,隨心所欲,像我喜歡的那些沒有見過面的女孩子。我們每天訴說一些簡單的心情,快樂或者不快樂。沈家明的信更加簡單,有時候,他只是要告訴我看過的某個小說,某些感覺。

閑暇的時候他看很多網絡文學,對文字,他是不熱愛的,卻有著鋒利而敏銳的辨別力。

我是說對文字中所表達的東西,他比很多人看得更透。

他真的敏銳,對文字,有理性而委婉的敏銳,但并不刻薄。一如我最初對他語言的直覺。

那時候我沒有想給他看一看我寫的東西,我不習慣對一個人說:你要看我的小說嗎?或者你看過我的小說嗎?

第8節:愛上一個女子

很多時候我覺得文字是一個人的事情,只是一個人內心的出口,誰碰上了,看一看,說些什么或者保持沉默,都無關緊要。可是不久后,因為一次心情的頹敗,我還是給他看了一些東西。

真的不是刻意要讓他看些什么,或者作出怎樣的評論,有些事情好像是被一路追逐著發生的,一件接一件。

我好像總是心情頹敗的時候碰到他,或者尋找他。也因此后來我才知道,我不是個善于承擔的女子。我不經意地,就把我承擔不了的疼痛推卸了,哪怕只是讓一個人知道。

沒有預感也沒有理由會選擇沈家明,他是我網絡中的一個陌生人。

卻一直選擇了他。

剛剛是暮秋,翅膀留下的冷灰猶存。那天晚上打開信箱,看到我最心愛的女孩子,我的小妹妹眉然,在郵件里告訴了我這樣一句話:家寧,我愛上了一個女孩子。我們在這個冬天相愛,很相愛。所以這個冬天,我不會太冷了。

眉然生活在哈爾濱,那個很北方很冷的城市。我所在的城市秋天還未真正來到的時候,眉然已經告訴我:哈爾濱下雪了。好冷。

真的好冷。

那天晚上在熟悉的溫暖的燈光下,我看著信箱里短短的兩行字。忽然覺得好冷。

一種抵擋不住的冷,從心里一層層散發出來。

眉然是我大學時認識的女孩子,她比我們都小。很久以后我都清楚地記得她當時的樣子和眼神:年少而寂寞。

眉然的身上有一種我所陌生的,卻讓我莫名心疼的感覺。我一直相信第一眼看到她時,在我心里緩緩流動的,不是一個女孩子對另一個女孩子的情感,而是一種溫柔的母性。

眉然有一雙纖細的眼睛,皮膚幾乎蒼白得透明。高高的,卻極度瘦削,下巴尖尖的。她的那種消瘦讓我心疼。

熟悉了,慢慢知道眉然的一些事情,那份心疼也加倍起來。一切是如此的不可想像。眉然是個孤兒,一直生活在很北的北方,很小的時候她失去父母,那時她還記不得他們的樣子。她跟過很多人,住過很多地方。他們都是她名義上的親戚,但他們都無法拿父母的那顆心來愛她。支付她成長的,是父母留給她的那套很大的房子。本質上,是它養大了眉然。

成長的那些年,眉然始終孤獨卻始終害怕那種孤獨感。她用了很多方式去抗拒:微笑、奔跑、讀書、洗衣服,幫同齡的孩子寫作業。但卻都改變不了根本。她的身世讓她對整個世界有本能的距離感。

很心疼很心疼眉然,那種心疼幾乎是本能的。她并不拒絕我的靠近,我可以想像這么多年,她一直都在等待著別人的靠近。

那時候,很多晚上,我陪著眉然在操場上跑步。她喜歡奔跑。然后我們會坐在足球場看臺的臺階上,看著飛機在夜空中一閃閃地滑過去。像螢火蟲。

偶爾也去體育場,因為喜歡它夜晚的空曠。

那時候眉然總是穿黑色的衣服,她是個有些懶惰的孩子,一條黑色的牛仔褲可以穿很久都不換。我記得她衣服上的污漬,那些只有我能看到的污漬,她的頭發很長,海藻一般。

我如愛生命中最重的親人一樣愛著她。有時候眉然會笑著對我說:"我也戀愛過,可是總覺得和男人一起的感覺,不如和女人一起安全。"只當是玩笑罷了。雖然也知道,在年少的愛情中,她有過很深的傷,傷及了心更傷及了身體。能夠想像這樣一種身世的女孩兒,想要抓住一段感情時的孤注一擲。可是我希望所有有過的傷,包括她的成長中的那些傷痕,都可以在大學四年陽光燦爛的日子里,漸漸愈合起來。我愿意我對她的愛護,能夠具有那種能力。

畢業的時候,眉然還是選擇了北方,她說:"雖然有無數記憶的疼痛,卻習慣了那種冷得透明的空氣。"我沒有留她。在站臺,微笑著看她遠去。

因為有過這樣的承諾:分別的時候不哭。以后的路,彼此要好好照顧自己。

眉然回去后,進入一家很好的韓國公司。她告訴我,她出入那個城市最豪華的寫字樓,開始學著穿職業的套裝,或者長裙,和細跟的鞋子,也化妝。不再跑步,卻依然喜歡走路,也因此鞋子更換得很快。

常常有郵件和電話,大多在晚上。

我是欣慰的,雖然很長時間痛惜彼此分別的久遠,可是我愿意在遙遠的地方,看著這樣一個女孩子快樂的生活。也愿意她會有美好的愛情。

希望比我的愛情美好。

我以為一切真的已經過去。

有時候也問眉然,有沒有男人每天拿了花去追她。想她應該,已是個美麗風情的女子。

眉然總說:"有啊有啊,每天下班,等我的車子都排到另一個路口了。"知道都是嬉戲,可這是我所盼望的,盼望眉然,有平常女子的快樂。我真的寧肯她跟一個庸俗的男人一起吃晚飯,也不想她繼續一個人在夜晚的街中行走。

而眉然也會說:"家寧,我真的寧肯你做個嘮叨的煮飯婆,也不想你一天沉溺在自己的文字里。"我們真的忽視了,我們渴望對方擁有的,其實連自己都做不到。我們有時候本能地忘記了彼此是生活的同類。我們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因為不夠真正熱愛和叛逆,而被懲罰的一類人。

錯在我們自己。

眉然回北方已經整整四年。四年后她這樣簡單地告訴我:愛上一個女子,在寒冷的冬天彼此溫暖。

第9節:同性之間的情感

眉然說:和她一起,我會想到你,不同的是,她和我一樣,更愛和迷戀自己的同性。以真實的方式。

那天晚上我沒有打通眉然的電話。我不知道該做什么,只呆呆地盯著電腦屏幕,那兩行黑色的字體像尖利的冰錐,一直扎到我身體的最深處去。

終于知道沒有什么是可以改變的。我或者眉然。

我們的生活根本是與生俱來的。

那天晚上,我寫下了第一個這樣的故事,關于同性之間的情感,名字叫做:《冷愛》。我這樣解釋這兩個字:身體是暖的,但愛是冷的。

我講了眉然,講了那些我同她一起在操場的臺階,在體育場的跑道,看飛機緩緩飛過城市上空的夜晚。講我們一起跑步時沉重的呼吸,牽著的手。講了她的長發,她黑色的衣衫。她的年少和寂寞……

寫完之后,我把它放在信箱的附件里,遞給了沈家明。我需要有人來分擔。這樣的時候,我需要的,是一個我所不知的人。我不怕他看到什么,看到眉然或者我,看到我們心里隱約的殘缺。我不怕什么,我本能地以為這輩子,我都不會同他相見。

我放棄了繼續在電話里尋找眉然,我知道什么都是徒勞的。我只是掩飾不了自己的心疼。那種我不情愿的疼,一下接一下地襲擊著我的心臟。

沈家明當時的回信非常非常短,一個電話號碼,一行字:你讓我心疼。不是她,是你。我知道了你是個怎樣的女孩子。

看著那行字,看了片刻,拿鉛筆把那十一個數字寫在墻壁上。好像是一種下意識的動作。我慢慢寫下了它們,然后繼續看著。

電話,卻始終沒有打。像我當時要告訴他這個故事時的感覺,因為這個人,是沒有想過要見的,只當了網絡中一個過客,惟一的過客。

也因此認為更加不可能見,因為他一定隱約地看到了我。

我害怕被陌生人看見,我害怕他們看見我藏在身體表面之下的東西。因為我自己,都害怕看見。

那些天因為翅膀,因為眉然,我連窗外的陽光都看不見。有幾天故意沒有開信箱。忽然有一些厭惡感,或者潛意識里害怕再看到什么。

幾天后,再打開信箱,看到沈家明的兩封信。他是不習慣寫主題的,可是這一次,他每一個都寫了。他這樣問:你在嗎?你在逃避嗎?

而信的內里,卻第一次,他的語言沒有了我熟悉的鋒利,即使那種鋒利是婉轉的。他這樣告訴我——其實人和人之間的感情,安全,溫暖,信任,舒服,或者堅持,有時候和性別真的沒有關系。為什么你要為她疼痛呢?我想她是快樂的。即使那種快樂,不是我或者你,不是我們能夠體會甚至接受的,可是我相信,這個冬天,她真的很溫暖。她是個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女孩子,她得到了,你該為她高興。也許不是永恒,也許只是一個冬天,可是不值得幸福一下嗎?我愿意相信你們之間,有過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愛,也相信她和另一個女子之間,所擁有的,同樣是一份干凈純潔的愛情。因為你,我相信是的。

我忽然哭了。這樣一些話,幾乎不可思議地,釋放了我因眉然而起的疼痛。

沒有對沈家明說"謝"字。只是忽然地,覺得和他的陌生之間,多了某些東西,模糊不清。

幾天后眉然打了電話過來。她問我:"家寧,我傷你的心了嗎?""不。"我說,"我知道你快樂,我盼望那樣。""家寧我愛你。"

"我也愛你,眉然。"我們沒有說別的,也不覺尷尬和生疏。

其實我不知道,一切是不是真的像沈家明說的那樣,可是我愿意相信一件事,他費盡心機,是為了將我從那份心疼中釋放出來。

他做到了。而眉然,如果有些東西,可以真正地掩蓋住她生命中某些黯淡的痕跡,又有什么不好呢?沒有什么是天長地久的,至少可以一天一天地,努力積聚快樂。

即便是飲鴆止渴。

這樣的憂慮,沒有再告訴沈家明。真的已經害怕,他繼續看到些什么。借口去上海,整整一個星期,沒有再給他只言片語。

而冬天,卻已經來臨了。

如果說最后打了沈家明的電話,是因為那天心情的無聊和疲憊,而潛意識中,是兩天前收到的他的郵件影響了我的心情。

他說,他要離開了,年底的時候一定會走。不會再回來。

那是第一次,在信中,沈家明簡短地說了自己。

信件的主題是這樣的:說說我吧。

說說我吧,因為就要離開這里了。

一年前的冬天來到這個城市。此前一直生活在北京,大學學習工商管理,畢業后在工廠做基層管理,后來又在外貿公司做了八年,做過資本運營、財務總監、企管經理。用了三年時間讀完MBA.陰差陽錯,來到了這里。原本是要去青島的。

一直非常喜歡青島,喜歡青島的海,喜歡它的古樸,喜歡它的紅瓦綠樹、碧海藍天。以往每年總要公差或私行去青島幾次,春夏秋冬都去。海濱的城市走得不少,卻一直對青島情有獨鐘。

很多事情上,我是個固執的人。

前年在青島聯系了幾家單位,最終確定了一家集團,職務薪酬都已談妥,準備舉家搬遷。后來單位上的事情處理善后用了大約半年。終于要走了,大約還有一周的時間吧,接到了現在這家公司的電話,說通過某種渠道了解了我的情況,約我來看一看談一談。

那一周剛好沒什么事情,當是玩一玩吧,來到了這里。是第一次來。這個城市不是我喜歡的,但公司老板卻極富煽動性,發展前景及薪酬許諾得極好。當時好像酒喝了很多,頭腦發熱就答應了。之后直接到青島婉言謝絕了那家集團。至今想想仍覺得自己太不仗義。

第10節:我咬疼你了嗎?

一個人在這里,現在已將近一年的時間,企業文化、人文環境很不適應,原來許諾的一些也沒有落實。總之,有很多原因,讓我離開的決心越來越大。前一段辭職過一次,沒有成功。

但我想年底前后也許是最后的期限吧。

此后也就老老實實地在北京待著了。青島就算是一個夢吧。父母年紀已越來越大了,他們不愿意離開故土,所以只好作罷。活到這個歲數,我越來越覺得父母的事情就是天大的事情,在他們有生之年難盡孝道的話,今后就再不會有彌補的機會了。

真的要走了。

就是這些。

就是這些,我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在為找房子奔波的時間里,有了我自己也感覺不清的失落。因為他要走的消息,我感覺失落。淡淡的,可是出現了。

一切都是我將要在這個黃昏和沈家明見面的根源。

我繞了很大一個圈子,從房子開始,到行走的翅膀,到遠方的眉然。其實一切都是結果的鋪墊,所有這些事情的發生,都是為了等待沈家明的出現。

只是那些事情,使得他的那種出現,成為順理成章的必然,而不是牽強的,過于人為的,被動的或者尷尬的。

電話里沈家明的聲音,有種我想像不到的干凈和清澈。帶著北京話特有的溫婉。

我說:"我是家寧。"他沉吟一下,緩緩地說:"我知道是你。我們,見一見好嗎?"好嗎?

我點了點頭:"好。"我終究也不是個直覺太過敏感的女子,在我應允的時候,心里并沒有什么預感。沒有預感到后面發生的一切,將會改變我人生和情感的走向。我只想了想,冬天都已經開始了,一個季節只要開始,距離結束已經不會太遠。看看日歷,到春節,已不足兩個月的時間。

兩個月會有什么事情發生呢?兩個月怎樣都消磨得掉了。

真的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是在最緊要的時候,喪失我原本敏銳的對事物的覺察力。那個黃昏,我對三十分鐘后將要和沈家明的見面,沒有絲毫的危機感。我甚至忘記了自己寫過的一句話:有些事情的發生,不過是一瞬間。

那個瞬間之前,我收了線,從地毯上站起身來。然后簡單洗了洗臉。依舊沒有化妝。

始終沒有過化妝的經歷,我習慣了自己的面容直白透露出的所有神情。

想了想,在顏色略略黯淡的上衣外面,戴上了一條紅色蘇格蘭格子的圍巾。它讓我的面容立刻生動起來。

我知道有時候印象的改變,也只是一條圍巾這樣簡單。用手指梳理了微微凌亂的發,走出門去。

城市冬天的黃昏,街燈已經早早亮起。走向和沈家明約定的路口,以一種習慣的身心從容的姿態。也并不知道,那種從容,只是我的自以為是。不知道幾個小時以后,我將無從收拾自己的凌亂。

現在,我緩緩走向不遠處的路口,橙色的街燈下,一個穿了藏藍色風衣的男人,已經朝著我的方向,輕輕轉過身來。

禪語說:是一個劫。

我咬疼你了嗎?

好像二十二歲的時候,在我還沒有被那個已婚男人的故事所傷的時候,我常常以這樣一種樣貌的男人,做我小說里的主人公。

我很堅持,很久都不改變。他們是這樣的:高高的,略瘦,穿藏藍色風衣或煙灰色西裝。抑或那種帶了銀色短拉鏈的黑色毛衣。不系領帶。面容間隱約有歲月的痕跡,不抽煙,手指干凈修長。聲音清澈明朗。心地純良。

當然那個男人并不是這個樣子。翅膀也不是。在沈家明之前,誰都不是。

那樣一個男人只是我一廂情愿刻畫的,我并不知道存不存在。曾經有一家雜志的某個專訪欄目中,也問過我這樣的問題:哪一種樣子的男人,是你喜歡的?

我將上面一段話復制,粘貼。作為答復。

是的,就是那一種樣子的男人。有讀者戲謔我說,那種男人,只存在于我的小說中。

漸漸認同了。因為當真沒有碰到過。而生活中,也不是非這樣的男人不愛。愛是一種感覺,想像的樣子,有時候只是最簡單的因素。

因此也沒有過一見鐘情。沒有為了一個人的樣子而喜歡上他。

后來因為那次事件,很少再寫有關中年男人的故事。以為快要忘記了,當初自己年輕一些時在意念里喜歡的那種男人。

在我走向沈家明的時候,我也根本忽視了去想像他的樣子。只是他轉過身,完全面向我的時候,我似乎有些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有風在這個瞬間吹過來,張開了他風衣的下擺,他的衣角在風中向后飄去。風衣內,是我喜歡的那種黑色帶了銀色短拉鏈的毛衣,有著柔軟的質地。

他笑起來:"你是家寧?"是的,我是家寧,可是,他怎么會是沈家明呢?和我的姓名里重復了一個字的男人。他有三十歲多一些吧,俊朗的眉目間,有成熟男人特有的沉穩。他很高,略微瘦削,有挺拔的身材。在他的衣角朝后飄去的時候,他朝著我伸出手來。

我低頭看了看燈光下,他的手指。

干凈,修長,沒有香煙留下的痕跡。

我把塞在褲兜里的手拿出來,遲疑地遞過去。

沈家明的手是暖的,和這個已經到來的冬天的夜晚,完全不符的那種溫暖。他說:"走吧,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吃飯。"離路口不遠的怡然閣,我喜歡它每個單間的名字,叫"問菊",叫"打棗",叫"采荷"……整個酒店的色彩,是那種靜謐的幽暗。環繞的回廊中間,有一個淺淺的魚池,紅色金色的鯉魚,在燈光下泛著光澤的水中嬉戲。

第11節:有種很曖昧的預感

因為無法知曉生活的境地,它們自由而快樂。

選的是靠近水邊的叫"打棗"的房間。沈家明為我拉開房門,拉開凳子。將我的外套和他自己的風衣細心掛于一側。坐下來,將菜譜遞到我面前。

一切都很自然,沒有刻意的痕跡。

這是一個和翅膀完全不同的男人,他散發出的,是一種純凈的、細致的溫暖。

在驟然明亮的屋子的燈光里,重新抬起頭看著沈家明。他真實地笑了笑。

不可思議地,落在眼底的,竟然是略略帶著羞澀的笑容。

那個瞬間我相信了他所散發出的溫暖的真實性。我相信一個人的羞澀感是沒有什么可以掩飾的。我更相信一個虛偽的人,他早早就已喪失了羞澀,或者壓根兒,他就不曾擁有。

沈家明不是的。

要了喜歡的草菇青菜,兩個清爽的涼拌。

吃飯不是重要的。只是一個慢慢看清楚對方的過程。"要喝點酒嗎?"沈家明笑著詢問。

我不知道,我沒有喝酒的習慣。但是這樣的時候,如果兩個人都不急于離去,有點酒,也許是必要的。會緩和也會拖延。

服務員送過來幾瓶小瓶的藍帶,是我喜歡的那種無色的透明包裝。

一切都是我喜歡的。房間的色調,藍帶,一米之外沈家明的笑容。

沒有那種以往同陌生人見面的陌生感。

工作的原因,也偶爾見一些陌生人,做交流或者采訪。始終不是太喜歡,彼此客氣地說著一些不著痕跡的話,小心地微笑,留意任何輕微的舉止。好在這樣的見面,彼此也心照不宣,選的都是些明快的地方,如麥當勞,如茶館,如午后的酒吧。一杯可樂,一杯咖啡或茶,能夠省去很多不必要的寒暄。

我知道我是不適合的。所有那些有過的交往,都委屈我自己的心情。

太不喜歡掩飾,而敷衍更是我厭倦的。沈家明的神情通透直白,沒有我不喜歡的那種敷衍或者做作。

他的手指偶爾在桌面劃過,微微白皙的手指,那樣的修長,那樣的干凈,指甲渾圓,透出健康的色澤。這樣的手指,在我寫過的故事里,我如是說:可以輕而易舉地,握住女人的身心,或者靈魂。

沈家明拿起酒倒滿了我面前的杯子。我的目光自他指間移開。還好,我已經不是二十二歲,我的心,開始對所有事情,有了本能的抵抗力。即使那種抵抗,是微弱的,經不了太久感情磨折的。

我笑了笑。真的是很奇怪,幾年前我意念中喜歡的那個男人,在幾年以后的某個夜晚,以這樣不經意的方式出現了。他始終帶著那種略略羞澀的、溫暖的微笑,他比我意念中的男人,多了一份可貴的真實。

這個男人是真實的。十一月二十五日的晚上,他坐在我伸手可及的距離之內。我無端地想著寫過的那些,和這樣一個男人種種的故事和糾葛。臉慢慢紅了。

沈家明適時舉起酒杯:"為了見面。"好的,為了見面。我低下頭,用喝酒的姿勢遮掩我面容的轉變。

"好像是會的,看你喝酒的樣子。"我笑笑,并不反駁。其實絕少喝酒的,只是我有遺傳下來的某種基因。我那穿了半輩子軍裝的父親,在六十歲的時候,依舊有一斤白酒的酒量。

那種藍帶有略略酸甜的味道,適合對酒沒有要求的人。比如我,或者沈家明。看得出他是不擅長喝酒的。用我寫過的話,叫:不嗜煙酒。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要用他對照什么,影射什么。我不故意但心思還是這樣旋轉著。沈家明清澈的聲音在我耳邊緩緩流淌著,像童年時的家鄉,環繞村莊而過的那條不知名的小沙河。

我的心忽然飄啊飄了起來,再也找不到落點。

這個晚上,我幾乎沒有想起翅膀。沒有想起從一年前的冬天到這個冬天,我刻意地,把自己放在他戀人的位置上。雖然只是我的一廂情愿。我為我的一廂情愿和堅持感動著。可是當我在燈光下,和這個叫沈家明的男人一杯一杯喝空了桌子上所有酒瓶的時候,我覺得我是孤單的一個人。

好像沒有愛著誰,也沒有被誰愛著。

沈家明看著一個人的時候,目光是干凈的、輕柔的、直接的。

我們看著對方的時候,流動的氣息里散布著干凈的親密。一切不是刻意的,似乎水到渠成,彼此身心無恙。

一個小時之后,沈家明站起來去洗手間,在他身后,我忽然開了一句玩笑:"不許去!"他回過頭來笑:"你真的很刻薄,如此不人道的小女子。"短暫的對視中,微笑碰撞在某個瞬間。我的心,忽然有種很曖昧的預感。

酒已喝光了,兩個都不嗜好酒的人,并沒有繼續喝的愿望。卻好像也沒有離開的愿望。

沈家明不動聲色地看了看腕上的表。

不是很晚,也不是太早了,對于普通的男女,已過了在一起的合適的時間。

我想。

"我們該走了。"我用紙巾擦了擦指尖。我想還是我先說出來的好,既然走是必然的。但卻有一些私下的不情愿。在感覺里。

不情愿?我不情愿在這個晚上的這個時間,和這個男人分開嗎?

他點頭:"是的,我們該走了。"接著拿過桌邊的手機撥著一些數字。

在他打電話的時候,我盯著他的手指在白色的手機按鍵上跳躍。純白色的西門子,有著動聽的和弦音。

他簡短地同一個人說了些什么,最后他這樣說:"好的沒有關系,我再給你電話。"他轉回頭看我,"司機有點事情,要兩個小時的時間。告訴我,你還喜歡什么?我帶你去。"

第12節:第一首《故鄉的云》

沈家明所在的公司遠離市郊,近一個小時的路程,恐怕這樣的時候,出租車都是不情愿跑的。只是兩個小時,做什么呢?

心思忽然一動:"去唱歌好不好呢?"

"好,去唱歌!"他拿下外套遞給我,"滿足你的心愿,唱哪一首都可以的。我的模仿力很好,樂感也很好。"我相信。他有那樣清晰的音質,根本不用模仿誰。

隨了出租司機到一家純粹的卡拉OK練歌房。訓練有素的服務員帶我們走進一個小小的,有著磨砂玻璃門的房間。沈家明拿起麥克試音的時候,我坐在電腦前找尋我喜歡的那些歌的名字。

都不是時下最流行的。

一直喜歡齊秦,喜歡王杰,喜歡童安格,也喜歡王菲和林憶蓮,還喜歡崔健……喜歡他們存在于上個世紀某個年代的聲音。

"你不是應該懷舊的年紀。"沈家明站在一旁看著我按下一個個曲目,"你知道我喜歡對嗎?這些歌,是屬于中年男人的。"我回頭笑了笑。我喜歡中年男人,中年的翅膀,或者中年的沈家明,還有中年的優秀的他們。逃避不是不喜歡,只是因為有過傷害。

第一首是《故鄉的云》。

我不是很喜歡費翔,但我喜歡他在這首歌中發出的聲音。

沈家明在音樂中的聲音如我想像般生動、清澈,也有意想中的蒼涼。他的聲音始終是干凈的。在唱另一首林憶蓮的《傷痕》之前,他看著我,看了片刻:"這首歌,送給不快樂的小女子家寧小姐。希望她快樂!"我嘻嘻地笑:"你錯了,我是快樂的。"他不同我分辯,轉向屏幕中林憶蓮水一般清澈夢一般柔和的面容。我有些忘記了,那首歌的歌詞,竟然是這樣的:"夜已深,還有什么人,讓你這樣醒著數傷痕。為何總想要留一盞燈,你若不想說,我就不問……"是這樣的歌詞啊,我收起了笑容,怔怔地看著他,這樣一首歌,為什么要送給我?

音樂落了下來,開始了一種轉換。沈家明沒有接續唱,調低了音量,在我身邊坐下。"我看了你寫的一些東西。"他忽然說,"一些網站有轉載。"

"未經過我的同意和授權。"他笑:"網絡有它一定的自由性,無約束性。這也是它的真實性。""你都看了些什么?"

"看到了文字里的你,而不是故事。""你到底看到了些什么?"我的聲音低下來,他這樣說的時候,我感覺到心虛。

"凄美、疼痛、隱忍、抗拒,但是干凈。"他說,"我知道你不快樂,知道在這些文字的背后,你的心是空的,或者你的生活是空的。"我仰起頭來。

他們常對我說,你的世界和心情多么豐富多彩,你的職業你的愛好你的情感,多么與眾不同。

可是沈家明說我是不快樂的。

我媽媽也這樣說。

媽媽這樣說是可以的,因為她是我的親人,她把我帶到這個世界,我的生命是屬于她的。她有權利看到真相。我不可以抵賴和反駁。

可是沈家明,他是誰呢?

"不許說我空洞,我很小氣,會生氣的。"我轉身盯著他。我的眼睛里有我不情愿的虛弱和退縮。于是我只能更加努力地看他,借以抵抗。

他也看著我。

三分鐘后,我的目光轉向墻壁。墻壁上有一幅黑白的圖畫,是一棵樹簡單的輪廓。在燈光下并不清晰,卻可以忽然想起荒野和草原。

"不過沒有關系,你可以試著改變。你要告訴自己,除去文字,你只是個平凡的、簡單的、生活化的女子。不要對你所沒有經歷過的生活幻想什么,生活是這樣的,衣食住行都值得認真地對待,這個世界不是純粹精神的,沒有你想要的那種身心的永恒和諧。真的,簡單就是生活。你要把你的想法和現實分開來,這樣你就很容易快樂了。"我頓了頓,他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他說我要的,不會有。可是他所說的那種快樂,想了想,似乎也不是我盼望的。流于生活表面簡單的快樂,那種平庸,我受不了。

所以我不說話。

"也許你現在不會感覺到什么,可是時間會過去,五年以后、十年以后,我害怕你會渴望那種簡單的生活,渴望有一個疼愛你的人,有一個你所疼愛的孩子。有簡單的天倫,有完整的家。我擔心你總是這樣,到那時候,會來不及了。"

"我很好,我不用你擔心什么。"忽然覺得委屈,"你自以為是,你看到的只是文字里的東西,不是我。我很好、很簡單、很快樂、很平凡,知道生活是怎樣一回事!"聲音就這樣莫名地大起來,蓋過了音樂。

"家寧,其實你比誰都清楚,你一直在逃避。你比誰都害怕未來的孤單。像另一首歌,或者你聽過:就這樣的孤單,孤單一輩子。家寧我覺得你正在驅趕著自己走向那種孤單。也許缺047這是你喜歡的,可是我,覺得心疼。我心疼你文字里透出的那個你,我知道是你。"沈家明的手指落在我的肩上,一分鐘后,他指間的溫暖透過我的衣服傳遞到我身上:"剛剛吃飯的時候,我看到了你左手手腕的傷痕,雖然你用手鏈遮擋了它們。可是我還是看到了。"我下意識地縮了縮左手的手腕。

傷痕。原來它真的不僅僅是一首歌的名字。他是故意的。我的心在一分鐘后身體所傳遞的溫暖中,忽然變為空白。我怎么都沒有想到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不,不是沈家明。他的手始終停留在我的肩上,異樣輕柔。而是我,我忽然低下頭去,對著他的肩膀,用力咬了下去。

第13節:那個冬天我很疼

我用了自己都沒有想像到的力氣,隔著他綿軟的毛衣,我感覺到牙齒在他的肌膚上深深鉗下的力量。比我想像中還要狠的力量。

沈家明,他看到的真是太多了。在我的語言里,在我的文字中,在我的身體上。

沒有人看見過那些凌亂的,縱橫交錯的傷痕。事實上它們并不太深,五年以后,都成了淺白的顏色。在我的左手手腕上,也在我的心里。

那是一個我永遠不想講出來的故事。那是我最深的傷痕。

我牙齒的糾葛中,沈家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沒有動也沒有拒絕。只是非常短暫的時間,很奇怪的,原本淡出的音樂卻清晰起來。是我喜歡的另一個唱國語歌的女子,她和很多我喜歡的女子一樣,有過一些被折斷的經歷。那張無所謂美麗與否的臉,在很多時候,流露著一些無所適從,一些茫然的頹廢。

她叫王菲。那首歌,叫做《蝴蝶》。幾年前我不寫東西的時候,喜歡過一個叫童素心的女子的文章,她好像也寫過關于蝴蝶,在最后她這樣說:"我像一只蝴蝶,從一朵花流浪到另一朵……"其實她在寫很多情感流浪的女人。

王菲的《蝴蝶》并不是這樣的,第一次聽的時候,有種疼痛的震撼,好像聽了整整一夜。那夜我翻來覆去,一直放一直放,后來睡著了,她的聲音還在夢里糾纏不休,不肯停下。

那首歌的歌詞,也因此刻入了我的思想中,成為身體的一部分。根本不用記憶。

嘴唇還沒有張開,已經互相傷害。約定不曾定下來,就不想期待。恨不得你是一只蝴蝶,來得快也去得快。回憶還沒有黑白,已經置身事外。承諾不曾說出來,關系已經不再。眼淚還沒有掉下來,已經忘記感慨。給我一雙手,對你依賴。給我一雙眼,讓你離開。就像蝴蝶飛不過滄海,沒有誰忍心責怪。給我一剎那,對你寵愛。給我一輩子,送你離開。等不到天亮,美夢醒來我們都自由自在。

王菲的聲音,散漫迷離,充斥在狹小的空間里。

我低低呻吟了一下抬起頭來,牙齒離開了他的身體。

心忽然抖動起來,不可自抑地。沈家明的臉,依舊溫暖而平靜。

"我咬疼你了嗎?"我看著他。看著他毛衣被牙齒揪扯得不整齊的部分。

他搖頭,手掌在我的肩上移開,撫在心臟的位置:"我只是這里有點疼。心里。"我低下頭去。

那個冬天我很疼,我哪里都疼一直不想再提起許可這個人,事實上他在我的生命中停留過的,只是短暫的時間。連一個季節都沒有好好完成。短暫得可以不在時光中留下任何記憶,短暫得可以輕易放棄掉。

所以更多的是不情愿,不情愿這樣短暫的日子里,給自己留下的,只是傷痕。

不是內心的,我覺得更多的傷,根本是關于身體的。

那是在五年前的夏天,我剛剛大學畢業,在一家規模不是太大的貿易公。司做事。當時因為工作關系,常常要認識一些陌生的人并記住他們的名字和電話號碼。這也是我最終放棄那份工作的原因。

許可卻不屬于那些人,那次一同吃飯他是陪陳去的,陳是公司里的一個客戶。

許可就坐在我旁邊,面前的桌面上沒有煙酒,他要了純凈水倒入杯中慢慢地啜。我注意到另一側的人起身時,不小心把煙塵彈落在他的衣袖上。他用手指彈它們,很輕地皺了下眉。

衣袖潔白如雪,我可以嗅到淡淡的皂香。

小時候,我喜歡穿干凈的白上衣的男孩兒。

長大后我依然有些喜歡這樣的男人。純白的襯衣,而不是藏藍色風衣或者煙灰色的西裝。

其實這真的沒有什么關系。

當時我不由多看了許可幾眼,很英俊,很合時宜的沉默。那頓飯吃到很晚,陳讓許可送我回住處,他開一輛很普通的白色桑塔納。

車里很干凈。在幽暗中我很客氣地對他說該向哪個方向拐彎,下車后很客氣地謝過他。他一直微笑,偶爾在后視鏡中看看我。那晚我一直能嗅到那種淡淡的皂香,甚至在睡夢中。

早上走出門,巷口停著那輛白色的車,我在搖下的車窗里看到許可微笑的臉。

"再把你帶回去才叫善始善終。"許可側身打開門。

他是優雅的,自然的,不加掩飾的。

隱約地,我已經懂得該為哪一種男人心動。也許要到多年以后我會明白,我是一個容易為事情表面動心的女子,不太容易看到本質。就像后來我對沈家明說的:"男人,我喜歡兩種,冷酷的和溫暖的。"翅膀是冷酷的,那時的許可,我以為是溫暖的。我不知道他溫暖的表面下,掩藏著的心已經寒冷得冰雪不化。

但是一切都已經發生了。所有的事情,在想要分辨的時候,往往都已來不及了。

坐在車上,我們挨得很近,明媚的陽光透過車窗,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彼此的面容。

許可說一些很隨意的話,原來他很健談。昨天的沉默,讓我感覺到他對自己語言和心情的珍愛。他是不想應對什么。我缺051喜歡這樣。

我知道了許可和陳是從前的摯友,幾年前他去了深圳,不久前剛回來,現在經營著一家出口竹編產品的小公司。

我沒有更多地問,他也只說了這么多。

"有事可以打電話的。比如,你沒有辦法回家。"許可遞了張紙片給我,上面是手寫的電話號碼。只有一個電話號碼。

我把紙片在手中一圈圈轉,最后放在褲兜里。

第14節:我的身體始終是生澀

很長時間,卻一直沒有打過那個電話,我好像再也沒有什么原因回不了住處或去不了公司,雖然每一個早上我都私下里盼望,有一輛白色的車停在巷口。

但卻一直沒有。

秋天就那樣過去了,陳再去公司,我終于忍不住問起了許可。

陳先看我,那種目光不同以往。我很輕易就察覺到了。現代人的人心充滿異樣的敏銳。

"好像,"陳說,"這段時間他外出了。他常常出差的。"

"這樣啊,我說我要換個住處,想用他的車帶點東西,他不在,那算了吧。"我轉開話題,后來不清楚和陳在談些什么,但我很清楚我在想念一個穿白襯衣的男人。他叫許可。

那天下班后人走散了,待了好久才走出去,寫字樓下的空地上,一輛白色的車靜靜泊著。

這種顏色和款式的車在這個城市里比比皆是,然而我知道是許可。

他走下來,穿件白色的PUMA休閑冬裝,站在車旁淺淺地笑。我也笑,笑著走過去,一直走到他面前,我低下頭,沒有什么預感但我哭了。

許可說:"陳說你要用我的車。"我搖搖頭。許可用手把我的臉托起來:"你哭了,為什么?"我說不出話,眼淚更加肆無忌憚,一串串滾下來。

自此糾纏不清。

冬天已經到來,我同許可戀愛了。

好像總是冬天,也許因為冷,適合愛情的發生。冬天孤單的人,喜歡用愛情取暖。

許可竟是單身男人。此前我以為從此卷入的情感,會是非不分,但卻完全不是那個樣子,他沒有婚姻甚至再沒有別的女朋友。

但不該是這樣的,許可是個年輕并微微富有的男人,而且溫柔多情。

然而很多東西竟無法過問,許可并沒有給過我任何承諾,甚至沒有說過"我愛你".在這個城市,他一個人住在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里。沒有煙火味道的屋子,即使豪華也不像一個家。雖然一切,都是我喜歡的愛情的樣子。但終歸,也有些未知的茫然。

記憶是這樣的:一次又一次,我在窗簾透過的陽光中睜開眼睛,許可都已衣衫整潔,面容清新地站在窗前。

很像電影中的畫面,舊時一個被寵的妻子卻完全不知丈夫的生活背景。

惟有一次,許可外出一段時間回來,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紅血絲,疲倦的眼神像整夜未眠的樣子。他拉著我的手腕問我:"會不會有一天你會離開我,會不會?"他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地顫動。

"不會。"我說,"我不會。你松開手,你弄疼了我。"他抱緊我。"也許有一天你會的。"他說,"一定會有一天你將離開我。"他的手臂箍得我很疼。

那時候,縱然我思維敏銳,也還是閱歷少,很多事情,無從想像也不想想像。我只是不知道,許可心里擔憂的,會是什么?

不安,卻因為愛情和身心的糾葛,有時候忽視掉了。

我也一直沒有告訴許可,和他一起,是我第一次在感情中付出了我的身體。他沒有問,我就沒有說。第一次一起的晚上,我拒絕了燈光,在黑暗中,不動聲色地處理了我的身體。我不想以此約束什么,無論是他的感情或者承諾。

在我有過的愛情中,始終沒有身體的愿望。不是一切都相輔相成的,比如我的身體就和思維脫節。一直到我認為可以接受任何感情的時候,我的身體始終是生澀的,沒有過了二十歲的女孩子的飽滿和柔軟。

更沒有欲望。

可是我接受了許可,接受了他所給予我的身體之愛。那種接受幾乎完全是內心的,我喜歡,和他以這樣的方式靠近。每次在黑暗中做愛的時候,我享受的,只是想像的現實:我們之間,沒有任何距離。甚至沒有縫隙。

這是我很長時間所迷戀的。

也許就因為這樣,我的身體也并沒有因為真實的歡愛成熟一些。第二年夏天的時候,我依然可以不穿文胸,只穿了細吊帶的背心在街中穿梭。像個發育不好的孩子。

我喜歡愛情,但并沒有太強烈的,做個風情萬種的女人的愿望。好像直到后來,和翅膀一起后,因為內心的愛沒有釋放和舒展的空間,我才發現了身體的一些秘密。那些秘密,再到后來,被沈家明攤開在他的掌心里。

但那時候不是的。我在意的,只是和許可心里的過程。還有一些蒙朧得我無法分辨的感覺。即使在我們做愛的時候,我也會突然地,不知道許可的心去了什么地方。

那是我惟一在意的,身體的反映反而平淡。

那種感覺也總是很短暫,不過一瞬間。

許可依舊走走回回,沒有什么規律。

最后的那次,他走的日子似乎很長,一直快要到了春節,我買好車票回家過年時,他還沒有回來。我忽然覺得許可好像已經走了太久了。久得讓我感覺得到感情的荒蕪。

他有時候會很多天也不打一個電話。讓我擔憂。

要走的前一天,我一直步行著穿越著城市的大街小巷,走了一個下午竟然走到了他住處的樓前。始終還是放不下。許可并沒有給過我他的房間鑰匙,他不在的時候我也沒有來過。因為隔得太遠,而他又不在。

我只在樓下猶豫了一分鐘就轉身上了樓,數過八十八層臺階,左轉,看到關閉的門。我抬起手用手指依此地敲過去,然后轉身下樓。

門卻在背后開了,聲音很輕但很清晰,我又轉回身去。這太讓我意外。

第15節:我懷孕了

一個中年女人站在門內,穿溫暖的家居服,一臉的雍容華貴。

我張大眼睛抬手看自己的手指,它們好像敲錯了門。

然而不是,我接著看到了許可,仍然穿白的上衣,站在那兒僵立不動。

這是電影的最后一個畫面,畫面里的女人說:"許可,你竟然用我的錢在我的房子里養別的女人。"然后畫面就晃啊晃的像受傷的玻璃一樣碎掉了。

當時我的內心沒有什么清晰的疼。在愛情被意外的情節粉碎掉的瞬間,我只有無力地悲哀。隔著那個女人渾濁的目光,我看了看許可。

他依舊穿著白襯衣,沒有任何雜質和污染的純白。可是感覺起來是那樣的假,就像一張純白的紙,那樣薄而脆弱,很快就要碎裂了,要在風中消逝。

我轉身離開。

許可似乎在身后喊了我的名字,他的聲音在冬天的風中被截斷了。

我沒有一滴眼淚落下,長長的一路,像那時在學校和眉然一起的時候一樣,我一路奔跑回去。奔跑趕走了空氣中的寒冷,我的額頭上甚至有細細的汗水。

在屋子里坐著,一直坐著。后來打開了所有的燈。

燈光下,我看到不遠的桌子上,許可送我的那只洋娃娃。那是個穿白婚紗的小女孩兒,會伴著音樂慢慢旋轉,許可在初識我時送我的,我記得當時他說:"是個干干凈凈的小姑娘啊!"可再沒有什么是干凈的了,我已經無力凈化什么,只想一走了之,誓死不再回頭。

那天晚上,我抖著手托起穿白婚紗的小女孩兒,她眨著眼睛在音樂中旋轉。在她的旋轉中,我的眼淚紛紛而落,落在裙裾上又被彈碎,好像落在轉動的傘上面的雨滴。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她旋轉。

什么都被我丟掉了。會跳舞的洋娃娃,許可送我的絲巾、書和CD,還有一瓶香水,它的名字叫"毒藥".一如許可帶給我的,這個短暫冬天的愛情。雖然那瓶香水,我也只是聞一聞,始終不曾用過。

統統丟掉了。我是這樣的,想結束一件事情的時候,希望在任何地方,都不留下痕跡。

是我的自私,也是我的脆弱。

第二天坐了火車回家過年。家在三百公里外一座不太大的城市,因為城市的小,過年的時候可以燃放鞭炮。終于嗅到一直喜歡的鞭炮燃放時硝煙的味道,終于看到夜空中零落的煙花。那些碎的紙屑飄在斷斷續續飄落的雪花里。踩在上面慢慢走過去,雪融化在紙屑里。我盼望,冬天的痕跡從此過去。

如果那樣,我就不會有那清晰的傷痕。

春節過后的第三天,我的身體開始感覺出現異樣。起床后眩暈,想吐。只困惑了幾分鐘,我就忽然明白過來。

我懷孕了。

我以為自己什么都丟掉了,可是我忽視了許可植于我身體之內的悲劇。

我才二十二歲多一點。熟悉愛情,對婚姻沒有想像,更不想要一個孩子,尤其在如此的情形之下。不知道究竟是誰的不甘,還是因為我錯的太多,愛錯一個人,所以上天刻意地懲罰我。

這是惟一無法躲避和隨手拋棄的。

沒有過完假期,提前回到這個城市。我需要一些時間,需要時間來處理掉最后的殘局。

沒有找任何的朋友,覺得這樣的事,真的不是朋友可以承擔的。這不是心情,是事實。

去了兩家醫院咨詢,得到的答復是同樣的:只能手術。

因為過了可以用藥物解決的最佳時間。

在那個冬天將要過去的某個黃昏,在市立醫院冰冷的手術臺上,我經歷了生命中最慘烈的一次疼痛。

那是我今生永遠都不想再遭遇和重復的痛。原本也可以避免一些的,醫生說,手術有兩種:普通的和無痛的。無痛的可以用麻醉劑。

無痛?為什么要逃避本該的痛苦?我不要,我相信一個人最終還是逃脫不掉他應該承擔的。能夠逃掉的,只是心里的感覺。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叫自我懲罰。在那件事的最后,我失去了愛自己的本能。

幾分鐘后我就后悔了。

我不知道那種痛可以用什么來形容。它是殘忍的,直白的,無法想像的。沒有能力和方式躲避和緩解,只能清醒地承受。

沒有退路。

有一剎那我以為自己會死掉,我感覺到鮮血大片大片地流出我的身體。那些器具在我體內無情地碰撞。那種被撕裂的疼四下蔓延肆虐。

我恨我自己。這是我初次付出了身體的愛,可我一敗涂地。

那天晚上回到住處,身體一直地流血一直地疼。那種從身體最深處散布出的疼痛,以強大的力量收縮著,一刻也不肯停止,好像沒有盡頭一樣。

左手手腕的傷痕,就是在那個晚上留下的。不是的,不是你們想的那樣,我不是為了結束什么。從頭至尾,我都沒有想過要讓自己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最深的疼我都已經承受了,我不會那樣做的。我也許不夠熱愛生活,可是我很熱愛我的家人,我不會選擇這樣的方式將他們拋棄。永遠都不會。我那樣做只是那天晚上,我真的找不到可以緩解身體疼痛的方式了。

我已經承受不住。

我看到了桌子上那把鋒利的水果刀。

我曾經相信一場新的愛情是醫治另一場愛情的良藥。那一刻,我心里忽然有種茫然的欲望,想像也許一種新的疼痛,同樣會是緩解另一種疼痛的有效方式。

我太疼了,疼在身體某個惟一的部位。我想分散一下。拿了刀子對著手腕劃了下去。一下、兩下……刀鋒在皮膚間縱橫而過。

手腕清晰地被切割的疼痛,好像真的替代了另一處的痛楚。當我停下手來的時候,有血沿著那些劃過的痕跡,一點點、一點點滲出來。

第16節:夜晚隱藏體內的疼痛

我已經被疼痛折磨得沒有了眼淚。

那個冬天最后的日子,在我記憶里是疼痛的寒冷。始終是。

終于都過去了,當街中某個墻院內,鵝黃色的迎春花伸展開嬌嫩的身姿時,我的身體也恢復了正常。可以奔跑和跳躍了。那些在某個夜晚隱藏于體內遲遲不去的疼痛,也似乎根本沒有存在過。想起來,是遙遠的。

只是左手手腕,并不深的刀鋒劃過的那些痕跡,雖然在愈合在淡化,卻始終也沒有完全褪去。再也沒有褪去。從此我在左手手腕帶一切可以佩帶的東西,表、手鏈或者本命年的紅絲線。

我后悔了。

我從來都不是不疼惜自己身體和感情的人。比如愛錯了,不管如何艱難,我都會選擇放棄。

我怎么告訴沈家明呢?告訴他不是他想的那樣,真的不是。而僅僅因為他看到了,我卻不得不將狠狠丟棄的那個冬天,重新翻過一次。

雖然不再疼痛,因為我努力地忘記了。但想起來,心里總是暗暗地。我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我知道為了那個冬天,我付出了怎樣的代價。也許一個冬天是短暫的,而正是那些短暫的累積,讓我迷失在這個世界中。

如果是為了愛,我無可抱怨。

可是是為了愛嗎?那是愛嗎?

以后很久沒有許可的消息,城市那么大,一個人說不見也就不見了。兩年之后,忽然無意中在朋友的婚禮上,邂逅了讓我和許可相識的陳。他在想了想之后認出我來,我們碰了碰杯子,問候了一下。我要離開的時候,他在背后說:"你還記得他嗎?"

"誰?""許可。"他說,"就是那年冬天,我們一起吃過飯的很英俊的許可。""哦。"我應了一聲。兩年后,所有的傷口已經結痂。

我是平靜的,并不是假裝。

"他出事了。"陳的口氣依然平淡,"半年以前,他偷了兩輛很貴重的車,三個月前事發,一個月前判的刑,判了十三年。"我終于回轉過身來。這是我無論如何都想像不到的結局,在一切結束之后。每個人各自的結局,我知道肯定有很多種,而許可走的路,讓我震驚,之后是悲傷。

"他好像為了還債,他欠了別人很多錢。"陳最后這樣解釋了一句,然后深深嘆了口氣,笑著對我說:"你現在還好吧?"

"還好。"我也笑了笑。笑的時候我想起某天晚上,許可緊緊箍著我說的那句話:"你一定會離開我的,你一定會。"他早就知道了結局,早就知道了。他了解自己,知道結局不在他的控制之中。

可是為什么呢?看起來,他是個很優秀的男人啊,為什么非要選擇如此的方式生存?有無奈有苦衷,還是,已經習慣于那種無須為生活拼爭的安逸?即使他已在安逸中,丟失了自己,丟失了心,可還有靈魂。

靈魂是自己和自己對話時的勇氣。我知道那種勇氣,他已經失去了。他不能夠面對自己。

可是他還有悲哀,還肯去愛。到了最后,他選擇的這種極端的方式,是為了拒絕和逃脫嗎?逃脫深藏在內心的恥辱。那么他的靈魂,也不曾完全淹沒吧。

那天晚上,走在有風的街中,我掉了淚。

事實上,我已原諒了許可。因為原諒,一切才得以真正的放棄。

冗長的記憶之后,看著沈家明,我呼出一口氣來。

音樂已經不知更換到何處。他輕輕地,將我的左手拿過去,拿到唇邊。他的唇柔軟濕潤,我愿意相信,那種柔軟濕潤有淡化痛苦的力量。

可時間,真的已經不早了。

潮濕,是我身體中流出的淚"真的該走了。"我抽回在沈家明的臂彎中停留了片刻的身體。

電視屏幕顯示著兩個小時的時間即將過去。應該是夜晚的十一點左右,大約是我見到沈家明的第五個小時。

陌生感已經蕩然無存。其實在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那種想像的陌生感,已經在心里一路退了下去。在某個瞬間我相信,它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沈家明的手指撫摩著我的頭發,沒有再說什么,拿過手機,再一次撥打了那個號碼。因為離得很近,我聽到了電話里的回應:"您撥打的手機已因欠費停機。"這不可能。

"這不可能。"沈家明皺皺眉頭,"兩個小時前,我打通了。"似乎不甘心,撥了一遍又一遍。回應卻是一樣的。

沈家明苦笑:"好像是我的陰謀,是我不愿意走。"我笑笑,我同樣不愿意他走。可是我沒有說。

就這樣牽了手離開歌房。離開的時候沒有意識到,我們牽了手。那種熟悉的感覺,如同前生牽過無數次。在路口,攔下缺063一輛出租車。對方搖頭:"太晚了,時間來不及了,馬上要交車,真的對不起。"第二個司機,回答如出一轍,好像電話里的電腦錄音,除了音質不同。司機也并不說不去,拒絕是合情合理的,這樣就找不到被控訴拒載的理由。而我們,都沒有分辯什么。

當第五輛出租車自我們身邊離開的時候,我松開了沈家明的手,回身牽住他風衣的紐扣:"不要走了,不走了可不可以?"沈家明低下頭來:"其實是我,更想帶你一起回去。"我們擁抱在一起。

那一刻我知道,其實這是我們都在等待的結局。它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個兩小時前打通的手機,兩小時后停機的可能性,連續被五輛出租車拒載的可能性,都小得不可思議。

但真的發生了。

第17節:我身體的欲望

在我和沈家明見面的第五個小時,我帶他回來。

我沒有過帶一個男人回來過夜的經歷。在我搬過來的一年半的時間里,沒有過。去年的冬天直到這個秋天之前,我和翅膀一直糾葛在他的酒吧。

我不愿意跟他回他那間有床的房子,我害怕感覺到那張床上有別的女人的氣息。

亦不愿意帶他回來,那讓我覺得委屈。

這是我留在這里的最后一晚,四處凌亂不堪。除了床。沈家明不解地看著這種凌亂。我笑笑,"明天我要搬到另一個地方了,沒有心思再收拾什么。"

"所有的結束都是凌亂的,很難善始善終對嗎?"

"沈家明你可不可以不再說這樣的話?"我用微微執拗的口氣朝向他,在屬于我自己的空間里,我又有了一些因熟悉而鑄造起來的驕傲和從容。

雖然十幾個小時后,我將再度離開。在另一個陌生的地方,重新找那些感覺里的東西。

"一直沒有人對你說這些話對嗎?他們喜歡的是你的孤單。因為你的孤單,每個人都有機可乘。然后你們都以為那種順從的迷戀是愛。可是愛一個人不是這樣子的,愛一個人,應該讓她快樂。"

"你呢?"我仰起頭來看他,"你愛我嗎?""我只是希望你快樂,不再讓我心疼,你還是個沒有真正長大的孩子。"

"孩子?你有自己的孩子嗎?"我笑了笑。

沈家明點點頭:"是,一個男孩子,已經六歲了,很可愛。這是生命中最真實的,父母于我們,我們于孩子,都是生命最根本的價值。"

"可是你愛我嗎?"我不想知道生命的價值是什么,在這樣的時候。

"我已經回答不起。"沈家明捧起我的臉,"那個字太重了,我已走出去太遠。家寧,我怎樣才能讓你知道,生活和愛都不是為了受苦,是為了溫暖,是為了,快樂。"怎樣呢?又能怎樣呢?

我不回答,伸出手來,環住了沈家明的身體。我的心忽然有太強烈的渴望。我的手越來越緊,緊得讓我自己都緊張和窒息。

他任由我的手臂放肆地纏繞他的身體。很長時間以后,我松開手,拉開了他毛衣的拉鏈,找到他左邊的肩膀上我牙齒咬過的位置,兩個清晰的齒痕,有血透出來。

我從來沒有用這樣的方式對待過任何人。

我的手指覆蓋過去:"你疼嗎?"他一把將我抱緊,我聽到我身體的關節在他的手中喀吧喀吧作響。

我聽到了我身體的欲望。

"我想要你。"透過沈家明的懷抱,我看了看凌亂的四周,低低地說,那種聲音融化在我的呼吸里,我覺得透不過氣,我需要釋放,我說:"沈家明,我想要你。我想你要我。"他仰起頭,看到我寫在墻壁上的他的電話號碼。

我關閉了他身后半米之外電燈的開關。半米之外,是我溫暖而孤單的床。

翅膀離開后,整整一個秋天過去,我身邊一直沒有別的男人。好像對他的感覺一直繼續著,內心的時間和空間都空不下來。空下來的只是身體。

在過去的一年里,翅膀帶給我的幾乎是同樣的感受,一種蒼涼的快感。那種快感,我知道更多地來自于感覺,來自于一種一廂情愿的愿望。因為想愛一個人,所以想承擔和認可全部。我知道那段時光里,其實我在和另外的女人分享翅膀的身體。也因此到了最后,所碰撞的快感和高潮,漸漸變得頹廢,有枯萎前的潰敗。

怎么也抗拒不過內心的凄迷。

最后一次,感覺似乎也再次淪為了徹底的承受。并不是被迫的,卻覺得委屈。

可是正像我說的那樣,這么長時間,我把自己放進去,沒有想好要不要走出來。好像走不出來,似乎我自己,不具備那種力量。

也許我在等待這段感情真正的潰敗,可是它需要時間。

在我初次感受男人身體的時候,我的愿望真的過于簡單,我以為只有這樣,我們才真正地屬于對方。我一直忽視了身體之愛最時尚和永恒的內涵:放縱、傾瀉、給予、索取、溫暖、動蕩、渴望、隱忍、盛開,包括毀滅……

這才是男歡女愛的全部內涵。

這個午夜,沈家明讓我知道了這種內涵的全部。

他是輕柔的,輕柔的唇,輕柔的手指,輕柔的動作。他的嘴唇在我頸間緩緩游動,他的手指溪水一般,流過我并沒有同本身的欲望同步復蘇的身體。

一切感覺起來是那樣干凈、溫暖。

干凈、溫暖,是沈家明帶給我的始終沒有改變的感覺。

像一條冬眠了整個冬季的蛇,驟然感覺到春天的陽光,它張開眼睛,身體漸漸蘇醒漸漸柔軟漸漸被動蕩的欲望填充。

從來也沒有感受過如沈家明般溫暖的男人的身體。那種溫暖是安全的、清澈的、真實的,像遠遠看去壁爐中平緩的火苗。只是看過去,就感覺到了它的溫度,心就柔和起來。

我在因為習慣而漸漸淡落的黑暗中看著他的眼睛。

沈家明微笑著,那雙眼睛里沒有迫不及待的欲望。他似乎在微笑中等待什么。有一種憐惜,一種疼愛,一種不忍和緩慢。

我的身體,若那時校園爬滿圍墻的秋天的青藤葉子,一層層戰栗和跌宕。

我感覺到陌生的潮濕,在我身體中慢慢透出來。

從未有過的潮濕。我碰了碰自己的身體,那一刻,我相信了那種潮濕,是我身體中流出的淚。

沈家明的溫暖覆蓋了我。覆蓋之后是徹底的淹沒。

第18節:家寧你快樂嗎?

驟然之間,所有一切灰飛煙滅。

沈家明的身體,在暗夜中散發著干凈的光澤,他的力量是透徹而柔和的,是飽滿而膨脹的。他有一個男人最完美的身體,這樣的身體無論是隱匿于我鐘愛的藏藍色風衣里,還有以本真的姿態呈現,都是無懈可擊的。即使無須附加他包裹在身體里的心,陷落我這樣一個女子,亦是輕而易舉。

不狂躁和急于釋放,沈家明始終在有所等待。我能感覺得到,他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耐性,等待和守候我身體一點點最微妙的變化,在我渴望時熱烈地碰撞和靠近,在我放縱過后微微疲憊時緩緩地輕柔地撤離。

等待我再一次,以呼吸和目光,以身體的潮濕索取。無關于內心,只是最原始而純粹的快樂和幸福。

一次又一次。

他始終沒有釋放自己。

"你快樂嗎?家寧你快樂嗎?"沈家明輕輕吻著我的呼吸,我的肩胛我的胸口,到處有他濕潤的吻痕。

我在黑暗中像一朵次第開放的花,展開的笑容并不是絢爛的,而是隱隱帶著疲憊的幸福感。我不知道沈家明看不看得見。但是我可以看到他的眼睛,他的眼仁兒里面那種純凈的光澤,像我年少時喜歡過的夜空中的星星。我喜歡它們的晶瑩。

離開沈家明的身體,并不感覺空洞。過程是緩慢而不規則的,延續了很長時間。惟一的一次,我不能用感覺來認可我身體的感受。我更喜歡說似乎盛開,如層次繁密的花,那種開放不是突然迅速地完成的。事實上它是緩慢的,一點一點掙脫著空氣的包圍,一個花瓣一個花瓣地舒展,慢慢開到極致。

在很多個剎那間,我身體的盛開掩蓋了我內心的全部。抵擋了這么多年來,我所有經歷過的一切,讓我覺得我是第一天來到這個世界。沒有欲望也沒有遺憾,沒有傷痕也沒有疼痛。只有純粹的安全和溫暖。那些瞬間里世間空無一物,過去不曾存在,未來無需眷顧,什么都是不必在意和追逐的,甚至無需想像。瞬間締造永恒,那是這么多年我身體澎湃的極限。不是單純的兩個身體和兩顆心就可以完成的。

這種完成與身體和心根本無關,不屑于語言。

在沈家明的身體里面,我什么都不怕,我的心堅強而飽滿。在那個我即將告別的夜晚,在一個又一個瞬間,我跟著沈家明,飛去生命的天堂。

他在那個夜晚,用他的身體語言,將我過去所有的傷口撫摩了一遍,我感覺到它們在他的撫摩下迅速復原、消逝。那種力量,美輪美奐中帶著不可解釋的詭異和神秘,像一種花。

可是我不知道,什么花才具有那種神秘而絕美的姿容。后來在郵件里,我這樣告訴沈家明的時候,他說:"如果那種花真的存在,那么,它該叫做曼陀羅。"是一天以后了。而在我想像的時候,那個夜晚,還沒有過去。

幾分鐘后,我微微動了動動蕩后漸漸平緩下來的身體,慢慢退到沈家明的懷抱里,以背抵靠他的胸口。他用手臂裹住我,我的整個身體蜷縮在他溫暖的懷里。

真的是溫暖啊,是我每一次感受疼痛時拼命尋找的那種溫暖。安全的溫暖,像二十七年前在母親的子宮里。我知道那時候,我正是以這樣的姿勢存在。那是我生命所有的從前和以后的歲月中,最最安全的時光。

那樣短暫。

白色的窗簾忽然透過了一道光亮,在黑暗的空間中滑過去,迅速消失。樓前隱約傳來泊車的聲音。夜是寂靜的,在隱約的聲音中,那種寂靜更加地立體。

沈家明騰出一只手撫摩我的發。我閉上眼睛,誰都沒有說話。

這個世界上的人,在一起時好像總在不停地說話。說話是因為彼此還陌生,真正熟悉了,語言和表白都是多余的。

思維也是。

在沈家明的懷中我想不起任何一切,所有人,所有經歷過的事。不覺得這是對過往,對幾個小時前還在堅持的感情的背叛,更不覺得是對未來的透支。

什么都不是。重要的,是我和他在一起。我們是與這個世界其他一切無關的兩個人,一個獨立體。我們只同對方有惟一的關聯。

即使那種惟一,只在某個瞬間,只在一個夜晚。

我心滿意足。

輕輕張開手來撫摩沈家明干凈的微笑:"是的,我很快樂。"然后我睡著了。我好像是做了一個夢,卻很快醒過來,沈家明在我們已完全適應的黑暗中看著我,他一直在看著我。

沒有睡。

我發現我只睡了短短的幾分鐘,非常短,卻完成了一次睡眠。

我醒了,尋找他的唇。他的手指從我的肩背滑下來。

身心的渴望不可思議地,再一次沒有絲毫減退地卷土重來了。

那個晚上,除了短暫的休憩,我們始終沒有停止身體的糾纏。我并不知道一個三十五歲的男人,通常怎樣處理自己的身體。沈家明做到了極致,不可想像的極致。

真的不是身體和心,不是愛情可以解釋的。

窗簾中再次透過的,是太陽出來之前的亮白的光。那種光亮散布開來,不再消失。

一切依舊在繼續,我是沈家明的海洋中,像一條不知疲倦的魚。在我的不太大的屋子里,到處充滿曖昧的氣息。

直到太陽升起。

很奇怪地,直到黑夜過后的最后一次的歡愛,沈家明也沒有釋放出自己。他在我身體最后一次快樂的戰栗中,靜靜地停止下來。

第19節:你的一生我只借一晚

"為什么要忍耐著?為什么這么對待自己?"

"你是一個不懂防備的孩子,我不想用我的放縱傷了你。有些傷,對你這樣一個女子,不可以重復,一輩子都不可以。""可是這樣你快樂嗎?"

"有時候有一個人快樂就可以了。告訴我,你的身體是快樂的嗎?"他看著我的眼睛。

我伸出手,用手指蓋住了他的目光。

魚在海洋里,它是不是快樂的呢?

我看了看墻壁上沒有被摘下的掛歷,時間顯示著十一月二十六日。星期三。

那本漂亮的掛歷,我不打算摘下它了,即使這一年已經很快要過去。

日期的下面幾行黑色小字:宜出行,嫁娶,移徙。不宜除服,栽種,祭祀。

我笑了。

僅僅是一天的時間而已。

一天嗎?怎么會是這樣地冗長和動蕩,猶如一個過了世紀。

你的一生我只借一晚沈家明走后,我在陽光下靜靜地躺了很長時間。冬天的陽光干燥溫和,缺乏強烈感。我沒有絲毫的睡意,整個晚上,幾乎未眠。

也并沒有真正的疲倦,相反,陽光下,我的精神是充沛飽滿的,一如沈家明給我的感覺。我的身心,都正沉浸在干凈的溫暖中,不肯走出來。

想多停留一分鐘,再多一分鐘。

約好搬家公司的時間是十點鐘。還有一點早。沈家明趕了早班的車回去上班,我沒有起來送他,他離開前探下身吻了吻我的額頭。他說:"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像哪一種動物?你的前生必定是一只貓。"

"多好啊,我有九條命呢。"我笑他拍我的臉:"我寧肯你是一只貪吃貪睡的小豬玀,不要有貓那樣的孤單,不要有貓那樣的眷戀。"

"我還是想做一只貓,因為它漂亮。"我縮在被子里,身體微蜷著。和許可一起的冬天過后,我總是在睡覺前彎曲起我的身體。其實只是某個夜晚,我選擇用這樣的方式抵擋疼痛。

身體不再疼的時候,心里還是害怕,依然蜷曲著。慢慢成了習慣。

"那以后我叫你饞貓吧。"他逗我。

他是真的想我開心吧。

"我很貪婪嗎?"

"我寧愿如此。寧愿你貪婪,僅僅貪婪,只要你快樂。"沈家明不笑了,我聽到,他很輕地嘆了一口氣,彎腰塞了塞我的被角,轉身離開。

沒有說再見,沒有說再不再來。

兩個小時后,我起床,用冷水洗了洗臉,把椅子搬到陽臺上,享受這個陽臺透過的最后幾十分鐘的陽光。

我留戀它。

中間沈家明打了一個電話過來:"別為那些身外之物費太多心思,別累了自己。有些東西壞了就壞了,真的喜歡,可以重新買來。"

"重新買的就不是過去的那一個了。"

"其實是一樣的,只要你不去想,真的是完全一樣的。外觀,質地,或者視覺。有些事情是因為想像而無法放開。""沈家明你一定要不放過我嗎?"

"我留在這里的時間已不多,能改變你多少,就希望改變多少。"

"我知道,可是……再見。"我站起來,我愿意我和他之間擁有的,永遠是沉默的交融。那種感情我不想定論,或者是愛,或者是其他,只用純粹的身體表達,又在身體之外。

我不相信我是可以被改變的。我不相信。

用了整整半天的時間,我從一片凌亂中轉移到另一片凌亂中。搬家公司的人只負責把東西送上樓,剩下的事情,自行處理。

看了看,沒有頭緒,需要一點點地梳理。我想讓感覺沒有明顯的改變,把過去的東西,放在過去相應的位置。

房子還好,小區的環境也還干凈,有完善的物業管理。房屋裝修過了,純白色的地板和墻壁。有些遺憾的,是只有一個房間是南向的,選擇做了臥室,客廳的光線就略顯陰暗了。陽臺也小一些,有一點狹窄。還好,陽光依舊可以透過來。

很意外的,房東竟然也在。那個男人姓韓,三十歲了吧,有一點沉穩,也很英俊,不是太愛說話。我搬來之前,很細致地打掃了他的房子,使得四下更加純白。我拿著那些凌凌亂亂的東西進來的時候,他正在檢查水管的一處,好像有些漏水。一個四歲左右的小男孩兒在屋里走來走去,不停地叫他爸爸。

是韓的孩子。

我放下東西的時候,那個很小的男生蹲到我面前好奇地看我,還忍不住地伸出手,試圖撫摩那些玻璃器皿。

"旺仔,別亂動姐姐的東西。"韓在一旁說。

原來小男孩兒是叫旺仔的。

我笑:"小家伙,你是不是愛喝旺仔牛奶啊?"轉頭朝向韓,"沒有關系的,不過,他好像應該叫我阿姨的,對不對?"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他很調皮,這幾天有點感冒,不肯去幼兒園,就從早到晚地跟著我。"韓對孩子那種嗔怪是幸福的。

我摸摸旺仔的臉,站起身來:"您把租金收了吧。"韓好像有些慌亂:"不著急不著急的,我把水電都弄好了再說吧,以前這里住了兩個男孩子,弄得挺糟的。"我把錢拿出來,數了數遞給他:"收下吧,我都裝了好幾天了。"韓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我有些好奇地看著他手中白色的手帕。這個年代,用手帕的男人已經很少見了。然后他把手帕重新疊好放進褲兜,把錢拿過來裝進另一個褲兜。沒有再數,向我要紙和筆打了收據。

韓寫一手好看的字。利落,筆畫有力,字體柔和。這種成型的字看起來好像陌生了很長時間了,看到的都是被電腦處理過的漂亮而整齊的字體。我看了看末端他的署名:韓正陽。

第20節:一天后的黃昏

很像他的人,正午的陽光。

一切的物品漸漸按照曾經的位置恢復,恍然地,有不曾改動的錯覺。地板被重新清理過了,我坐下來好好喘了口氣,才發覺窗外已是逼近黃昏。

一天后的黃昏。

一個住所其實很容易從一處轉移向另一處。一個人呢?一個身體呢?一顆心呢?

瑣碎的忙碌隔開了想像的空間。坐下來的時候,在淡淡的光線里,沈家明干凈的面容,晶瑩的眼睛慢慢逼近過來。恍然交錯浮現的還有翅膀的長發,刻畫著風霜的臉,和身體中蒼涼的氣息。

他們相互抵擋又相互隔斷。

我茫然地站起來。我要出去走一走,看看附近的環境,我不要再繼續這樣坐在黃昏里。

在小區的草坪處站了片刻。草是冬天枯萎后的顏色,沒有人在其間嬉戲。一些放了學的孩子在樓和樓之間并不寬敞的空地處踢球,喊叫著奔跑著,快樂而不知疲憊。

每個人年少時,都有過這樣單純的快樂吧。我忽然發現我好像是長大得太快太早了,在林黛玉"寒塘度鶴影,冷月藏花魂"的詩句里,在蘇軾"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的詞賦中,在"化蝶"和《羅密歐與朱麗葉》如杜鵑啼血的故事里,在我年少時喜歡的美麗的數學老師,某一個夜晚從高高的樓上飛身墜下的身影中……我飛快地長大了,過早地遠離了童年那種也許只要奔跑就可以滿足的快樂。

我覺得我是被迫的。被我自己和這個世界所強迫。也有很多孩子和我一樣,在年少時碰觸那些東西,可是他們的成長始終正常。

是我自己一開始就不是和別人一樣的孩子。

一切沒有辦法改變也沒有辦法重來。誰都無能為力。

黑白的足球從前方滾到腳下,我擋住,踢過去給一個看著我的英俊的小男生。他熟練地用腳接起來,朝著我笑了。他有干凈潔白的牙齒和純凈的眼神。二十年后,他會成為一個英俊的男人。不知道他的心會像誰?許可?翅膀?沈家明?還是那個沉默的,略顯慌亂的,喜歡用手帕的韓正陽?

我獨自暗暗地笑了。

韓正陽走的時候,站在陽臺上告訴我朝著哪個方向,有一家很小但很齊全的便利店,二十四小時營業,可以買到日用品、蔬菜和水果。"價錢也公道。"他這樣說,"便利店旁邊是缺077'愛書人'音像社,音像社對面有一家書店,出售正版圖書,價錢可以打到八五折。"我謝了他,他做的已經太多了。因為他,我已經開始喜歡這個地方了。這是個好心的安穩的男人,還有些男人是極度自私和刁鉆的,或者平庸。隨處可見。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走了一會兒,看到他說的那家便利店。很大很寬闊的玻璃櫥窗,里面整齊的物品一目了然。也可以看到收銀的女孩子側面的臉,她穿天藍色的工作服,那張臉因為年輕,有隱約的青澀感。

旁邊是連鎖的"愛書人"音像社和那家叫"小小"的書店。

"小小"書店真的很小,但是書很多,占據了整個屋子的空間,比我想像得齊全。我在窄窄的兩排書架之間的通道中穿行而過,拿了一本亦舒早年的小說《圓舞》走出來。

亦舒早期的小說我幾乎都看過了,只有這一本,在我收集的她的整套書中是遺漏的,當時書店沒有了。在其他書店找了找,也沒有找到。我知道有些東西,當你不再找的時候,總有一天,它會出現的。

一直喜歡這個女人,喜歡她樸素干凈的文字,和淡然之間張顯的疼痛感。在所有的故事里,她愿意把生活和感情處理到最淡。可是就在那種淡薄中,到處都隱藏了生命的無奈和悲哀。我不知道別的人看不看得到。

真的是這樣。

走出書店的時候,天已經完全暗下來,城市冬天的夜晚總是這樣早早地逼近了。我繼續前行,回頭看了看來時走過的路線。還好,是筆直的。沒有什么彎折。

我天生沒有對方向敏銳的辨別力,在陌生的城市或地段,非常容易迷失方向,找不到想找的路。可是我也沒有辦法。

走了幾步,看到一家叫"青藤"的網吧。網吧門的兩側,有幾乎亂真的青藤裝飾制品。里面透出的燈光很好,不同于其他網吧的陰暗。那種陰暗只遠遠看過去,就已不舒服了。

韓正陽還告訴我,電話和寬帶都要過幾天才能裝好。我想起初他沒有在意這個問題,后來他看到了我在擺弄我的電腦。

有幾個郵件是需要收的,我頓了頓,走進網吧去。因為收郵件,因為想消磨一些時間。

人并不是太多,也許時間不對,那是大多人吃晚飯的時間。機器是新的,鍵盤的字符干凈潔白,還沒有很多手指敲打過的痕跡。

信箱里平常地躺了幾封郵件,OICQ上有簡短的留言。多是稿件處理信息,別人對于我,我又對于另外的人。只有北京的朋友心舟的信是問候和隨意的幾句話,她說:北京忽然下了一場雪,我開始縮在家里拒絕外出。從小時候起,每一個冬天我都希望自己是一條蛇,可以進行一場美麗的冬眠。

我笑,我實在和她有共同的愿望。文字把很多女子都弄得無法好好安置自己,包括安置最簡單的生活。異想天開地不快樂,疲倦,渴望放棄。

信的附件是一首歌,我看到名字:《你的一生我只借一晚。》就這樣幾個字,我有些茫然地看著,知道是可以聽的,機械地拿過旁邊的耳麥,點擊附件,原位置打開。一個略微沙啞,帶點撕裂感的女子的聲音,忽然就劃了過來。

第21節:一點點彎曲我的身體

外面的街上有車不停穿行,四周好像有無盡的嘈雜,歌曲開始以后,我就什么也聽不清楚了,那種小儀器根本無法抵擋四處的凌亂。我聽不清楚任何的歌詞,只呆呆地盯著屏幕上跳躍的寶藍和翠綠色的清晰畫面,聽著她自始至終在音樂里輕微撕裂的傾訴。然后我聽到了最后的反復:"你的一生我只借一晚……"斷斷續續,斷斷續續地低落下去,消失。

你的一生我只借一晚。

剛剛過去的夜晚就這樣前塵后世般地席卷過來,想著沈家明離開的時間已不遠,我忽然想放聲大哭。

可是我忍耐著,那種忍耐讓我有熟稔的殘酷的窒息感。我無法知道那種窒息感從何時何處而來,可是每一次來的時候,我都沒有力量抵擋。

只能承受。

我飛快敲打鍵盤,刪除了一些信件,也給所有人回信。通常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形式化。我只是想做點什么,什么都可以。我想用打字雜亂的聲音覆蓋些什么。

手機在貼近我身體的位置緩緩震動。我停下手拿出來,彩色的顯示屏上出現的是沈家明的號碼。那個號碼,留在我離開的一面墻壁上,走的時候,我沒有擦去。

信號的緣故,他清澈的聲音里夾雜一些沙沙的隔音。

"你在哪里?你安置好自己了嗎?你吃飯了嗎?"他說。

"在網吧,安置好了,還沒有吃飯。"我按照順序回答,一邊努力試圖笑一笑。

"可是應該吃晚飯了,你不要繼續吃速凍水餃或者叫外賣了。你還記得那天我們去唱歌的地方嗎?離那里不遠,有一家面館,叫'齊媽媽手搟面',我覺得你會喜歡吃。有西紅柿雞BIAIGENGTENGBIAIGENGNUAN·第七章080蛋面、辣椒肉絲面、炸醬面,還有海鮮面……"就在他緩緩的柔和的聲音里,我將手機拿離我的耳邊,不再說任何的話,收了線。然后關機。再然后抬起右手放在心臟的位置,一點點,一點點彎曲下我的身體。

我的心臟有點奇怪的不舒服。不疼,卻異常酸澀和壓抑。

那天晚上我沒有再開機,也沒有因為心臟不舒服就很快離開網吧。我彎曲著身體片刻后,管理網吧的戴著眼鏡的男孩子走過來,他遞了一杯水給我,小聲問:"你怎么了?不舒服嗎?要不要喝杯水?"我抬起頭,那個男孩子也許不到二十歲,鏡片后的目光是誠懇和善意的。我把水接過來:"是的,我有點不舒服,不過沒有關系,會好的,喝杯水就會好。"然后真的好了一些,當杯子中那些帶著溫度的水滑入我的身體以后,我的心漸漸平靜下來。重新坐直身體,想了想,打開我惟一熟悉的一個音樂網站。

沒有那首歌。我不知道究竟是誰唱的,那個有著微微撕裂聲音的女子是誰。我沒有找到。坐了片刻,我進入本市當初和沈家明邂逅的聊天大廳,以過客的名字登錄上去,我問某個房間在線的一百五十個人,我說:"誰能告訴我哪里可以找到這首歌嗎?它的名字是《你的一生我只借一晚》,誰能告訴我嗎?"好半天沒有人理我,通常習慣于某種氛圍的人,都不太喜歡過客。即使在網絡中,彼此也希望可以久遠一些。

后來終于有個人出現,他叫"江楓漁火對愁眠",他說:"你說的那首歌我不知道,可是你的一生,我卻想借上一晚。"我失望了。本能地,也忘記了應該問一問將這首歌傳給我的人。好像也沒有什么理由讓我要求她,把歌詞找出來,讓我看一看。我們平常不是這樣的。我只是覺得失望,甚至沒有退出聊天室,站起來朝外走去。我知道不會有人在意的,在意一個過客來或者走。

戴眼鏡的男孩子笑著和我告別。走在回去的路上,我數自己的腳步。我害怕我會哭。

很多天后,我在網絡中搜索出那首歌來,我知道了唱歌的女子叫吳遙,我也看到了那首歌完整的歌詞:你有長長的一生短短的愛情,你說長的一生留給你愛的人,那么可否借一晚我的柔情,給愛你的我,借來一晚愛情溫暖的傳說,就當我的日子續前緣的錯過,你長長一生給得起的,就這么多。

你的一生我只借一晚,眼光迷亂誓言也赤裸,不管長夜如何天亮又如何,我想要的你就這么多……

這么表達,讓我看到的時候,感覺到窒息。

那天晚上,我再度失眠。

好像從寫字開始有了失眠的經歷,嘗試過很多方式:安定、睡寶、數綿羊數山羊。始終無效。失眠像是一種頑固的生理現象,不定期,可是總會出現。開著燈或者關著燈都是一樣的,都不能夠改變什么,即使思維一片空白,睡眠也不會主動找上門來。

想起昨天晚上,某一次的過程中,沈家明忽然輕輕地說:"你的眼睛里,已經有滄桑了。"失眠讓那種滄桑,開始以最真實的方式逐漸蒙上我的面容。不會只在眼睛里。

我想著,在黑暗中摸了摸我的臉,沒有發出聲音,知道自己睡不著。不只因為地點的更換,更是因為相臨的兩個夜晚,一切如此不同。

是不是我的一生,沈家明,他也只想借一晚?而從此,他不會再出現?

打開手機看了看時間。

將近午夜了,一分鐘后,有一條接一條短信提示的聲音,接連響起來,一直響一直響。我一條一條看下去,一共二十四條,連在一起,是一封并不太短的信。

第22節:這樣的歡愛一次是藥

沈家明說:"女子,忽然想這樣稱呼你。看你的小說,美之中夾著一些凄婉;看你的信,讓我疼惜。你不是個孩子了,可你還不是女人。所以稱你女子。

"愛這個字眼,對已經在婚姻中走過十年的男人來說,有些太過凝重了,也不真實。說喜歡吧,說疼惜吧。其實更多的是疼惜從文字中透出的你。所以喜歡看你寫的字。一直隱約盼望,現實中的你,不是你筆下那個容易絕望的女子。可是我終于知道,你是她,甚至從你的身體里透出的你,也完完整整地是她。

"我真的寧肯你平庸,也愿意你快樂。我希望你能生活好一些,更好一些,再好一些,遠離你用感覺構筑的情感世界。我害怕你一生會這樣走下去,愛著不可能的愛,沒有歸宿。

"對于生活而言,那是一種荒蕪和殘缺。

"我不愿意你殘缺。哪怕并不完美。"也許是一種貪心,可是我還是想向你要個承諾,要你承諾:在用心生活的前提下,盡量讓自己快樂。這也是我惟一需要你向我承諾的。即使我們,注定在生命的長河中匆匆擦肩而過。即使你已經記不起我的面容。可是我想要你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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