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萬事俱備
黃大人一頭霧水,只能怨天怨地,可京城中還是有明白人的。
曾府書房里,老管家曾祿正躬身稟報著:“老爺,謝公子想出來的辦法果然不錯,如今京城的輿情大變,很多百姓已經在稱贊皇上是圣明君主了,這次返京,看來謝公子可以安然渡過了。”
曾鑒微微頷首,道:“謝賢侄果然不同凡響,這一招有如天馬行空,確是神來之筆,以老夫觀之,朝中諸位大人也是猝不及防,都有些措手不及。”
曾祿察顏觀色,卻見自己老爺雖然口中贊嘆,但語氣中并無喜意,反而眉宇間的憂慮之色絲毫不減,他不由問道:“老爺,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擔憂呢?”
謝宏這計謀就是通過曾祿實施的,京城沒人注意到,最先開始搞時評這種模式的,正是曾家的茶館,所以曾祿對整個過程都是一清二楚,并且很是欣賞。
“謝賢侄雖然天資聰穎,但終究年幼,又不曾入朝歷練,對于朝中的士大夫們更加沒什么了解。”曾鑒嘆了口氣,解釋道:“民間輿情固然重要,可對朝中決議卻造不成任何影響,能入朝為官的人,又哪里會在乎民間如何說法?”
“可是……”曾祿有些不解,“若是不在乎,為何朝中又不斷有諭令申斥順天府?據說申斥也是一封比一封嚴厲,黃府尹已是罷官在即了。”
“呵呵,順天府不就是派這個用場的嗎?”
曾鑒苦笑,順天府尹這個位置的特點就是,管得很寬,除了京城的治安與政務,順天府還有承接全國各地訴狀的資格,幾乎相當于一個小刑部。
但是,在很多事情上,順天府卻沒有最后決斷的權力。什么能夠參與,權力卻不夠決斷,這就決定了這個官職最大的特性,那就是經常性的背黑鍋。
現在的情形也是一樣的,雖然朝中的大人們都很惱怒,覺得這些傳言丟了士大夫們的體面。可是相對的,家里開茶館的卻沒一個人放棄時評的,而且,誰家開茶館也算不上什么機密,朝中很多人都知道,為什么沒人放棄呢?
當然是不在乎了。
與其說是這些人貪自家茶館的人氣,還不如說他們根本沒把民間的輿論看在眼里。曾鑒在朝多年,對士大夫們的心態還是很了解的。
他們固然想要在民間有個好名聲,享個清名,以求名留青史,可大家都心知肚明,能不能名留青史,民間的口碑只是一方面罷了,更重要的還是自家的權勢和富貴能夠綿延。
只有富貴不衰,才能真正青史留名,青史還不是得靠史官們書寫?而史官,不就是翰林們嗎?沒有富貴,誰又會在意你,修《三國志》的陳壽,不就是向傳記中涉及到的人物的后人索要潤筆么?
只要子孫后代富貴綿延,青史留名又算得上什么!若是不然,想指望民間口碑,哼,中華千古之下,又有幾人能夠靠這個留名?就算是當年的拗相公,待權勢衰微之后,還不是被史官刀筆批了個一無是處?
所以,士大夫們雖然喜歡在民間標榜自己,但每一個人心里卻都清楚,那是靠不住的。[.千千聽書]相對而言,還是士林清議更加重要,而比起所謂的輿情,最終能夠依靠的還是手中的權柄和萬貫的身家。
這樣的想法,曾鑒很清楚,解釋的也很明白,曾祿聽完也沒了一開始的欣喜,也犯起了愁,“可是,老爺,就算朝中的大人不在乎民間輿情,總也會有些顧忌吧?”
“顧忌么?”曾鑒搖搖頭,嘆道:“只怕未必,也許反而會激起士大夫們的憤怒也說不定,謝賢侄這樣的行為在士林中看來,完全是對士人的蔑視啊。”
“那老爺當初又為何不阻攔小人?”
“死中求活罷了,謝賢侄選的這條路本來就艱難重重,事到如今也只能看他的緣法了。”曾鑒抬起頭,沉聲道:“只要陛下能堅持不讓,朝臣們終歸是要投鼠忌器的。”
“那陛下能否?”
曾祿心里很沒底,別說當今陛下了,就算是先皇,若是和朝臣們的意見向左,多半都是要退讓的。而如今,朝中盡是老臣,三位大學士更是顧命大臣,皇上又未及弱冠,從錚少爺的信中的描述看來,也是個心性不定的,他能堅持住嗎?
“如今,也只能看他的造化了。”曾鑒再次重重的嘆息了一聲。
京城里明白人是很多的,曾尚書哀嘆的同時,在京城另一處所在,正有人在發怒。
“放肆,簡直太放肆了!”左都御史張大人重重的拍了一下桌案,桌案上赫然放著一張信函。
“老師請息怒,陛下年幼,不過受幾個佞臣的教唆罷了,待陛下返京之日,弟子等自當效勞,為江山社稷,為大明天子,也為老師誅除此僚。”張大人身側站了一個身著七品袍服的年輕人,這時見張大人發怒,于是出言相勸,語氣中頗有自傲之氣。
張大人怒氣略平,將桌上的信又拿了起來,重重嘆息:“唉,大明社稷多劫啊,陛下身為天子居然如此胡鬧。單是偷跑出京,已是大明開國以來從所未有之事,現在又鬧出這等動靜,老夫身為輔政之臣,真是心中有愧啊。”
“老師,不過是城內謠言罷了,不若弟子先行上表彈劾,在京中取締茶舍水寮,失了這些所在,流言沒了立足之地,也就慢慢消散了。”
“區區流言何足道哉,老夫心憂的是天家的體統啊。”張大人搖搖頭,將信放在桌上,對身旁那個年輕人說道:“月痕,你來看看這信,便知究里。”
“是,老師,弟子僭越了。”那年輕人躬身應是,然后拿起信來細看,看不幾行,眉頭便緊緊皺了起來。等看完時,他臉上已經漲得通紅,顯然憤怒已極,若不是顧忌張大人,只怕也要高聲喝罵了。
“老師,張巡撫所言極是,宣府的那個弄臣謝宏果然危害不小。陛下去宣府之前,不過有些貪于玩耍嬉戲罷了,到了宣府之后,種種作為,竟是如此……匪夷所思,別說天家體統,就連普通官宦人家,也斷不會如此妄為啊。”
閱兵,皇上身上的奇裝異服以及種種怪異舉動,最后,甚至連天家的黃龍旗都被褻瀆了……張鼐的信中所說的這一切,對于一個循規蹈矩的士子來說,的確是讓人義憤填膺。皇上乃是天子,乃是天下萬民的表率,而天子的儀仗更是重中之重!
現在,皇上居然在宣府完全不顧體統的亂來,這不單是失了天家體統,簡直是讓朝廷上下集體蒙羞啊!
更別提皇上采用民間傳言,就讓錦衣衛對宣府各衙門的文官進行審訊,最后還定罪之事了。使不上大夫,不經過都察院和大理寺,居然就將多名有品級的官員正刑,規矩和體統何在?
皇上身邊確實有奸佞,不然是不會如此倒行逆施的。對于信中說明的那個罪魁禍首,年輕御史也是恨之入骨。
“不單是那個謝宏,還有八虎!”張敷華目光一凝,恨聲道:“若非有那些閹豎在陛下身旁蠱惑,陛下也不會貿然出京,宣府事想必也逃不開那些人的推波助瀾。”
說著,他激憤起來,向紫禁城方向一拱手,朗聲道:“本官受孝宗皇帝囑托,又身負糾劾百司之職,待陛下返京之日,定要誅除陛下身邊的小人,以正天下視聽。”
“請老師只管放心,弟子當將奸佞諸般倒行逆施的行為,告知與眾位同僚,待陛下返京之日到來,合眾人之力,一舉建功。”
“好,不愧是老夫的弟子,月痕,吾等言官,功莫大于勸諫天子,此事老夫就囑托于你了。你一定要盡力而為,不能有絲毫退讓,務求畢全功于一役,還大明社稷一個朗朗乾坤。”
“弟子敢不從命。”
雖然皇上不在京城,大朝會取消了,可是政事卻也不能就那么耽誤著,朝中大員們不時還是要聚在在一起合議的。
就在張敷華定下方略的第二天,合議過后,大學士李東陽卻是尋上了他。
“張大人,本官聽聞,陛下返京之日,都察院要有大動作?”李東陽略作寒暄,便開門見山的問道。
“正是。”張敷華直承其事,都察院這次的動作不小,對方又是閣臣,聽到風聲是很正常的事情。不過這次不是朝爭,而是勸諫天子,誅除奸佞,是搏清名的大事,張大人本也不怕走漏消息,所以這才吩咐弟子,大張旗鼓的行事。
“本官以為此事不妥。”李東陽搖搖頭,道:“陛下雖未及弱冠,但總是天子,自有威儀,若是我等老臣在陛下返京之際勸諫,看在天下人眼中,難免有威逼幼主之嫌。近日來,陛下在宣府的事跡已經在民間流傳頗廣,若是再有……”
“李閣老乃是次輔,又是顧命大臣,自然要顧及身份。可本部院乃是左都御使,天子行為不檢,勸諫天子乃是職責所在,又豈能避讓?民間那些許傳言,待到日后自然消散,丹青之上又豈會書寫那些無稽之談?”
對于李東陽的謹慎,張敷華很是不以為然,御史本就有風聞上奏的權力,而此次證據盡在,又豈止是風聞上奏呢?
“張部堂!”見對方敷衍,李東陽也是微溫,他提高了聲音道:“陛下身邊有小人,我等輔政之臣自當規勸,只不過,朝堂上的事,又何必展現在百姓面前?若是皇上不肯退讓,那到時又當如何收場?是損傷天子威儀,還是失了朝廷的體面?張部堂還請三思而行。”
“不勞李閣老費心,本官既然身居左都御史之位,自不能尸餐素位,坐視奸邪小人蠱惑天子,至于如何讓陛下納諫,本官也自有主張。”張敷華也是聲音轉冷,斷然回絕了李東陽的勸阻,又語帶譏嘲的說道:“李閣老若是有暇,還是多費心教導子弟才是。”
“此話怎講?”李東陽愕然。
張敷華嘿然一笑,道:“當日若非李閣老那位高徒,徒有敢言之名,卻……呵呵,非是如此,陛下恐怕也出不得居庸關,更談不上今日之事了。門下出了這等不肖弟子,李閣老難道不應該時常自省嗎?”
張敷華身居左都御史,若是再高升,那就是入閣之時。李東陽也聽出了對方言下之意,就是自己嫉賢妒能,唯恐對方立功后威脅到自己的地位,這才出言相阻。
況且王新亮沒能擋住正德出關之事,一直象根刺一般,梗在李東陽心里,他倒不是怪弟子膽小怕事,而是怪弟子不知變通。可張敷華這么一說,好像是他師徒二人都謹慎過度了一般。
李東陽雖然以善謀著稱,但實際上并不是個好脾氣的,不然當年也不會有在圣駕前追打國舅張鶴齡之事了。他好心相勸,張敷華卻惡言相向,他當即也是大怒,怫然道:“既然如此,張部堂請自便即是,本官就不多事了。”說罷,便拂袖而去了。
張敷華也是冷笑,他向以直臣自居,而李東陽好謀謹慎,兩人關系自然不會好到哪里去。而且,誅除天子之側的佞臣乃是大功,只要有了這樣的功勞,他自忖也是入閣有期,又哪里會聽人相勸?
更別說此事也得了劉、謝二位大學士首肯,而他又有了完全的謀劃,焉有不成事之理?
萬事俱備,只待陛下返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