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貞武沉吟不語,蘇瞻不由暗自松了口氣,他這番話虛虛實實,刻意夸大了民欠這一事實,民欠是確有其事,但欠錢糧的人不是百姓,而是地方縉紳,歷來賑濟借貸大都是通過地方縉紳之手,一則官府抽不出足夠的人手,二則,通過地方縉紳,地方官府才有收貸的保障。
之所以允許地方縉紳拖欠,那是因為官員從中撈取了足夠的好處,不論是借貸收貸還是出糶入糴,都有約定成俗的分成,經手的縉紳也不虧,放出去的都是高利貸,對于百姓而言,祖祖輩輩都是如此,已是習以為常,更有甚者,是抱著債多不愁,虱多不癢的想法,反正這高利貸是還不清的,能借就借。
沉吟半晌,貞武才開口道:“噶禮任上豈無災荒?難道在他任上山西一省不曾出糶入糴,放貸濟民?”
“回皇上。”巡撫蘇克濟立刻躬身道:“出糶入糴,放貸濟民乃是地方官員之職責,噶禮豈敢輕忽?噶禮之所以能夠抹平山西之虧空,乃是將全省的火耗加到二錢五分,又借修祠宇、寺廟之名,勒令士紳百姓納捐,并不擇手段敲詐勒索地方富戶商賈。”
貞武聽的微微點了點頭,噶禮的這些個惡行,他在京城多有耳聞,當初他借著江南科考案,一舉摘掉了噶禮的頂戴,對他的事跡是多有收集,一兩銀子的火耗加到二錢五分,這實在是天怒人怨之舉,也難怪他能抹平山西的虧空,而且還能大賺一筆。
略一沉吟,他便問道:“山西如今的火耗是多少?”
“回皇上。”蘇克濟忙躬身道:“奴才等接任之時,可謂是民怨沸騰,未免激起民變,奴才上任之初,便將火耗降至一錢。除了正項賦稅,再無其他雜稅。”
一錢也不低,不過,貞武已是下決心要廢除火耗。不愿意在這上面多問,看了蘇瞻一眼,他才問道:“你對地方錢糧虧空之弊端甚為清楚,可有良策清除遏制?”
這可是一篇絕大的文章,而且是得罪全天下官員的事情,蘇瞻豈敢胡亂開口,況且他事前亦毫無準備。不過,他反應夠快,知道這是一次絕好的機會,貞武素喜革新,那是舉國皆知,若能在清除遏制虧空方面有所表現,定能獲的貞武青睞。
微微沉吟,他才躬身回道:“回皇上。就山西情形而言,根治虧空,幾無可能。備戰備荒,平仰糧價,賑濟放貸,皆離不開倉儲谷糧,欲遏制虧空,須的剝離倉儲的種種功能,奴才倉促之見亦無良策。”
剝離倉儲的種種功能?貞武聽得卻是心中一動,這可是說到點子上了,若是倉儲谷糧僅僅只用于備戰備荒,不說能夠一舉根除虧空。至少能大幅減輕虧空的數額,這個思路是正確的,不過,具體如何剝離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放貸倒是可以由‘四大恒’接手,但是賑濟和平糶穩定糧價。卻是頗為棘手。
這事情得慢慢來,急不得,貞武瞥了一眼蘇克濟、蘇瞻二人,才沉聲問道:“朕于北方數省各府縣皆遣有監生監督賑濟事宜,聽聞山西境內有監生下落不明,可有此事?”
一聽貞武提及此事,蘇克濟忙躬身謹慎的說道:“回皇上,天降大雨,旱情緩解之后,各地監生皆頗為松懈,紛紛外出游歷以長閱歷,奴才聞報之后,擔憂監生安全,曾經嚴令各府縣官員抽調人手陪同,以防出現意外。
截今為止,尚無府縣官員稟報有監生出現意外,亦無稟報有監生下落不明之情形發生,皇上既有耳聞,奴才立即發文令各府縣嚴查。”
看來那三名監生并沒什么事,貞武掃了兩人一眼,道:“分赴各地擔任監督之監生,皆是優中選優,朕早有嚴令,若有監生出現意外,必定嚴懲地方官員,無事自然最好。傳朕旨意,著太原周邊各府縣之監生于后日趕至撫衙覲見。”
“喳。奴才遵旨。”蘇克濟忙躬身道,心里卻是暗暗警惕,估摸著貞武接下來會問及參劾太原知府趙鳳詔的事情。
然而貞武卻根本就沒心思去追問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歷來地方督撫相互攻訐或者是上官參劾下官,都不是三言兩語能夠分辨清楚的,他可不想把精力浪費在這上面,讓馬齊和王掞他們去處理。
他考慮的是如何處置揆敘他們三人,這才是當前他該考慮的事情。這三人為了邀功以及填補虧空,挪用賑災錢糧,于災荒之時私征徭役,并且肆意挑起滿漢之爭,此事不能縱容,他也不能容忍,但若處置過重卻又不利于朝局穩定,再則亦不利于已經全面展開的治河工程。還有一點,這起治河工程,他們到底將攤子鋪的有多大?這些事都的一一詳查。
思忖權衡了半晌,他才沉聲道:“爾等為一己之私利,罔顧朕三令五申不得貪侵挪移賑災之嚴令,肆意克扣挪移賑災錢糧,罔顧災民之生死,實乃欺君罔上,殘民禍國。”微微一頓,他才接著道:“著革去揆敘都察院左都御史一職,勒令其全權負責根治太原水患之工程,蘇克濟、蘇瞻暫且革職留任,全力協助揆敘。”
聽的這道旨意,兩人心里都是一松,革職留任的處分雖重,卻有將功折罪的機會,只是這前面加個暫且是何意思?二人也不敢多想,忙叩首道:“奴才等叩謝皇上隆恩。”
貞武微微頜首道:“跪安吧,叫門外的官員各自回衙辦差。”
待的兩人退下,貞武亦起身略微活動了一下,瞧了一眼外面有些晃眼的陽光,他便在廳里緩緩的踱了起來,山西這地方距離京師不遠不近,每年的賦稅亦不多,而且山西人骨子里還有股敢為人先的開拓精神,用來做為試點堪稱最為理想,在京之時,他就有意在山西試行廢除耗羨,士紳一體納糧,一體當差,嚴禁鄉紳包攬錢糧,拖欠錢糧等舉措。
便是上書房一眾大臣爭執不下的士紳監督,他也想先試行,看看利弊何在,刻意帶方苞隨行,便是打算讓方苞掌一府之地,試著推行,看看效果如何,當然,最適合試行的府,便應該是太原府,畢竟省城附近的縉紳素質高,眼界也開闊,而且也影響力也大。
不想太原這幫官員卻捅了如此大一個窟窿,一路入城他也看到了,汾河的治理工程規模頗大,聽說周邊的小河亦在同時開工,根治太原水患,揆敘這廝倒是敢想,膽子亦大,他這是想學天津的海河裁彎取直,以收一鳴驚人之效,以圖能進上書房,上書房的大臣盡皆垂垂老矣,有這想法的大臣怕是不少。
這揆敘今年才四十,正是年富力強之時,本身亦頗有才干,如今老八得勢,他有此想法亦屬正常,貞武如今需要的亦是敢想敢為的臣子,畢竟革新是需要年輕有為,勇于任事的大臣的,只是這廝膽子太大了點,如此大的工程也敢先斬后奏,不加以磨礪,怕是難得善終。
二門外,敦親王誐坐在過廳里,心神不安的喝著茶,眼睛卻不時的瞟向二門過道,他實是為揆敘捏一把汗,揆敘不僅是八黨的干員,與他私交亦是相當深厚,否則他昨晚亦不會放水了。
當看到蘇克濟、蘇瞻二人都是光著頭出來,誐心里不由一沉,都革職了?貞武大發雷霆了?那揆敘只怕也討不了好,待見的二人神情并無悲戚之色,他才稍稍心安,事情怕是沒想象的那么壞。
見誐坐在過廳里,蘇克濟、蘇瞻二人忙上前請安,誐擺了擺手道:“皇上是何旨意?”
“回王爺。”蘇克濟忙躬身道:“革去揆敘都察院左都御史一職,勒令其全權負責根治太原水患之工程,咱們二人暫且革職留任,全力協助揆敘。”
一聽只是革去揆敘都察院左都御史一職,誐不由大感輕松,揆敘不僅是都察院左都御史,他還兼著翰林院掌院學士一職,僅只革掉他都察院左都御史一職,他仍然還是從二品的銜,全權負責治河工程,他仍有翻身的機會,看來貞武還是很照顧八哥和他的情面。
當下他便笑道:“別哭喪著個臉,雷霆雨露皆是天恩,革職留任仍有開復的機會,皇上這不給了你們將功折罪的機會嗎?甭說本王沒提醒你們,皇上忒喜歡老帳新賬一塊算,都手腳干凈點,把下面的人都管好,你們如今已是無級看降了。”
蘇克濟連連點頭道:“王爺金玉良言,下官必定銘記于心。”
一名侍衛這時快步走了過來,躬身稟報道:“王爺,范毓賓帶了些時令水果想呈給皇上。”
誐對蘇克濟二人揮了揮手,便問道:“都檢查過了嗎?”
“達大人都已詳細查過,沒問題。”那侍衛忙躬身回道。
“嗯。”誐點了點頭道:“皇上欽點駐陛此處,不可過分,讓他進去,你們都規矩點,別給皇上丟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