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言建議攻河東郡之人身材矮小,相貌丑陋,臉上且有著一塊一塊的斑痕,卻是程嘉。
——此番跟著荀貞往長安勤王的文士謀臣,除了戲志才、郭嘉、陳紀外,又有軍府司馬宣康和程嘉等人。帶上程嘉一起,是因為程嘉有口才,也許會能用得上。
反對程嘉此議者,裹幘白衣,手搖羽扇,形貌俊朗,與程嘉截然兩異,是戲志才。
若是別人反對,以程嘉的脾性和他自居在荀貞帳下的雄厚資歷,可能就會翻眼駁斥,然見反對之人是戲志才,程嘉便非只沒有直接辯駁,反是放緩語氣,對他為何提出此議更作解釋。
他說道:“明公、監軍,據軍報,曹孟德今雖其兵不到萬人,可他打的是袁本初的旗號,那他會不會僅是袁本初的前鋒?袁本初的兵馬會不會也將趕赴長安?不可不慮。而出了河東郡,沿渭水往西,只三百里地,便至長安;我軍若赴長安,卻需先過弘農郡!這萬一要是我軍不能速敗張濟等,被曹、袁因此搶了先機,豈不后果嚴重?故是,嘉愚見,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曹孟德先入關中,而最好的阻止他先入關中的辦法,除了我軍別遣一部,出河南尹西北向,攻河東郡以外,嘉委實想不出別策。”問戲志才,說道,“監軍出言反對,莫非是另有良策?”
戲志才搖羽扇,笑與程嘉說道:“君多慮矣。”
程嘉說道:“我多慮了?監軍此言何意?我何處多慮?”
戲志才笑道:“君慮袁本初的兵馬可能隨於曹孟德之后,此是多慮。”
“緣何多慮?”
戲志才說道:“且不提我軍出昌邑前,明公已檄青州等軍壓迫冀東,袁本初必不敢輕易於此際遣兵長安,就說勤王此事關系緊要,袁本初若是果欲與曹孟德聯兵勤王,他又豈會等曹孟德的兵馬先到長安,而后其兵才跟進繼入?他必定是會與曹孟德一起出兵!”
“監軍的意思是?”
戲志才篤定說道:“我料袁本初就算是已知李傕、郭汜內斗此事,然他亦定是無有出兵勤王之意!赴長安勤王,這只是曹孟德的個人行為,……至多,會有河東王文都助他。”
程嘉說道:“可是……,軍報中分明言說曹孟德打的是本初旗號。”
戲志才哂笑孝道:“君亦可稱智士,難道不辨真偽么?這無非是曹孟德狐假虎威,借袁本初之名,為其自身張聲勢耳。”收起笑容,與荀貞說道,“明公,李傕、郭汜今雖內斗,其兩人部曲尚眾,便是加上河東兵,孟德所部至多也就萬余人,卻悍然敢赴長安,其縱先於明公入到關中,忠料之,亦斷難成事!此其一也。明公今親提大軍,往赴長安勤王救駕者,是為大義之所在,而不管曹孟德他是為何想要勤王,至少他打出的也是勤王旗號,於旁人觀之,亦是為義,因明公今若反遣別部攻河東,以阻孟德,是必失海內之士望也,會使海內士誤解明公勤王之圖,明公將令名有損,此其二也。是故,忠以為,斷不可用君昌之謀!”
陳紀等人均在堂上。
聽完戲志才的話,陳紀撫摸胡須,贊許點頭,說道:“志才此言,忠義之言是也!”
戲志才說的是忠義話語,那程嘉說的是什么?
程嘉討了個沒趣,面色微赧,卻猶堅持己見,說道:“監軍所云,袁本初可能無有與曹孟德聯兵共赴長安勤王之意,只是猜測之言。袁本初究竟有無此意?誰也不能確定!若袁本初其實竟有此意,則如被曹孟德搶先入了關中,占據要津,阻我軍進關,可該怎么辦?明公白來一趟事小,一旦天子落入到曹孟德、袁本初手中,於明公將大為不利事大!請明公再思之。”
荀貞帳下了這些文武諸吏,其中有許多人隨著荀貞地盤的擴大,兵馬勢力的越來越強盛,對漢室朝廷的忠心也就越來越弱,乃至他們私下談論中說的一些言語,用形容李傕、郭汜的“目無朝綱”、“驕恣妄為”等這樣的詞來形容也不為過。
程嘉即是“目無朝綱”之眾吏中的一個典型代表。
陳紀對此早有聞知。程嘉長相丑,又懷不忠不義之念,陳紀對他實是本無好感,此刻聞得他又說出什么“一旦天子落入到袁紹曹操之手”這樣大逆不道的話語,陳紀愈發不快,登時嗔怒斥責,說道:“程君!君亦我漢之臣也,何能說出這等悖逆之語!”與荀貞說道,“貞之,志才所言,才是正論!莫說袁本初或無勤王之意,就算袁本初有勤王之意,那也是為了忠義,卿理當
與之齊心協力,共行義舉,一同討伐李傕、郭汜諸賊,以匡扶朝廷,解天子之危,又怎能擊河東,而阻本初、孟德?君昌此議,不可入耳,不可入耳!”
荀貞先是示意程嘉回入席中坐下,等程嘉悻悻然回到席間坐下,然后荀貞笑與陳紀說道:“公請息怒!貞豈不知輕重之人?君昌所論,極不擇言罷了,不值一聽。誠如公言,不足入耳。我與公所想的一樣,志才所言,才是正論。陳公,但請公放心,我絕不會出兵河東,阻孟德勤王!而且陳公,我非但不會阻孟德勤王,我還會傾盡己力來相助於他。”
陳紀說道:“相助於他?”
荀貞說道:“我這就寫書一道,送去給孟德,問他軍械、糧秣可夠用否,如若不夠,我送給他些!并與他相約,愿與他會師長安,共為天子擒誅李傕、郭汜!”
陳紀轉怒為喜,欣慰撫須,說道:“好,好!貞之,正當如此!”
荀貞說到做到,當場鋪紙,提筆蘸墨,給曹操寫了書信一封。信中言語,便正是他方才所言。書信寫畢,荀貞親手封好,命令宣康,當即遣吏送去給曹操。
卻此事議畢,定下不阻止曹操勤王,荀貞又定下便於兩日后,用兵弘農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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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紀等辭別而出,未久,程嘉轉將回來。
入到帳中,見到荀貞,程嘉說道:“明公,陳公忠心,然以嘉愚見,其言不可聽也!明公請試想之,若是真的被袁本初、曹孟德挾了天子去,袁本初借其父祖余蔭,於海內之名,本就勝過於公,冀州士馬精良,他并也是兵馬強盛,不弱於明公,又冀州有居高臨下之地利,則至其時,他以王命逼迫明公,明公縱擁三州之地,要想再與之爭鋒,怕亦難矣!”
“君昌。”
程嘉恭敬應道:“嘉在。”
“志才所言甚是,你的確多慮了。”
程嘉說道:“嘉果真多慮了?”
“孟德今雖托本初之名,然即便他能得以先入關中,亦不過為我先驅罷了。”
程嘉堂上當著眾人的面,受到陳紀的斥責,丟了很大的面子。荀貞不好說陳紀的不是,但為了撫慰他,這晚卻把程嘉留在帳中,叫他陪著自己用飯,且也無需多提。
荀貞給曹操的去書,數日后送到曹操軍中時,曹操剛與王邑合兵,出了河東郡的郡治安邑,將往河東與三輔的交壤之處。
看完荀貞來書,曹操心情復雜。
王邑問他,說道:“前聞鎮東兵馬已到洛陽,鎮東來書,所言何事?”
曹操掩住復雜的心情,笑與他說道:“貞之書中說,愿意助你我軍械、糧秣。”
王邑大喜,說道:“鎮東若肯相助,與我等齊心,則我等勤王此事,勝算又添幾許!”
曹操說道:“是,是。卿所言甚是。那給貞之的回書,就勞卿代勞罷。”
王毅一口答允,給荀貞的回書寫成,派人送出后,他又說道:“孟德,你我從安邑出來前日,聽報說鎮東似已準備進攻弘農郡,卻也不知他現下是否已然開始進戰?戰況何如?”
弘農郡,郡治,弘農縣。
早於幾天前,聞報荀貞與孫策會師於洛陽后,楊定、段煨就從華陰縣率兵趕到了弘農縣,與張濟合兵,又在王邑猜測荀貞進戰弘農的戰事進展如何的時候,這日,張濟、楊定、段煨諸將又一次地聚到張濟的軍府中,商議應對荀貞之策。
弘農郡及其周邊駐郡的地形圖鋪展地上,諸將環繞其邊。
反復將地圖看了多時,張濟說道:“上午軍報,荀貞之與孫伯符已在昨日下午時分,兵出洛陽,向我弘農而來。出洛陽至我弘農東界,百里遠近而已,最晚明后天,他兩人的兵馬就會到我郡界,我等該如何抵御,不可再拖了!需當今日就決議定下。”
卻是三將連著討論了好幾天,然因為各自心懷鬼胎,彼此猜忌之故,到現下為止,連怎么應對荀貞的兵馬來攻,都還沒有討論出個成策。
楊定非是漢人,是個羌人,雖然他是羌人中的大貴族,受漢化已久,然在發飾、衣服上仍還保留著羌人的特色,沒有扎髻,束發成辮,盤於顱后,并在粗粗的辮子間,鑲嵌了不少金銀飾品,乍看起來,晃人眼目。
他摸了把須髯,撇了一眼站在他對面的段煨,說道:“荀貞與孫策來勢洶洶,這御敵之策早就該定下了!將軍,以我之見,咱們還是當按前日所議,勞段將軍及其部守新安縣,我領我部守宜陽縣,由將軍坐鎮弘農縣,為我兩部之后援。只要新安、宜陽、弘農此三縣咱們能夠守住,荀貞與孫策兵馬便千萬之眾,也是難入我弘農郡半步!”
弘農郡中多山,尤其郡之南部,洛水以南的廣闊地界更是山巒起伏,有伏牛山西段的熊耳等山綿亙;弘農郡的轄縣,也因此除了陸渾一縣以外,悉在洛水以北。
——洛水從京兆尹東流入到弘農郡后,差不多是從弘農郡的中間地帶一路西流,又進入到河南尹的。洛水與弘農郡北界、南界的距離基本相同。
新安、宜陽兩縣,宜陽正在洛水的北岸,新安在宜陽北,兩縣接壤,兩座縣城相距百里,俱位於弘農郡之東界,鄰河南尹。
確如楊定所說,只要能把這兩個縣守住,就等於是守住了從洛陽往弘農郡來的東大門,荀貞兵馬再多,而只要不能把此兩縣攻克,似乎還真就無法入弘農郡半步。
只是,楊定的計策看來不錯,卻有一個問題。
即是:相對經宜陽入弘農郡,經新安入弘農郡的道路更加順暢。從宜陽入弘農郡的腹地,比如到弘農縣等地,中間也需要穿過一些山嶺,但從新安往弘農郡的腹地來的話,就方便很多。
這也就是說,荀貞展開對弘農郡的攻勢后,極有可能會選擇新安為主攻方向,則守新安之部,即使能擋住荀貞部的進攻,受到的損失也會遠比守新安的部隊為重。
便正是因為此故,前日楊定提出此守御之策后,段煨很不愿意。
弘農郡又不是他自己的,憑什么讓他的部隊來守新安?
張濟的官最大,張濟的部眾也最多,而且弘農縣原本就是張濟的駐地,張濟又答應了,給段煨、楊定分些兵馬,相助他倆守城,則張濟留守弘農縣,段煨雖有意見,尚且罷了,可以接受,卻楊定憑什么去守宜陽?不守新安?
唯是,到底新安、宜陽該分別由誰駐守,之前還有時間爭論,於下荀貞兵馬已出,卻是已無時間再做延遲了。
張濟當然知道段煨不愿意屯守新安的原因,便於楊定說完以后,段煨遲遲不肯出言之時,說道:“新安、宜陽兩縣相較,荀貞之可能會主攻新安。楊將軍此議雖不錯,只要守住新安、宜陽,荀貞之就萬難入我郡半步,可是只以段將軍一部駐守,怕嫌不足。要不這樣,楊將軍,我再拿出一部兵馬給段將軍,你也拿出一部兵馬給段將軍,協助段將軍共同守新安,何如?”
楊定亦知不能再往下拖了,因就不太情愿地應道:“好,便從將軍之令。”
段煨卻仍是不愿,就算張濟、楊定兩邊各出一部,可是守新安的主力,不還是他的兵馬么?
張濟顧語段煨,說道:“將軍忘了我昨晚與你說的話么?”
昨天晚上,為了解決誰來守新安,誰來守宜陽的問題,張濟專門去見了段煨,與段煨說了一番話。張濟與他說道:“楊將軍,羌人是也,今弘農若失,其猶可退還其故地,不失為一地之酋率,可是你我如果失了弘農,又復能再退往何處?”
如果把弘農丟了,張濟、段煨還真是無處可退。
退回涼州去么?涼州現有馬騰、韓遂等各路軍閥割據,馬騰、韓遂攻不下三輔,他們如果退回涼州,也肯定在涼州立足不得。涼州退不得,退往三府的左馮翊等地么?左馮翊等地現也有大小軍閥割據,地盤會很難爭。那退往長安么?當初張濟等為何從長安來到弘農?還不就是因為爭不過李傕、郭汜、樊稠,被他們給排擠出來的!且若弘農守不住,荀貞兵馬跟著就會入關中,去長安,那這長安,也根本就無去的必要。
涼州沒法回,三輔退不得,長安去不得,還真是弘農一失,他們就將無路可退,無地可去。
段煨無可奈何,只好應道:“謹從將軍之令。”
荀貞兵馬已經將臨,而卻直到此刻,三將才總算是把守御之策給定了下來。
張濟剛與段煨、楊定說定,便於明天上午,他兩人各自領軍分赴新安、宜陽駐守,堂下一將,高聲說道:“鎮東今親統兵犯我,其士正銳,若只御守,恐難阻之。末將愿引本部兵,往郡界逆擊之,以為將軍先挫其鋒,揚將軍之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