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京城時評
正德元年的正月,注定是個不讓人消停的月份,不單是宣府鎮,京城也是一樣。
在這個時代,最快的傳訊方式就是驛馬,可流言傳播的速度也絲毫不弱于驛傳。宣府的急報這邊剛到朝中大人們手上,另一邊皇上微服出巡,駕臨邊關的消息就已經在京城里傳開了。
其實在這之前,皇上離京出游的流言就已經在京城流傳了很久了。
從正月初一開始,這流言就從各種渠道傳遍了坊間巷里。隨后,京城便四門緊閉,戒備森嚴起來,這不但沒起到控制流言的作用,反倒成為了流言的佐證,若不是皇上真的不在京師,朝廷又怎么會有這么大反應呢?
于是,本來的流言變成了各種言之鑿鑿的消息,到了月中時,另一條來自宣府的訊息又傳到了京城,皇上到了宣府和韃子再次入寇,這兩條消息加在一起,頓時在京城里引起了恐慌。
更有那消息靈通的,還從禮部得知,說是朝鮮的使臣從國內得了消息,說是土木堡的慘事重現,當今圣上已經被韃子抓去了,并且韃子還向朝廷索要十萬兩黃金云云。
事后禮部的官員們倒是尋了那朝鮮的使臣,問出了實情:他們其實不過是人云亦云,然后加以發揮,什么來自朝鮮國內的消息則純屬杜撰。
可這流言終究還是散了出去,各種消息滿天亂飛,讓人無所適從,若不是京營兵馬盡在,五城兵馬指揮司又控制得力,京城會發生什么動亂也未可知。
實際上無論是官員還是百姓,沒人喜歡動亂,好好的過日子多好啊。所以,經歷了這些事之后,月末的這次傳言就分外的讓京城百姓覺得安心了。
傳言中說,皇上微服出巡不是為了玩樂,而是為了視察邊關,是為了指導邊軍更加有效的抗擊韃虜的侵略,并且鼓舞邊軍的士氣,十足圣君的作為。
對此,很多人都覺得無法置信,皇上明明就是去年五月剛剛登基,到了正月這才十五歲,哪來的那么高瞻遠矚的眼光,居然說什么會去巡視邊關,而且還指導防務?
別說當今圣上,就算是孝宗皇帝生前,對邊關軍務那也是一竅不通的,若是沒有朝中的賢臣良將們輔佐,光靠皇上怎么行呢?
故老相傳,本朝開國太祖立國之時,便定下了‘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國策,沒有士大夫們的輔佐,單靠皇上,是不可能有什么作為的。
也就是邊鎮那偏僻地方的人沒見識,咱們京城的老少爺們可沒那么好糊弄,皇上八成是去玩了!這是京城!消息最靈通的地方,宮里那點誰還不知道啊?
當今皇上又愛玩又不愛讀書,整天只會走馬狩獵,再不就是吃喝玩樂,其他事什么都不會,更別提朝中的大事了。
朝野間都說,若不是大學士們盡心輔佐,朝臣們也都嘔心瀝血的規勸,以當今皇上那性子,長大了就是個昏君,不把大明天下搞得烏煙瘴氣都不算完。就這位皇上還能去干什么正經事嗎?還巡視邊關呢,別胡扯了。
雖然表示不屑的大有人在,可是喜聞樂見的人還是很多,倒不是大伙兒對皇上突然有了信心,或者對士大夫們有什么怨言,孝宗皇帝留下老臣都在,朝中正是眾正盈朝之時,誰又能有什么抱怨,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只不過,大伙兒之所以喜聞樂見,也是有原因的,這次傳言的方式跟從前大為不同。
傳言中說得有板有眼,跟真事兒一樣,說是皇上到了宣府城,先是明查暗訪,尋到了蛛絲馬跡,然后被貪官們發現,結果貪官們不甘于伏法認罪,卻是孤注一擲、鋌而走險,竟然想行謀逆之舉。
當然,邪不勝正,所以這些跳梁小丑的可恥行為當然是不會得逞的,皇上率領著身邊的護衛,和他在宣府結識的俠義之士挫敗了敵人的陰謀。而其中的曲折離奇、驚心動魄之處,那也是扣人心弦的。
本來這也沒什么特殊的,上次傳說皇上被韃子抓去時,也是說的很形象,更有不甘寂寞的朝鮮使臣橫插了一杠子,連贖金數目都說的跟真的一樣。
可這次的事情卻大為不同,也不知哪家茶館第一個想到的辦法,居然把傳言跟評書結合起來了。
從前茶館里也有人說書,比如三國演義、隋唐演義之類的話本就經常有人說,可自從宣府鎮那里的新式評書風傳到了京城后,京城里就掀起新式評書的熱潮。
京城這樣的地方,才智高絕之士不知有多少,所謂新式評書,只不過換了一個評述的方法和套路罷了,哪里難得倒人?很快,除了宣府流傳過來的段子之外,很多新段子就應運而生了。
不單是三國、隋唐,就連前宋的諸多風流人物,也都被人編了故事評說,更有甚者,還有人把上古商周時代的軼事加以整理,然后編成了神話故事,其中各種飛天遁地,靈寶法術更是讓人耳目一新,神馳目眩,書名曰:《封神演義》。
此間種種精彩自不待言,就算是當初掀起新式評書風潮的謝宏都沒有想到,在他的影響下,封神演義居然也提前問世了,而且比后世他看見的原著還要精彩很多。
結果正月末的這次傳言,很快就被人改編成了新式評書,還起了貼切的名字,叫:時評。就是時事評論的意思。
這回好了,以前說些捕風捉影的消息被說成是嚼舌根,甚至可能被官府定罪為造謠,聽的人還不一定會信。現在好了,你不信?可以去茶館里聽時評啊!要知道,說書先生們把新段子的名字都起好了。
評說皇上明察暗訪,跟貪官污吏們斗智斗勇的,就叫《圣君微服私訪記》,多貼切的名字啊。
此外,據說皇上不但結識了諸多俠義之士,還結識了多位紅顏知己,并且已經海誓山盟,私定終身云云……其中花前月下,柔情蜜意的各種旖旎風光,還真是讓人遐想無限啊。
關于皇上和他結識的紅顏知己,也有新段子專門述說,名字更貼切,就叫《游龍戲鳳》。
這兩個不過是最出名、最受歡迎的,還有更多的段子在坊間流傳。
比如邊軍將士受到皇上的鼓舞,與敵人浴血奮戰,最終殺得韃虜大敗潰逃的傳聞,就有人寫成了話本,以其中某個普通軍士自述的方式,將那段奮戰的日子再現了出來,名字就叫做《激情燃燒的日子》。
于是,這樣的一個個極為精彩動聽的故事便在京城流傳開了,京城百姓對于皇上的印象突然清晰起來:皇上雖然還是個少年,有的時候會沉溺于玩樂,可卻是個很親切的皇帝啊,就跟自家那個愛搗蛋,但是卻很可愛的兒子一樣。
有了這樣的印象,隨后而來的一系列消息就顯得更加真實了。
因為邊關將士們士氣大漲,所以,諸如短短數日內,邊墻內外大小百余戰,皆勝,斬首超過兩千這樣的消息也顯得不那么匪夷所思了。
因為要慶祝這樣的勝利,皇上在宣府城舉行了盛大的閱兵儀式,也一樣顯得順理成章。
至于那些貪墨立功將士軍餉的貪官污吏,自然是死不足惜了,在輿論的引導下,京城百姓對這些貪官污吏的痛恨,并不亞于宣府的百姓。
大伙兒都琢磨著,若不是邊軍的奮戰,也許這次還真的會重演土木之變也未可知啊,誰知道那些韃子怎么就那么巧,偏偏趕在圣駕到了宣府的時候入寇呢。
看到這樣的輿論風向,自然也是有人歡喜有人愁。
要說最發愁的那個人,就莫過于順天府尹黃宇黃大人了。
有官謠說:前生作惡,今生附廓;惡貫滿盈,附廓省城,以此類推,黃大人覺得自己前世一定罪惡滔天了,至少也是董卓、曹操那個水準的,不然怎么會攤上順天府尹這個附郭京城的位置呢?
這個官位說是正三品的大員,權限不小,還有上殿面圣的資格,好像很了不起,可是誰當了這個官誰才知道,其中滋味又怎么是一個苦字能說得完的?
旁的不說了,就說今年正月吧,黃大人連大年初一都沒閑著。大過年的,又天寒地凍的,好容易等到祭天儀式結束了,黃大人前腳剛進家門,后腳大學士們的命令就跟來了:京師戒嚴,要順天府全力配合。
黃大人雖然是京官,但實際上離著真正的核心階層差得遠著呢,皇上偷跑這樣的消息他自然是不知道的。所以,聽到這樣的命令,他當時就懵了,這大正月的,朝廷搞的是哪一出?
不明白歸不明白,朝廷的諭令還是得執行,黃大人無奈之下,也只好離開溫暖的家,回到了冷冰冰的衙門,然后動員起衙門里的人手,開始清查戶籍、彈壓地面,嚴防流言滋生。
可是流言之所以為流言,就是這東西難以禁絕,尤其又是在京城這樣的地方,人口多,各種千絲萬縷的關系又讓人無從下手,就算是街頭上隨便抓來一個人,都有可能是朝中大人們的子弟或者下人,黃大人小小一個府尹又能如何呢?
光是這樣也就罷了,最可惡的是,日前抓了幾個散布謠言的外地人。開始的時候,沒人來認領,黃大人自是很高興,這幾個人說著半生不熟的官話,長得又猥瑣,一看就不是好東西,正好拿來殺雞儆猴。
可沒等用刑,認領的人就來了,而且還是禮部衙門來的人。一問之下,這幾個猥瑣人物原來還是朝鮮來進貢的使臣,黃大人郁悶啊,好容易弄來的雞,就這么飛了。
朝鮮小小一個番國自是不算什么,可好歹這一干人也是來進貢的,只不過造個謠而已,總不好就這么打殺了,何況就算要打殺,也輪不到順天府來做。
就這樣,京城內的各路謠言便喧囂塵上了,黃大人也只能望而興嘆。
開始的時候,朝中大佬們還能體諒黃大人,畢竟這大過年的,把城給封了,就算是黃大人有個三頭六臂也沒法將人心盡數安撫下來,他要是能做到,那就不是一府之才,而是執宰之才了。
可到了月底,各路申斥便象潮水一般往順天府涌來,說辭不一,可最終都可以歸結為一句話,那就是順天府彈壓不力,致使各種斜傳歪論深入坊間巷里。
而且,這些輿論大有問題,不但抹黑士大夫們的光輝形象,而且還把武夫們的形象拔高了,最讓大人們氣憤的是,這些言論居然把皇上的形象塑造得光輝無比!
要知道,當今皇上可是從太子時代就開始胡作非為了,如果這樣的一位君上都能在民間有如此光輝的形象,那么朝中的諸位老臣又將被置于何地呢?
別說邊鎮的事情還沒得到核實,就算都是實情,那皇上也應該是在以巡撫為首的,宣府的文官團隊的輔佐下,才能完成這一系列的事跡才對。
又怎么可能是所謂的俠義之士的作為呢?皇上身邊有什么人,朝臣們都是很清楚的,不過是一班奸佞和他們的爪牙――錦衣衛罷了,這些人哪里稱得上俠義二字?所以,朝中大員對于這些輿論極為憤慨,紛紛斥責順天府的不作為。
黃大人當然冤枉了,街頭上有人交頭接耳,他不敢抓人,還可以派衙役出去驅趕,可那些個講時評的茶館,他又怎么敢上門?那些店鋪看著都普通,可實際上,哪個背后沒有人撐腰?
光是些侍郎、主事倒還罷了,居然還有一位尚書也開了茶館,而且人氣還很高!雖然這位尚書是六部中地位最低的工部尚書,可卻也不是黃大人得罪得起的。
最后,黃大人也只好含著熱淚把這一干斥責文書收下,獨自默默哭泣了。至于將來會怎樣?管他呢,最多也就是罷官而已,這個倒霉的順天府尹,誰愛當誰當去吧,反正黃大人是死心了。
悲傷之余,黃大人也是憤恨,對那個想出時評這種坑人的把戲的人,他打從心底里憤恨。這招太損了,這得多壞的人才能想出來這種招數啊?若是知道這人的名字,黃大人一定會把那個名字寫在小紙人上,然后天天用針扎的,不這樣,就沒辦法消除黃大人心里的怨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