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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無二日、軍無二主。如今高原上有兩支燕人大軍,想要協同作戰配合默契、完成短時間內殲滅回鶻強敵的艱巨任務,自然不能同時存在兩位元帥,隨著援軍而來的還有景泰的圣旨與兵部的大令,有關高原所有戰事,仍有之前的征西大元帥周景統領指揮。
景泰或許瘋狂,但他在用人一項絕不糊涂。論行軍打仗,大將周景的本領毋庸置疑,在燕國諸多名將中穩居前列,之前他率領的第一路西征軍陷入被動,其實與他這個元帥的關系并不大。嚴格的說,這責任在朝廷身上,看錯時機、被回鶻人給坑了一回。而西征燕軍在回鶻重壓、后援不暢的情形下還能堅持幾個月,穩穩保住主力、一直等到援軍來匯合,正是周景指揮恰當、用兵出色的證明。
最最艱苦的時候終于過去了,大批援軍抵達,一掃之前的頹勢,立刻從被動化作主動,可是還不等燕人對圣城展開攻勢,回鶻兒竟盡啟大軍,舍棄了仁喀的高墻厚城,向著燕軍前鋒逆襲而來!
隨即便是轟轟烈烈的一場惡戰……
大漠戰士名揚天下,與草原狼卒并稱為世上最強大的騎兵,可實際上,在人數相近時,狼卒遭遇回鶻騎士大都會選擇退避。單打獨頭、比拼馬術與戰技,回鶻兒技高一籌,兩者齊名只是因為狼卒的總數更多些。
當回鶻兒集結成軍,無數騎兵散開陣勢,鋪天蓋地向著燕軍撲來時,他們口中的呼號席卷四方、手中彎刀光芒映襯得天空幾近透明,僅只大地那無可抑制的顫抖。沒有經過訓練的普通人怕是都站不穩!
但燕軍前鋒也不是泥巴捏的。燕兩支大軍成功匯合,隨即展開聯合行動。能被周景委以重任、充當先鋒的大軍,全都是真正的精銳,面對回鶻人那幾乎湮滅陰陽、踩翻世界的進攻,他們的防守穩健結實、他們的反擊犀利可怕,完全不落下風,一點一點把這場大戰拖延下來。
燕人先鋒主將明白得很,拖得越久對自己就越有利,主帥那邊收到消息,肯定再派精銳輕裝簡行、火速奔襲此刻衛戍空虛的仁喀。只要能把回鶻兒拖在這里兩天…不、一天半,圣城就會落入燕軍手中。到時候就算回鶻人贏下此這場戰役也沒有絲毫用處了。他們失去堅城依仗,就只有被剿滅的下場了!
將軍的盤算很好,戰事也正是如他所愿的那樣,幾個時辰過去,燕軍陣勢穩固、死死抗下了強敵掀起的驚濤巨浪。直到黃昏時分,回鶻陣中傳來那刺耳的號角聲……
不同于回鶻普通軍號的蒼涼、厚重,新的號角聲很尖銳,甚至有些像中土樂器嗩吶的聲音,但遠比嗩吶更響亮、更吵鬧。隨即正在沖陣的回鶻騎兵,如潮水般向著兩旁翻卷開去……
回鶻人自西向東而來,燕前鋒大軍面對西方而戰。就是因為所在的方向,以至于正在苦守陣勢的燕卒眼中產生了一個可怕的錯覺:仿佛尖銳的號角刺破了蒼穹,讓天際那被夕陽染得血紅的晚霞‘流淌’、‘蔓延’到了地面上:
回鶻騎兵陣中央、燕軍主陣前方。一支火紅色的大軍!
回鶻人之所以能成就這世上最強大的騎兵,最重要的原因莫過于他們盛產強壯大馬。回鶻兒的軍馬膘肥體壯,比著燕馬要足足高出一頭,無論沖刺、耐力、負重還是性子都遠遠勝出,據說回鶻的好戰馬都暗藏兇心,若訓練得當。在作戰時上它們甚至能夠揚踢踩踏、低頭頂撞,不用主人號令就去主動傷害敵人。
而紅色大軍中的馬匹,比起回鶻的普通戰馬,身形還要足足大出兩成有余,周身批滿紅色的鱗葉鎖甲。它們身上的騎士更仿若金鐵浮屠,全身都籠罩于厚厚的鐵甲之內,除了眼睛外不存一絲縫隙。
連甲胄帶騎士、在加上騎士手中的丈八鴻矛,駿馬的負重最少也要三百五十斤開外,可它們再沖鋒之際,非但不顯笨重,反而比著之前的回鶻俊騎沖得更快。
從旗幟到鎧甲再到手中鴻矛,全被染成了紅色,不用于南理紅波衛的那種血色味道,這支回鶻重騎的顏色鮮艷且明浩,是那種刺眼的明亮之紅,單獨一騎看上去就仿佛一簇跳動的火焰,當千軍萬馬集結到一起時,何異于大地開裂、自幽冥中擁簇的浩浩惡炎。
當這支騎兵轟轟蕩蕩沖近時,燕卒駭然發現,這馬的眼睛和奔跑中、透過鱗甲滴落在地上的汗水竟也都是紅的,如血更如火!
這支騎兵的名字喚作:煉獄。
回鶻的殺手锏,精銳中的精銳,傾大漠之力、積累百年光陰才辛苦培養出來的煉獄重騎!
大漠上,三匹馬中才能有一匹戰馬,十匹戰馬中才能挑出一匹好馬,供長官、將軍坐乘,但百匹好馬的駒子里,也未必能有一頭紅色眼睛的兇馬。
赤眸血汗,這種名駒被回鶻人喚作‘火燒云’。
本來是可遇不可求的異種,但回鶻建國后,大可汗看中了這馬的本事,征兆此道能人通過雜交刻意育種,最終大獲成功。不過因人為干預,這種馬匹雖然能夠被培育出來,但存活率很低,且即便存活下來,有最好的飼料和專人照顧,它們的壽命也只有普通馬匹的一半,力量和速度也都遜于真正的火燒云,不過比起普通戰馬要強得多了。
因為這些原因,火燒云無法裝備全軍,如今日出東方手上,滿打滿算也不過四萬煉獄奇兵,這次南征他直接調了半數給謝木謝爾,作為遠征軍壓箱底的本錢。自從謝木謝爾領兵出征以來,這支隊伍從未被用到過,大元帥把他們捂得死死的,吐蕃人不知道、燕人更不曉得。
兩萬煉獄,數量上不值一提。在這場浩大會戰中不過滄海一粟,但是在戰力上…足夠了。
重甲、鴻矛、騎士和馬匹自重。再加上風一般的奔跑速度,每一頭‘煉獄’沖入敵陣時的力量何其兇猛;從騎兵頭頂直到馬匹四蹄都披著的厚重鐵甲,讓‘煉獄’完全無視弓箭、刀槍這些常規的狙擊手段;最可怕的卻不是它們的力量和速度,而是這樣的負重、狂奔中,駿馬依舊能良好地保持著靈活。
‘煉獄’并不比普通的回鶻騎兵笨拙,奔跑之際四蹄縱躍,輕松跨過地上的障礙……
兇猛的力量、一座座風馳電掣般的鐵塔匯聚成的金鋼洪流,燕人拿什么去抵擋。
在對沖戰陣中,對付煉獄重器最好的辦法僅在于在地面上做文章,挖陷阱、設拒攔。可大戰開啟突兀、又已經打了大半個白天。就算燕軍在之前倉促布置了些地面功夫,也早都被之前大規模的輕騎沖陣給趟平了。謝木謝爾等到這個時候才把殺手锏派上陣去,不是沒有道理的。
由此兩萬煉獄重騎的沖鋒,變得全無懸念,轟轟鐵蹄聲中。燕人的陣勢被狠狠豁開了一道口子,沒多久功夫,烈焰似的鐵騎就打穿了燕陣,但煉獄不停,隨著長官號令,他們調轉馬頭,又復折沖回來。
拉鋸般沖陣,幾個來回之后大燕軍陣被他們沖得支離破碎。跟著,回鶻主陣中的沖鋒號與催戰鼓同時響起。來自大漠的輕騎戰士齊聲嘶嗥,排山倒海、殺向敵陣!
月上中天時,燕軍完全潰敗了,撇下數不清的尸體倉皇逃去。謝木謝爾再度傳令,回鶻人不做追殺、甚至不去清理戰場搜刮戰利,大軍立刻掉轉馬頭趕回仁喀。他們返回圣城時。周景派出的劫城距離城池不過三十里之遙……
回鶻人勝得酣暢淋漓,但也勝得危險無比。主力棄城而出遠擊強敵,勢必導致城防空虛,燕人會派兵趁虛來襲。說到底兩軍拼的就是時間,若是那場大戰進展不順、回鶻大軍被燕前鋒拖住的時候稍長,圣城很可能就丟了,到那時回鶻人的下場不堪設想。
不是謝木謝爾莽撞貪功,明知是冒險還要帶兵出城去仗,他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自從他們攻克仁喀以來,在高原戰場上回鶻人就掌握了主動,但是他們一直沒能找到機會剿滅燕人,如今情勢驟變,回鶻人被迫要由攻轉守,這個突兀變化對軍心、士氣都會產生重大影響。
另外,對于燕國現在正經歷的生番浩劫,謝木謝爾了解得很清楚,自然也能明白面前這兩路燕人大軍會不計代價發動猛攻,以求盡快結束此間戰事、趕回去救國救主。
不難想象,不久之后的攻城戰役會何其慘烈。
為了即將到來的艱苦戰斗、為了能把圣城堅守都更長久些,謝木謝爾非得先提振大軍士氣不可。在正式轉入防守之前,回鶻人需要一場大勝,哪怕是強求、哪怕是冒險。
不過話再說回來,如果不是因為手上還藏了兩萬煉獄,心中有了較大的勝算,謝木謝爾也未必會去打這一仗。
謝木謝爾成功摧毀了燕軍前鋒,但短短三天之后,燕軍便卷土重來,沒有任何戰前交涉,燕軍直接發動攻城。
這一戰從開始之后,就再沒有片刻停歇。
晝夜不息,城外燕軍各部輪流罔替,發瘋般猛攻城池。
洪太祖留下的攻城密道在不久前被堵死了,這條路本來還能被守軍利用,但是宋陽從雪原下來后,曾托謝門走狗給回鶻人傳訊,燕頂已經獲知了洪太祖留下的布置,雖然不知道他具體了解到什么信息,但是誰也不能保證石壁上到底有沒有記載圣城下的密道,為策萬全,回鶻人還是把它徹底封死了。
城中,神山柴措答塔前,本來供信徒禮拜的巨大空地變成了焚尸場,層層烈焰翻卷,把陣亡的將士尸體化作灰燼,時時刻刻都有尸體從四城送來,黑煙自從升起后就再不曾散去,濃濃滾滾風吹不動。回鶻人拜火,死后尸體火化,靈魂回歸火神懷抱。
城外,四墻下,有些地方燕人的尸體甚至已經堆積得和城墻差不多高矮了,周景沒有時間,他不敢片刻耽誤,甚至顧不得傳統上對亡人的尊敬,傳令大軍只攻城、不收尸!高原上的天氣漸漸寒冷,尸體腐爛很慢,短時間里不虞會有瘟疫爆發,燕人士兵就踩著前面同僚的尸體,向著城頭奮力攀登、廝殺,不久之后他們也變成戰友攻城的墊腳石。
每一天、每一時每一刻,燕人都在強攻,回鶻都在苦守,人命變成了云煙、一陣風吹過就倒下一批尸體;士兵也變成了機械,他們就只做兩件事:廝殺、休息。
城內城外,所有人都變得麻木了。
前陣子打燕前鋒的大捷帶來的士氣已經消散了。
回鶻戰士見識了燕人的攻勢,明白了敵人必克此城的決心,由此也清楚了自己的下場:城破人亡。雖然大帥已經宣布援軍將至,但是大伙心里都曉得,這不過是激勵士氣的說辭罷了,又怎么可能再有援軍……其實也不用編這樣的蹩腳借口,如今早就不用再動員或者激勵,當死亡變成身邊的風、隨時都會流過身體防無可防時,死戰到底就變成了在生者唯一的執念了。
為護持圣火而死,是靈魂升入天國、從此沐浴圣光永得歡樂祥和的最直接的途徑,信仰讓人變得堅強,若今生注定此刻消亡,我還有來世可依、可求。
轉眼一個月過去,城中守軍傷亡慘重,謝木謝爾剛從城頭上下來,身上血跡斑斑,散發著刺鼻腥氣,軍中幾位重要將領分列兩旁,逐一報上自己負責的防務,之前曾主張撤退的那位左列首將最后開口:“要想再守下去,給我人,我要沙蟹旗!”
沙蟹旗是回鶻兒軍中的一支番號,總共六萬之眾,如果沒有‘煉獄’的話,他們就是謝木謝爾麾下核心的戰力,不過這六萬精銳是清一色的騎兵。
最出色的騎兵,要在馬背上才能發揮全部的威力,如今讓他們下馬去做普通守卒,無疑舍長取短、是巨大的浪費。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守軍傷亡太大,普通騎兵早都下馬、被調上了城頭,如今人手再度不足,想要繼續固守圣城非得調用他們不可。又何止沙蟹旗,按照現在的樣子,用不了多久,怕是那兩萬煉獄也要舍棄駿馬、脫掉重甲登城衛戍了。
左列首將話說完,情不自禁模棱起眼睛,去望對面的右首將,兩個人同在謝爾木耳麾下十幾年,幾乎見面就吵,從來都沒和睦過,一向是你開口我反對、我說話你駁斥……可惜,這一次等他望向對方的時候才恍然醒悟:死了、換人了。
老對頭,家里有漢人血統的右首將,前幾天已經戰死在城頭了。
左首將目光一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