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赤子(十六下)
小喇嘛根本沒注意到白川四郎是什么時候走到自己身邊的,猝不及防之下,被打得眼前金星亂冒,踉踉蹌蹌地轉了大半個圈子,才勉強將身體重新停穩。手捧著已經腫起來的腮幫子,滿臉驚愕,“太,太君.......,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是滿洲人!滿洲國人!”
“你還狡辯?!土八路早就跑遠了,你卻花了足足二十分站才磨蹭到陣地上來!”剛剛打完了小喇嘛耳光的瞬間,白川四郎就意識到自己是把先前受到下屬們敷衍的怒火,發泄到了這個倒霉蛋身上。但是他卻不打算向小喇嘛道歉,對方也沒有接受他道歉的資格。于是便皺著眉頭,繼續強詞奪理,“關東軍花了那么多錢養著你們,還替你們從帝國本土請了教官!你們呢?!卻連一群剛剛放下鋤頭的土八路都比不上?還好意思說自己是滿洲國人,滿洲國有你們這群廢物在,國運可能長久得了么?!”
“太君教訓的是,太君教訓的是!”小喇嘛沒膽子還嘴,用手捂著臉點頭哈腰。“屬下剛才的動作的確慢了些,慢了些。可屬下也是為了保證不再上土八路的當啊!您也知道,他們最喜歡玩陰謀詭計!”
“你要是能識破土八路的陰謀詭計,就不只是個小小的連長了!”白川四郎撇了撇嘴,越看,越覺得小喇嘛等偽軍頭目不順眼。同是中國人,土八路那邊個個拉出來都是響當當的好漢子,雖然他們站在了大日本帝國的對立面。而大日本帝國在滿洲扶植的這些走狗,則一個賽一個無能,一個賽一個骨頭軟。如果哪天大日本皇軍有事調往他處,指望這些既沒本事又沒臉皮的家伙實現對新征服地區的統治?這可能么?一群沒有骨頭的軟體動物,怎么可能是老虎和豹子的對手?反過頭,給對方做點心還差不多!
平生第一次,白川四郎有些懷疑軍部目前的中國征服目標,有些過于脫離現實了。中國實在太大,太大了。大得遠遠超過了軍部那些制定計劃者的想象,復雜程度也遠遠超過了所有人的預計。那些紙上談兵的家伙只看到了中國政府軍的孱弱,卻從沒仔細考慮過擊敗中國政府的軍隊之后,如何對新征服地區實施統治的問題。如果每個縣城都派駐軍隊的話,就是把大日本帝國的所有軍人和預備役都派到中國來,恐怕也不夠用。而萬一哪里沒來得及派遣軍隊長駐,或者駐軍兵力過于單薄,那個地方就會出現紅胡子、入云龍、張胖子。形勢很快就會變得比中國政府軍隊被趕走之前還要麻煩!
‘唯一的辦法,恐怕就是扶植皇協軍,利用中國人來打中國人。當年蒙元就是靠著北方漢軍的支持消滅的南宋,滿清入關時,也得到了吳三桂、尚可喜等一大批漢族將領的支持。這是一條已經被歷史證明了的成功之路,理應不是很復雜。然而不知道為什么,同樣是對中華文明的征服,蒙元做到了,滿清做到了,輪到了大和民族來做,卻走得無比艱難!’
‘是殺人殺得不夠狠么?滿清當年有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日本軍隊在南京也制造了舉世震動的大屠殺。三十萬具尸骸,應該足以震懾住全體中國人。為何其他地方的反抗之火卻越燒越旺?!’
‘是給賣身投靠者的好處太少,起不到千金買馬骨的示范效果么?!當年滿清入關,才封了幾個漢人王爺?而大日本帝國先后扶植了多少人!溥儀、齊燮元、汪精衛,甚至連原本上不了臺面的德王,都給了個蒙疆自治政府主席的頭銜!為什么拉攏到手的依舊是一群垃圾廢物!稍微像點樣子人都對大日本帝國給與的好處不屑一顧?’
“也許,這個計劃一開始,就有很大問題吧!現在的中國,和歷史上的中國,畢竟還有些.......”正在郁郁地想著,川田國昭和兒玉末次兩個已經乘坐指揮車趕了過來,遙遙地朝他發出了邀請,“白川君,趕緊上車。我們兩個一致認為,無論如何都不能放這群土八路活著離開!”
“噢!啊!等等,我馬上就來!馬上就來!”白川四郎的思路被打斷,愣了愣,撒腿跑向指揮車,“追,這回就是追到天邊,也不能放過他們!”
“追,殺光他們!殺光他們給帝國勇士報仇!”重新坐進的汽車里的鬼子兵們抱著步槍、機槍,有氣無力地附和。從昨天中午打到現在,已經連續十幾個小時沒有休息了。他們當中每個人都疲憊到了極點。然而三位長官不肯跟土八路善罷甘休,他們這些當小兵的還能說出什么阻止的話來!只能順著川田國昭等人的意思叫喚幾聲,以此來自我麻醉和鼓勵!
同樣筋疲力竭卻不得不繼續咬著牙堅持的,還有興安警備旅中的偽軍們。這些家伙的體力、士氣和訓練度都遠不及關東軍士兵,早就累得恨不得立刻找個泥坑滾進去睡個天昏地暗。然而當狗就得有當狗的覺悟,主人還沒有休息,他們即便累得吐了血,也必須努力跑在車隊的前頭努力汪汪,以此來換取一盆殘羹冷炙。
唯一讓偽軍和小鬼子們慶幸的是,經歷了十幾個小時的苦戰,游擊隊手中的子彈和手榴彈都消耗得差不多了,沒有條件于撤退的途中繼續布置太多的詭雷。因此只是付出了七八名偽軍和十幾匹戰馬的代價,他們就在靠近河灘的小路上,重新找到了游擊隊的蹤跡。
“應該剛剛過去十來分鐘的樣子,他們剛剛在這里喂過馬,還給傷員清洗過傷口!!”警備旅臨時最高長官,代理一團長小喇嘛從一堆熱乎乎的馬糞中抽出手指,放在嘴里舔了舔,然后興高采烈地跑到指揮車前向川田國昭匯報。
“確定么?你有多大把握?!”川田國昭看得直犯惡心,將身體向后仰了仰,皺著眉頭追問。
“非常確定!沿著這條路再追半個小時,肯定能看到他們的影子。他們胯下的馬大多數都是遼馬和頓河馬的雜交改良品種,雖然個頭和沖刺速度都比蒙古馬強不少,但對飼料的要求也高,長途奔跑的耐力方面,更是照著傳統的蒙古馬差得遠!”身為騎兵,小喇嘛甭看打仗的本事不怎么樣,對畜生的研究卻頗有心得,三言兩語,便解釋清楚了自己做出判斷的依據所在。
“吶呢?!”川田國昭猶豫著,把頭轉向身邊的兒玉末次,試圖咨詢后者的意見。
對于兒玉末次來說,能不能將張松齡等人全殲,對他自己的意義不大。反正這次行動的總指揮官是川田國昭,成功與否,責任都不會落到他兒玉末次頭上。因此只是稍作遲疑,就迅速給出了答復,“我認為肖團長的判斷有道理,馬上天就亮了,只要游擊隊不過河,即便追差了路,咱們也有機會調頭!”
“他們應該不會選擇別的路!”沒等川田國昭做出決定,作戰白川四郎回過頭,主動提出自己的意見,“按照地圖所示,流花河上只有兩道拱橋可以供馬匹通過。其中距離咱們最近的一道,在前方四十多里遠的地方。如果游擊隊想擺脫咱們的話,搶先過了橋,然后用手榴彈把橋面炸斷,應該是目前最好的選擇。”
“那就趕緊追!無論如何都把他們截殺在河道這邊!”川田國昭興奮地用手狠狠捶了一下駕駛員的座椅靠背,聲嘶力竭地命令。
“轟轟轟!”指揮車咆哮著排出幾大團黑煙,沿著流花河畔的小路繼續向前追去。跟在后面的運兵卡車迅速跟進,車輪滾滾,將晨曦中草地壓出數道丑陋的轍痕。
“追,追八路。殺光他們,為太君報仇!”小喇嘛騎著一匹青灰色的坐騎,跟在指揮車側后半米多遠,寸步不離。
昨天的戰斗中,警備旅傷亡慘重,因此他倒不愁沒有空閑的馬匹輪換騎乘。很快,就憑著賣力的表演,再一次吸引到了川田國昭的目光。“肖君,你是蒙古人么,騎術非常不錯!”
“報告太君,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蒙古人。我剛生下來沒多久,就被丟在喇嘛廟門口了。所以從小就當了喇嘛,直到我師父坐化之后,才還了俗,到張學良的軍隊里討生活!”聽日本人主動跟自己說話,小喇嘛全身上下的骨頭立刻就輕了幾分,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應。
“這就是他們叫你小喇嘛的原因?”川田國昭也需要通過說話來振作精神,扯開嗓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能被對方聽見。
小喇嘛雖然為人勢力,身輕骨軟,膽色在偽軍當中卻排得上號。見川田國昭談性正濃,也將聲音提高了數分,以指揮車上每個人都能聽清楚的幅度回答道:“不光是這樣!是,是因為小人師父姓肖,所以小人也跟著姓肖了。一開始當兵吃糧時,大伙都嫌我嗓門高,所以給我起了諢號叫小喇叭。誰知道叫來叫去,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又變成了小喇嘛。不過這樣也好,正應了我原來的老本行!”
“噢,這個綽號來歷倒也有點意思!”川田國昭笑了笑,大聲點評。前方的草叢里發現了兩匹因為勞累而倒閉的戰馬,不用細看,就知道是游擊隊丟下的。這說明小喇嘛先前的判斷非常準確,值得他多給一些好臉色作為獎賞。
“唉,名字么,不過是個代號。反正我連自己應該姓什么都不知道,叫小喇叭和小喇嘛,又有什么分別?!”也看到了草叢中戰馬尸體的肖代團長晃了晃頭,盡量裝作一幅云淡風輕的模樣回應。
“你這個人也很有意思!中國人里頭,像你這樣的,可真不多!”川田國昭又笑了笑,帶著幾分嘉許的口吻說道。
“太君,我是滿洲人!”幾乎是習慣性的,小喇嘛迅速開口矯正。話說完了,才意識到今天矯正的對象是誰。趕緊又堆起媚陷的笑臉,繼續大聲補充,“以前是中國人,但是現在是滿洲人。即便是中國人,我也和其他中國人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