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沖入鄉里之后,不久,那被黃黑色矮墻圍起來的“里”中,——時下縣外鄉里,與縣中的“里”多是一樣的,外邊都有圍墻,但眼前此“里”外頭的圍墻已是殘破不全,很明顯是毀於戰中,或者之前就被兵士們搶掠過,把其圍墻給毀掉了,此時,便在那殘缺的圍墻中傳出了婦女凄厲叫聲、孩童驚恐的哭聲和男子們的大聲呼喊,細聞之,雖因離得遠,聽不清楚,郭遜只能聽得隱隱約約,然從語調可以判斷得出,那男子們呼喊的定是求救、求饒等等內容。
那隊士兵是去干什么去了?顯然不必多言,當然是行劫掠之事去了。
郭遜是奉袁紹之命前來見劉虞,擔負出使任務的,一則“重任”在肩,二來這里是涿郡,是公孫瓚的大本營,他若貿然出頭,如果被公孫瓚的部下起疑,把他們抓住,公孫瓚、袁紹現下那可乃是仇敵,數年來,兩邊大戰了幾場,公孫瓚敗多勝少,公孫瓚為了泄恨,肯定是會不有二話,當即就把他們殺掉的,說不得,殺他們時還會用些酷刑,再一者,這郭遜本也不是什么替天行道之人,那涿郡百姓與他無親無故,死活與他何干?所以見到那公孫瓚帳下的兵士燒殺淫掠,他當然是唯恐避之而不及,自無什么見義勇為的心情,因此,見到此狀,他便趕緊帶著隨從們,趕著堆了些貨物的那幾輛車遠遠地避開,從官道下去,躲進到了旁邊荒廢的牧場中,藏入半人多高的草里,眾人下馬,把馬也按倒在地,并用銜枚堵住了馬嘴。
一群人伏在潮濕的草中,靜悄悄地望著那處鄉里,等了多時,忽見騰騰的黑煙從那“里”中滾滾升起,料來若非是那隊兵士主動放火,就應是哪個兵士在搶掠里中百姓家時碰倒了灶臺之類,然后灶臺中的火引燃了這場火勢。
藍天下,草地、田野圍繞間,很快就被黑煙彌漫的那處鄉里中的哭叫聲漸漸變小,又過片刻,見那先前入里中的兵士們三五成群地從“里”內走出,有的扛著搶來的粗糧,有的胳臂上搭著搶來的男女衣服等物,還有幾人提著羸弱的雞子,說說笑笑,一個個喜笑顏開地揚長而去,沿他們來路而還了,——卻說郭遜入涿郡后,沿途所見,只覺涿郡如似鬼蜮,百姓早已是貧困不堪,則那百姓民家於此情況又能有什么好東西?況且那處鄉里中的百姓還只是鄉民而已,又非縣中士紳,更必沒有什么值錢物事東西,卻這些兵士還如此搶掠,真是令人可發一嘆。
不過,話又說回來,公孫瓚屢敗以后,為了彌補損失、填充實力,大肆招攬了許多幽州各郡的鄉中惡少年、輕俠從軍,剛才搶掠鄉里的那隊兵士就是他新招來的,也就是說,論那些兵士的出身,實亦被本多鄉民,本來也都是鄉里之人,是以他們的眼皮子并不見得很高,所以能搶到什么就搶什么,就連那女子的破爛襦裙,他們也一樣照搶不誤,總比一無所獲的強。
等那隊兵士去遠,郭遜等從草場中出來,拍了拍發髻、身上沾染到的雜草、泥土,郭遜喚上兩個隨從,摸去到那處鄉里的近處,尋了處斷壁殘垣的地方,朝內觀看。
入眼便是“里”中狹窄的土路上,橫七豎八地躺了數具尸體,多是男子,鮮血流淌、浸入地上,搞得整條坑坑洼洼的土路都是血淋淋的,每具尸體邊上,皆有婦人、孩童在撫尸痛哭。路的兩邊都是破舊的土屋茅舍,又有那蓬頭垢面。衣不遮體的男女老少鄉民,或者在收拾被搶的亂七八糟的院子,或者過去在安慰那幾個失去了丈夫或者父親的婦人、孩童,或者在提水撲滅火勢,也有幾個頭發花白的老人眼神麻木地呆坐門前路邊,當真是一副人間慘景。
郭遜在墻外遠遠地朝內看了幾眼,沒有入內,便就帶著隨從離開了。
走出一段距離后,他停下腳步,回顧這處鄉里,心中想道:“只觀此‘里’情形,絕非是只被搶掠過這一次,之前想來必是已不知被搶過多少次了。我在冀州的時候,就聽說公孫瓚兵敗遁逃回幽以后,為了籠絡軍心,他軍紀渙散,縱容兵士騷擾、搶掠民間,今見此里之事,果不其然!”到底是個士人,仁義、愛民的道理郭遜還是知道的,又想道,“如此殘暴虐民之賊,當真是人人得而誅之。”
正如郭遜所想,公孫瓚數次敗於袁紹后,他的勢力已經是大不如昔,為了凝聚兵士們的軍心,同時也是為了補充自己損失的兵力,公孫瓚現於幽州各郡,特別是涿郡、上谷郡、廣陽郡等鄰冀州的一帶,不僅廣泛地招募鄉野游俠和流民中的豪強加入他的部隊,并且放任兵士,搶掠百姓,隨彼等所為。——所謂輕俠,差不多與惡少年同意,便相當於后世的黑社會、流氓、惡霸之類,而所謂豪強也多是驕橫跋扈之徒,這樣的人多了,他部隊的軍紀也就可想而知。
其實,話再說回來,袁紹在冀州也不見得對百姓有多寬待、優撫。
黔首百姓在尋常士大夫們的眼中已是賤民一流,況乎袁紹“雄圖遠志”,又非尋常士大夫可比?其治下百姓的悲歡喜樂自是不在袁紹的考慮之中。
對袁紹而言之,冀州的百姓,只是供給他糧食和供給他士兵的主要來源,如此罷了。
當政冀州至今,袁紹一則幾無什么愛民之政施出,二來,相反,他還任由沮授、審配、郭圖等等他帳下得用的謀士們侵占民田,把貧民、流民收為自家的徒附,欺壓百姓,聚斂財貨。
——在這一點上,袁紹和公孫瓚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兩人頗為相近,只不過區別在於袁紹至少還知道冀州百姓是他的兵、糧之源,對待百姓還會催促農耕,不讓兵士過度擾民,不會涸澤而漁,而公孫瓚對百姓卻是渾然不顧,視之為羊群而已,欲取欲求。
此外,兩人還有一個最大的不同,那就是在對待士族的態度上,兩人截然迥異,公孫瓚因其是公孫氏的庶子,其母出身卑賤之故,對士人階層非常輕視,極其打壓,但袁紹對士人則極其重視,這一點不同放到對待百姓上,就是前邊所述,公孫瓚這邊是寒士、商賈、輕俠之流高高地盤踞於百姓頭上,袁紹那邊則是審配、郭圖等等冀豫各地的士人在百姓頭上作威作福。
總而言之,無論是幽州的百姓,還是冀州的百姓,受苦的程度或有重有輕,可卻都是受苦的。
卻是說了,現任幽州牧的劉虞是當今海內名重的宗室、大臣,聲望很高,早在多年前就被朝中拜為太尉,后來他又被拜為大司馬,并封為侯,再后,董卓專權的末期,董卓還曾拜他為太傅,招他入朝就職,然因道路阻塞,任命沒有到達,故是未得上任,但由此卻也可見,劉虞在幽州的名望必然是遠遠高於公孫瓚的,并且劉虞還非“幽州刺史”,而是“幽州牧”,“牧”者,軍政一把抓也,而公孫瓚現下的軍職只不過是個“奮武將軍”,亦即,從規制上講,公孫瓚實是受劉虞節制的,那么對公孫瓚這樣的侵略百姓的行為,劉虞難道他就坐視不管么?
劉虞當然會管。
但問題是,以前的時候,公孫瓚對劉虞的節制倒還聽得一二,唯自初平二年,公孫瓚率部在東光南大破青州黃巾軍,斬首三萬余,俘虜無數,輜重繳獲堆積如山,實力由此大強,威名由此大振以后,他手里有了足夠的兵、有了足夠的錢,對劉虞的節制就不再肯怎么聽從了。
劉虞、公孫瓚之間因此已經起了好多回的矛盾,——這也正是袁紹派郭遜來聯系劉虞,希望能和劉虞聯手進攻公孫瓚的一個主要原因。
卻郭遜這天晚上,在路上遇到的一個亭舍中住了一夜。
那亭舍破敗不堪,早無亭長等吏看管,只剩下了一個雜草叢生、老鼠橫竄、蛛網遍布的空落院落,雖然不免在休息、飲食方面受些苦累,然少了有人盤問,郭遜等也就樂得輕松。
住了一晚,次日起行,繼續北上。
幽州的州治薊縣,即后世之北京,位處在廣陽郡的中間地帶。廣陽郡在涿郡的東北邊,與涿郡接壤。過了北新城、易縣,往東北行,行約二百來里,即是廣陽郡界。
從入涿郡起,一直到廣陽郡境,這一路上,差不多每天郭遜都能見到公孫瓚的兵馬燒殺擄掠、騷擾、侵犯百姓,要說起來。公孫瓚他并不掌握涿郡的行政,涿郡自有太守,可是一則易縣是他的封地,這里算是他的老巢,二來,涿郡南與冀州接壤,目前來講,乃是公孫瓚與袁紹對壘的前線,所以他帳下的兵馬在此郡可謂是云集,駐兵很多,那么涿郡太守區區一個文官,就算手里有些郡兵,相比於公孫瓚的部隊,那也是杯水車薪,故此對公孫瓚所部在涿郡的行為,這位涿郡太守是敢怒不敢言,除了向劉虞告狀以外,就是容忍罷了再容忍,如此而已。
——公孫瓚的老巢雖在涿郡,但他本人現下并沒有在涿郡,他與劉虞一樣,都在幽州的州治薊縣。之前,他的將軍府是在薊縣的縣城中的,但界橋、龍湊兩次大敗之后,因其威勢由此不如從前,劉虞對他的態度遂也日漸有變,變得不愿再遷就於他,兩人一見面,劉虞要么就義正辭嚴地責備他“窮兵黷武”,要么就指手畫腳地命令他做這個、干那個,時日略久,公孫瓚的脾性本來剛強,因忍受不住,於是就索性從薊縣城中搬了出來,動用士卒、民夫,於城外自己另筑了一個小城來做安身之所,等於現在他已是和劉虞分了開來。
入到廣陽境內,東北而上,行約三四十里,先到廣陽縣,經廣陽縣,再往東北行,復行三四十里,前頭就是是薊縣。
郭遜一行人將到薊縣城外,卻見那縣城西邊數里之處,果然平地而起,多了一座小城。
說是小城,其實也就是個塢壁,占地不是很大,但是堡墻甚高,墻外近處的樹木等都被砍了個干凈,觀墻垣上旌旗招展,不僅有守衛的兵卒,且不斷有巡邏的兵卒巡行其間,又在塢堡外頭的路上,設了關卡,堪稱刁斗森嚴,遙遙并可聞見從塢堡中傳出的人聲、馬嘶。
這就是公孫瓚眼下所在的那座小城了,——與其說是小城,或者塢壁,確切點說,更像是一個軍事堡壘。這座小城之中駐扎的,皆是公孫瓚的親信嫡系精兵。
郭遜今次出使幽州,他還帶著另外一個任務,就是沿途看一看公孫瓚現在的軍事力量情況和他在幽州的民心人望情況。民心、人望,單從涿郡所見的那些劫掠事情,郭遜即可斷定,公孫瓚今在幽州必是人心失落,至於軍事力量情況,他沒法混入到公孫瓚的軍營中,不能近距離地觀察,最多只能遠遠到看上幾眼,通過對先前路上見到的那些公孫瓚部兵士所著的衣甲、所持的軍械,郭遜大概已經判斷得出,公孫瓚於下的部曲和他兵馬最盛之時的軍容已是無法相比了,現下瞧見這座小城,知城中俱是公孫瓚帳下的精銳,他暫勒馬停下,又做遙觀判斷。
通過城池的大小規模,郭遜推算得出,此城中的駐兵左右不過兩三千人之數。
他一邊望那小城,一邊忖思想道:“公孫伯圭所部,現下分駐幽州各郡,他在涿郡等與冀州接壤之幽州各郡的駐軍是最多的,此外,為與劉幽州爭權,在上谷、漁陽、右北平等與烏桓、鮮卑諸胡的居處所接壤之地,他也各有兵馬駐扎,卻是兵力分散。我這次若是能代表明公與劉幽州達成盟約,將來兩軍出其不意,合攻公孫瓚之時,他的這個兵力分散,對我軍來講,卻是個極大的優勢。……觀其所住此城中,駐兵頂多三兩千許,聞說他的白馬義從等精騎在此前的數敗中損失頗大,也不知現而今他身邊、這座城中還有多少兵卒是原先的白馬義從?”
公孫瓚對胡人的態度向來是認為與其以德化之,不若兵戈相對,殺之而后快,他在上谷等地的駐兵,其實倒也不全是為了與劉虞爭權,也是為了威壓當地的烏桓等胡部,防止他們作亂。
時當下午,將近初夏的陽光在北地已然比較熾烈,往那黑黝黝的小城望了多時,由白馬義從回想到界橋、龍湊那兩場大戰,恍惚間,郭遜覺有一股森然慘烈的殺伐之氣,似乎盤旋於在那小城之上。原本都出了汗的身子,竟是為之一涼。
被這涼意刺激得回過神來,郭遜不復再看那小城,喚隨從跟上,繼續前行,往薊縣去。
行四五里地,到了薊縣城中。
還沒入縣城,縣外所見給他的觀感就與他之前的沿途所見頓時兩樣。
路兩側的田地郁郁蔥蔥,滿是快要成熟的麥子,不時見有穿著犢鼻褲等簡單衣服的農人出現田中,拿著農具,汗流浹背地忙各種農活。田邊道上,偶能見到伏地休息的黃牛。瞧見郭遜等一行人,農人或有起身觀望者,但大多都埋頭不顧,仍是忙碌不止,黃牛也是不慌不忙的樣子,安詳地趴著不動,最多打個噴鼻,——卻居然是一副近似太平年景時的鄉里農忙之狀。
再入到城里,見那街上熙熙攘攘,來往行人甚是稠密。
行人有的高冠儒服,有的粗布衣袍,也有一些與郭遜的裝扮相似,顯是商賈之流,還有三三倆兩的髡頭小辮之人,——這些髡頭小辮的,不必說,自然都是胡人,多是烏桓人,也有膚白高鼻的鮮卑人。整個的城中街上,不能說揮汗成雨,也是一派熱鬧的景象。
郭遜嘖嘖稱奇,心道:“幽州北接胡夷,資費甚廣,開銷很大,往年的時候,每年都經常會從青州、冀州的賦稅中取兩億多錢給幽州,以彌補其支出上的不足,黃巾亂起,如今海內大亂,青州、冀州的賦稅自然是不會借給幽州了,本來幽州在用錢上就很捉襟見肘,現斷了青、冀的外援,按理來說,應該是更加緊張、貧瘠才對,卻沒有想到,薊縣城中如此熱鬧!”
在斷掉了青、冀外援,海內大亂之當下,薊縣非但沒有貧困破敗,反而比起往昔還更加熱鬧,原因很簡單,這都是劉虞的功勞。
郭遜對此也是聽說過一二的。
劉虞到任幽州以后,務存寬政,勸督農耕,發展農業之余,為了擴大財源,還在上谷郡開了一個胡市,與胡人進行交易,以收其利,幽州的漁陽郡產鐵、產鹽,同時,他又售賣鹽、鐵,組織商隊,把鹽鐵或賣給胡人,或賣給冀州等鄰州,獲利甚豐,幾年下來,卻是把薊縣等他政令能行、可達之地搞得比以前還要豐足富饒,豐年的時候,一石谷才錢三十而已。
——想在那董卓禍亂洛陽以后,莫說錢三十,便是金三十,當年在河南尹地界也是買不來一石谷的,貴如公卿,也不得不以雜草野菜充饑,即使現今的冀州地界,一石谷也遠超三十錢的價格,冀州不提,徐州眼下也三十錢買不來一石谷,這個價錢,於今亂世中簡直不可思議。
郭遜早前聞此言時,還不太相信,今日一見縣外、城中情形,卻是果然如此。
幽州州府在薊縣的南邊,入城不遠,就看到了州府的圍墻。
郭遜不作躊躇,直奔州府而去。
往去州府的路上,郭遜聽到身邊路過的行人說話的口音并非都是幽州口音,分明還有青州、徐州、冀州等地人的口音。
郭遜不禁又想到一件聽來的事情,黃巾起事,青、冀等州最受兵患,這些州的士人、百姓外出逃難者不計其數,其中北上幽州避難的,據說就有數十萬口之眾,劉虞那會兒已是幽州牧,他來者不拒,凡來投之民,他悉數收容,將之分到各郡安置,并分給他們田地耕種或者給他們找其他營生的行當,一應措置,可圈可點,安排地十分周到,到的后來,郭遜聽聞,那些避難來冀的外州百姓,甚至都忘了他們是背井離鄉的流民,居然就在幽州安居樂業起來了。
今聞薊縣城中行人口音,果然不乏青、冀、徐之音,看來此事也的確不假。
“明公叫我來幽州路上,順便看一看公孫瓚和劉虞分別在幽州當地的民心人望,於今看來,公孫瓚遠不如劉虞多矣!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吾從父建議明公與劉虞盟好,當真上策!”
郭遜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牽馬行到了州府門外。
薊縣是劉虞的地盤,到了這里,不必再偽裝商人的身份了,郭遜把坐騎的韁繩丟給隨從,叫他們把馬都拴在門前桓表下的拴馬石上,那幾輛牛車則都停靠到府墻邊,吩咐他們在此等候,隨之,他就去到門口,登階而上,下揖作禮,遞上袁紹的“謁”,與門吏說道:“吾乃袁冀州之使也,奉命求見劉幽州,勞煩足下,為我通報。”
“謁”和“刺”都是自古以今,士人們於人際交往時,必須用到的介紹自己的工具,類如后世的名片,時下士人在彼此交往的時候,比之前漢、先秦,“刺”因為使用簡便,更加流行,但鄭重嚴肅的場合,還是要用“謁”。
門吏聞到郭遜此言,接住他遞過來的那長約一尺二寸的名謁,見那謁的上部居中寫了一個“謁見”字,右側頂上格寫道“車騎將軍冀州刺史邟鄉侯汝南袁紹再拜”云云。
——傳統的“謁”之格式是無有鄉里籍貫的,但現今“刺”已經基本取代了“謁”,所以“謁”上面書寫的內容實際上已經逐漸趨同於“刺”了。
那門吏看了,不敢怠慢,慌忙說到:“君請到側塾稍等,下吏這就入內為君通報。”
郭遜便到門邊的側塾等候。
那門吏不久出來,到側塾中,與郭遜說道:“煩請君再等一會兒,我家明公現正於我州府諸君商談要事,等談完后,便請君相見。”
郭遜點了點頭,遂安坐等待。
州府,堂中。
劉虞正沖著他州府中的一干大吏大發雷霆:“公孫伯圭著實是太不像話,自他敗於界橋,復敗於龍湊之后,他竟似喪心病狂,是愈加殘害我幽州百姓了!縱兵掠民,搶奪民糧,以充其軍食,又大肆招攬輕俠、惡少年之流,以廣其眾!尤其涿郡,受害最重!
“涿郡郡府屢次上書與我,告他的狀,可我幾次去書邀請他公孫伯圭來州府,欲當面告誡之,他卻都不肯來,每次都找亂七八糟的借口來拒絕我;我改去檄訓令,命他把涿郡的兵馬調去別地,或者最起碼嚴肅一下他的軍紀,他又違我節制,不肯遵從!真是豈有此理!
“這也就罷了,吾以德服人,姑且可以忍讓,卻今海內亂戰,冀州袁本初、徐州荀貞之、豫州孫伯符、南陽袁公路、襄陽劉景升等互相爭戰不休,我幽州如想保太平,就必須要安定內部才可,而要安定內部,北邊的烏桓等胡首先就是重中之重,斷然不可生亂,咱們必須要安撫住他們才行,可哪知公孫瓚打不過袁本初,就拿烏桓等胡出氣,又經常侵擾烏桓等部,弄得烏桓諸部無不怨聲載道,……乃至連我賞賜給烏桓各部的東西,他都三番五次地搶走!”劉虞指著案上剛接到的烏桓人訴苦的上書,接著說道,“你們看看,我數日前送給烏桓人的鹽、布等物,又被他在上谷、漁陽的兵馬搶走了!去受我賞賜的烏桓人,還被他的那些兵殺了百十!”說著,猛力地一拍案幾,怒道,“這當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劉虞雖貴為宗室、漢家重臣,在北地威望崇高,以上公之尊,執掌一州大權,但其人崇尚節儉,但見他現下所穿之衣,就如尋常百姓所穿的衣服一樣,不止是粗麻布衣,上面還打著補丁,——時人登堂,皆是著襪而進,鞋子都擺在堂外,現在堂外擺了一片的鞋子,多是絲履,差一點的也是布履,只有一雙鞋是用草繩編成的,這雙鞋就是劉虞的鞋子。
衣著儉樸,在飲食上,劉虞只要是在州府吃飯,通常也很樸素,一頓飯只有一個肉菜,絕不許做第二個肉菜,——不過雖然如此,那堂中主位上的劉虞,這時看上去倒不見瘦,稱不上白胖,然亦氣色上佳,面頰紅潤,也許是保養得當的緣故?
劉虞大發雷霆一番。
等他說完以后,堂中一人,離席起身,大聲說道:“明公,下吏有個愚見!”
“你說。”
那吏說道:“公孫瓚數敗於袁本初,其精兵強將如白馬義從等多損失慘重,此其一也;公孫瓚自數敗以后,如明公所言,倒行逆施,殘我幽州害百姓,如今民怨很大,此其二也;幽州士民既已歸心明公,從青州,冀州、徐州而來的流民亦對明公感恩戴德,其中不乏健壯勇武之士,招之為兵,足可成為強軍,此其三也;烏桓等胡本就對公孫瓚深銜仇恨,如今公孫瓚又數次搶奪明公賞賜給烏桓等胡的鹽、布、金銀等物,烏桓等胡對他更是惱恨,而烏桓突騎素有能戰之名,此其四也;因是,明公何不如先招募忠義之士,編練成軍,再檄令烏桓,命他們遣騎相助,然后,以此往伐公孫瓚,以明公挾全幽之民意,擊彼數敗之殘兵,何愁不勝?”
這人卻也是對公孫瓚忍無可忍,竟是建議劉虞與公孫瓚開戰。
堂中眾人聽了這話,都往這人看去,說話之人乃是劉虞州府中的從事,名叫鮮於銀。
幽州有兩個大姓,都是復姓,一個公孫,一個鮮於。
“公孫”也者,來源頗雜,春秋時期,各國諸侯不論爵位的高低大小,都喜歡稱公,按照周之制度,國君一般由嫡長子繼位。繼位前稱為太子,他們的兒子便稱為“公子”,公子的兒子,即稱“公孫”,所以這些春秋諸侯國國君的后代就有不少以公孫為姓,這是公孫氏的一個源頭;還有一個源流,來自神農氏的一個同母弟,其家世為諸侯,后來就以公孫為姓;再一個源流,是來自黃帝軒轅,軒轅最早就名公孫,故是軒轅黃帝的胄裔中也有一些姓公孫的。
公孫瓚其祖何人?他身在幽州,推斷之,可能是春秋戰國時幽州此地諸侯國的國君之后。
此且不說,“鮮於”此姓則是源自殷商時期箕子的后裔。
西周初年,周武王滅商,封箕子於朝鮮,箕子的兒子中有一人,封地在“於邑”,即后來之朝鮮忠清北道清州郡的青州邑,於是就將朝鮮的“鮮”和封地於邑的“於”合為了“鮮於”復姓,意為朝鮮於邑的這支箕子后代。幽州轄郡中的樂浪郡即后世朝鮮之地,因此鮮於氏在幽州,是一個土著的大姓。
鮮於銀家族在幽州的勢力很大,與公孫瓚的家族公孫氏不相上下。
聽了鮮於銀的進言,劉虞略微色動。
劉虞雖然都說他仁義,是個忠厚長者,但泥菩薩也有三分土性,公孫瓚這般殘虐百姓,并且蔑視他的權威,不服從他的調度,劉虞實也早就是對他忍無可忍,正如他所說“孰不可忍”
而卻鮮於銀此話落地,劉虞還未開口說話,堂中又有一人,起而說道:“明公,不可!”
說話之人年約五旬,須發花白,乃是劉虞州府的東曹掾,名叫魏攸。
州府所直轄的官吏,從事之外,有東曹、西曹。西曹主要是掌管州府內部,即直轄官吏的署用,東曹主要是掌管州府外,州境內官吏的署用,用后世的話說,西曹、東曹相等於主管人事的組織部長之類,權力是很大的,魏攸能得此任,一因其名望,二也是因他深得劉虞信任。
見魏攸出來反對鮮於銀的意見,劉虞問道:“緣何不可?君有何高見?”
魏攸說道:“如今海內大亂,明公德高望重,南北士人固多以明公為泰山北斗,馬首是瞻,都欲歸從明公,可雖是如此,畢竟而下諸侯亂戰,就像明公剛才說的,袁本初等都互相爭斗不已,別的也就算了,特別是袁本初,他虎視眈眈於冀,時刻都想侵吞我幽,要想保住我幽的安穩,除掉明公所言之須得把烏桓等胡安撫住之外,為抗袁本初,謀臣、爪牙也不可無有,公孫瓚的文武才力,都可為明公依仗使用,因他雖有小惡,攸之愚見,還是暫且容讓為善。”
劉虞神色變化,稍頃說道:“君言不為錯,可是公孫伯圭橫行跋扈,不從我節度,其人雖有文武才力,只怕不能為我所用。”
魏攸說道:“公孫瓚雖數違明公節度,然較與袁本初如何?”
他這話說得有點含糊不清,但堂中諸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袁紹的冀州刺史之位是怎么得來的?是鳩占鵲巢,通過公孫瓚,把韓馥給嚇得主動讓位於他的。只從此就可看出,此人很有野心,又且后來,他還試圖行廢立之事,派人來問劉虞想不想做天子,更可見他絕非忠臣。由此推斷,他據有冀州以后,下一步他想要的,必就是幽州。
也就是說,袁紹,而非公孫瓚,才是幽州現在最大的威脅。
那么,公孫瓚雖然不聽從劉虞的調動節制,但至少公孫瓚是不會投靠袁紹的,換言之,公孫瓚與劉虞的不和只是幽州內部的不和,在抵抗袁紹這個外敵入侵幽州這方面,公孫瓚是可以被劉虞利用,他兩人是完全能夠聯手抗袁的。再用后世的話,就是現在幽州首先是外部矛盾,內部矛盾并非是最要緊的,而且為了全局起見,內部妥協,一致對外,才是上策。
此話極其有理。
劉虞盡管人望不低,但袁紹的名望也非常高,最關鍵的是,袁紹帳下精兵良將甚多,劉虞自做權衡,他不通兵事,如果袁紹來侵幽州的話,他不見得有必勝的把握,如此,公孫瓚在這個時候,其之存在便相當有必要了,畢竟他勇武善戰。
劉虞思忖再三,雖有不甘,還是勉強接受了魏攸的意見,說道:“雖然對公孫伯圭可以暫且容忍之,可是他把我賞賜給烏桓的鹽布搶走,烏桓諸部上書告狀,我該如何回答烏桓諸部?”
魏攸說道:“明公可再送些鹽、布與之就是。公孫瓚此前把烏桓諸部打得落花流水,烏桓諸部本就甚恨公孫瓚,現今明公的賞賜又數被公孫瓚所部搶走,想來他們定會越發怨恨公孫瓚,於此狀況下,明公只要善加撫慰,以仁德示之,反而能夠更收其心,為明公所用。”
劉虞聽了,沒別的辦法,也只好接受了魏攸的此個建議。
議事告一段落,魏攸上前兩步,對劉虞低聲說道:“明公請屏退左右,攸有一要事上奏。”
劉虞就讓鮮於銀等退下。
堂中只剩下魏攸與劉虞兩人。
魏攸於是說道:“明公,適才門吏不是來說有事上稟,明公叫攸去聽聽是為何事么?攸聽門吏說了,當時對明公回話說是些州府小事,其實不然。”
劉虞撫須問道:“哦?那到底是什么事?”
魏攸說道:“是袁紹派人來求見明公。”
劉虞摸胡須的手頓住,他怔了怔,說道:“袁本初遣人求見於我?”
魏攸說道:“正是。”
劉虞狐疑說道:“他遣人來見我作甚?”
魏攸說道:“攸愚見,他遣人來見明公,必是為公孫瓚。”
確實如此,除了聯合劉虞打公孫瓚,袁紹派人來見劉虞還能有什么事?難不成,袁紹還能再次想立劉虞為帝?
劉虞沉吟了下,放下撫須之手到膝上,說道:“如此,我該如何回復?”
魏攸說道:“不妨且先見之,聞其使所言,然后再作計議。”
“然后再作計議?”
魏攸說道:“明公,若把公孫瓚比作狼,袁本初就是虎。此二人俱明公、俱我幽州之患也。因以攸愚見,若是明公能驅虎吞狼,促袁本初與公孫瓚兩虎相爭,明公坐而觀之,候其兩敗,則勢將會大利於明公是也。故此攸說,且先聽袁使之言,看他會說些什么,隨后再做計議。”
劉虞了然了魏攸之意,點頭說道:“好,就按君言,把他招來我見。”
魏攸便親自出去,到州府門邊側塾,把郭遜領進堂中。
郭遜進堂之后,呈給劉虞了一封書信。
劉虞看罷,怒不可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