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赤子(十七上)
太陽慢慢從草海里升了起來,透過烏云,將萬道朝霞灑在寬闊的河面上。無數條不知名的魚兒從睡夢中被驚醒,跳躍著蹦出出面,用身體將整個河道攪得一片沸騰。河面上的霞光瞬間被魚兒的尾巴攪得粉碎,點點嫣紅姹紫隨著水波四處蕩漾,宛若孟春時節的落花。流花河,這條東蒙草原上最特殊的河流也伸著懶腰從熟睡中醒來了,用粼粼光倒映出河畔上那一個個疲憊而又堅定的影子。
“再往前走三十里就是斷金橋了,咱們再堅持一下,過了河后就能休息!”趙天龍策著黃膘馬,從隊伍前方跑到最后,又大聲叫喊著反折到最前。所有游擊隊員當中,他永遠是體力最充沛的那個,胯下的黃膘馬,也永遠是模樣最神駿的那匹。一人一馬仿佛有使不完的勁兒般,,從繁星當頭忙到天光大亮,片刻也不肯停下來休息。
“堅持!大伙再堅持一小會兒!”張松齡晃著綁滿了繃帶的兩支胳膊,與趙天龍一道大聲鼓動。“過了河把橋炸掉,讓小鬼子對著河面哭!”
“讓小鬼子對著河面哭去!”游擊隊員們從馬鞍上抬起頭,齊聲回應,努力向兩位隊長展示自己精神抖擻的一面。然而沙啞的嗓音卻出賣了他們,暴露出他們已經成為強弩之末的事實。
張松齡和趙天龍兩個裝作什么都沒聽出來的樣子,繼續帶領著所有人馬向前馳奔。作為這支隊伍的核心,兩個人知道自己此刻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哪怕泰山崩于面前,也不能稍微皺一下眉頭。弟兄們都在看著他們,已經犧牲的那些英靈也在天空中默默地看著他們,他們沒有軟弱的資格!
同樣被二人故意忽略的,還有身后越來越清晰的汽車馬達聲。草原上地形空曠,早在天光還沒放亮之前,他們就已經發覺自己被鬼子盯上的事實。川田國昭被徹底打急了眼,居然寧愿放棄踏平游擊隊老營的機會,也要先他們趕盡殺絕。當然,如果小鬼子按照原來的計劃直撲喇嘛溝,結果肯定是一無所獲。前后多出了五六個鐘頭的時間,足夠紅胡子組織留守老營的弟兄和老營附近的百姓們從容撤離。
這個新發現讓張松齡和游擊隊員們震驚之余,心中亦充滿了驕傲。憑著區區一百二十多,名弟兄,居然讓兩千多氣勢洶洶欲將游擊隊連根拔除的日偽聯軍,數度改弦易轍。這份戰績,難道還不足以令人自豪么?放眼整個草原,除了黑石游擊隊之外,還有哪支隊伍,能給小鬼子帶來如此奇恥大辱?!這簡直是在狠狠抽關東軍的耳光,并且是抽完了就走,不給對方還手機會的那種。手握著這份榮譽,哪怕是將來把小鬼子趕走后沒仗可打了,回家去繼續當個農民。閑暇之時,也可以坐在鋤頭柄上對著周圍的晚輩后生們自豪的說,你爺爺我年青的時候,曾經跟小鬼子狠狠干過一架,打得他們哭爹喊娘,滿臉桃花開!
帶著這份自豪,游擊隊員們用力磕打馬鐙,沿著流花河畔前人踩出來的土路繼續飛奔。后的小鬼子們也毫不猶豫地跟了上來,盡管川田國昭等人心里清楚,這和他們的原計劃越來越遠!
小鬼子的汽車咬著游擊隊的馬蹄煙塵,緊追不舍。偽軍們和他們胯下的戰馬堅持不住,陸續掉隊,但是川田國昭已經完全顧不得干涉了,透過笨重的望遠鏡,他已經看到了游擊隊員們驕傲的背影,其中有個騎著東洋大白馬的黑胖子,格外吸引人的目光。
那匹大白馬是川田國昭的前前任,藤田純二少佐的心愛之物。為了避免在追殺黑胖子張松齡時遭到紅胡子的重擊,才忍痛將其作為禮物送給了紅胡子。如今大白馬在張胖子手里將父系與母系雙方血脈中遺傳的優勢發揮得淋淋盡致,它的原主人藤田純二卻被押上了帝國的軍事法庭,并且將帶著終生的屈辱到預備役部隊中打發日子。
第二個因為這個張胖子而倒霉的是川田國昭的前任三井橘樹,這個倒霉的家伙在任時間之短,估計已經創下了記錄。連黑石寨太上皇的椅子都沒坐熱,就因為追殺游擊隊不成,反而被對方引進了一個冰湖里凍壞了內臟,在病榻上掙扎了幾個月之后含恨而死。
“其他人可以讓他他們逃走,那個騎著白馬的胖子今天卻無論如何都必須殺掉!”放下望遠鏡,川田國昭大聲宣布自己的最新作戰目標。不算不知道,仔細在心里一算,他才發現短短兩年時間里,黑石寨的顧問已經因為前面那個騎著白馬的黑胖子換了三茬。這種趨勢必須在自己手里終結,否則,說不定還要有多少帝國才俊要步藤田純二后塵。
“那個黑胖子簡直是噩運之星!必須盡早剪除!”無獨有偶,剛剛到達草原沒幾天的兒玉末次,也把張松齡當成了眼中釘。在白刃戰當中被游擊隊給打退了,這簡直是兒玉中隊成名以來最大的屈辱。只有始作俑者的血,才能將這一屈辱洗刷干凈。也只有始作俑者的血,才能讓他這個中隊長向上頭有個過得去的交代。
“那你們就讓汽車的速度再加快些,千萬別讓他找到機會從容安置爆炸物。橫跨河道的那座拱橋的地基是石頭的,應該沒那么容易炸毀。只要橋面被破壞的不太厲害,游擊隊即便僥幸搶在咱們前頭過了河,也難逃過汽車的追殺!”作戰參謀白川四郎頭腦遠比兩位同伙清醒,已經從眼前這步看到了下一步,并且提前給出了應對策略。
“加速,加速,別管警備旅了。給我把汽車的運動能力全發揮出來!”在這種時候,川田國昭絕對能做到從諫如流。聽了白川四郎的話,立刻高高地舉起指揮刀,向車隊下達了全速沖刺命令。
“嗚嗚嗚——!轟轟,轟轟!”司機用力將油門踩到了底,把馬達的潛力壓榨到最大。指揮車如同離弦之箭般向前竄去,像一頭餓紅了眼睛的野狼。身后整個車隊的速度也驟然提高了五分之一,不顧翻車和拋錨的危險,跟著前方的頭狼,準備將已經跑了大半宿,早已筋疲力竭的獵物徹底撕成碎片。
不得不說,小鬼子專門為草原地形而改進過的運兵車,質量著實非常出色。排氣口噴出的煙霧已經呈藍黑色了,汽車發動機居然依舊沒有崩潰。很快,就將車隊和前方“獵物”之間的距離,從五里多拉進到了三里之內,并且繼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將這個距離繼續縮短。
張松齡和趙天龍等人也聽到了身后已經變得非常刺耳的馬達轟鳴聲,咬緊牙關,帶領弟兄們將戰馬體內最后的一點能量壓榨了出來。兩匹由三岔鐵蹄馬和頓河馬雜交改進的良駒跑著跑著,就突然口吐白沫,一頭栽倒于地。馬背上的游擊戰士多虧了身手足夠靈活,才在坐騎倒下的瞬間甩開了金鐙,以雙臂為支撐跳起來,落在了另外兩匹空著鞍子的戰馬上,勉強逃過了被坐騎壓在身下的橫禍。但是他們兩個胯下的新坐騎也迅速開始喘粗氣,嘴角處流下的唾液也迅速由白轉紅。奔波了整整一個下午和一個夜晚,卻沒有任何精飼料補充,隊伍中絕大多數戰馬也都瀕臨了崩潰的邊緣。用不了多久,就會重蹈先前那兩匹的后塵!
如此關鍵時刻,偏偏前方又出現了新的意外。有伙運販賣貨物的駱駝隊恰恰擋在了游擊隊的道路上。隊伍里頭的商販們聽到劇烈的馬蹄聲和轟鳴的汽車聲,被嚇得手足無措,愣愣地坐在駝峰上,居然忘記了喝令畜生閃開!
“快走,小鬼子的汽車馬上就殺過來了!”不愿意無辜者受到殃及,張松齡一邊放緩坐騎,一邊扯開嗓子大聲提醒。
“老鄉,快把駱駝趕到別處躲一躲,小鬼子車隊就在后邊!”其他戰士也盡量拉緊韁繩,放緩馬速,以免直接沖進商隊當中,驚到了商販們賴以謀生的駱駝。
沒想到,他們不提醒還好,一提醒鬼子的汽車即將殺至,商隊當中那名臉上蒙著頭巾的首領,立刻下定了決心。扯開嗓子用帶著東北口音的蒙古話大聲招呼幾聲,居然讓回麾下的伙計們將駱駝橫了過來,直接擋在了張松齡等人的馬前。
“老鄉,你這是干什么?”猝不及防之下,張松齡接連拉了兩三次坐騎,才避免了白馬與駱駝直接相撞。正準備質問對方到底安得是什么居心,蒙著臉的商隊突然一翻腕子,兩支盒子炮對準他的胸口扣動扳機。。
“乒、乒、乓!”一名游擊隊員全力催動坐騎,用身體擋住了子彈。張松齡和趙天龍暴怒,大喝著端起槍來,沖著黑巾蒙面的“商隊首領”和“伙計”展開反擊。
“商隊首領”顯然在開槍之前,就早已考慮好了退路。居然沒等張松齡和趙天龍兩個將槍口指向自己,就主動跳到駱駝身側。一邊帶領麾下“伙計們”舉槍繼續向游擊隊偷襲,一邊陰笑著叫囂:“趙天龍,你也有今天!老子被你們逼得在草原上無法立足,這回,剛好連本帶利一并討回來!”
“蔣葫蘆!你找死!”聽見對方那公鴨般的嗓音,趙天龍立刻明白到底整個突發事件的來龍去脈了。正舉著長槍短槍向游擊隊員們射擊的根本不是什么商隊,而是已經消失多時的黃胡子及其麾下殘余馬賊。這些家伙先前一直扮作商隊在草原上茍且偷生,唯恐被人認出真正身份。此刻卻得知游擊隊正遭到日本鬼子的追殺,所以趁機落井下石!
“黃胡子!你給小鬼子當狗,難道當上癮了么?居然死都不知道悔改?!”張松齡也聽出了對方身份,兩支盒子炮輪流開火,壓得黃胡子蔣葫蘆在駱駝身后不敢露頭。所有子彈都打到了那匹駱駝身上,可憐的畜生卻不懂得躲閃,用血肉之軀替陰險的主人擋住了一輪又一輪射擊。而黃胡子自己,則利用駱駝的身體為掩護,指揮麾下的大小嘍啰們將隊形迅速展開,拼死也要替小鬼子拖住游擊隊的腳步。
已經半個白天加一整夜沒休息,游擊隊員們的體力和戰斗力下降都非常明顯。打出的子彈大多數都落在了空處,無法將眼前的土匪迅速擊潰。而黃胡子帶著馬賊們卻顯得有恃無恐,他們根本不用考慮此場戰斗的后果。只要能用子彈封住駱駝隊周圍一百米左右的范圍,逼著游擊隊繞路而行,就基本上能達到最終目的。小鬼子的汽車距離此地已經不足兩里,游擊隊耽擱的時間越長,繞的路越遠,越難以逃脫鬼子伸過來的黑手。
“拔刀,跟我沖過去!!”危急時刻,趙天龍毅然做出決定。抽出闊背長刀,就準備迎著馬賊的子彈從駱駝隊中硬砍出一條血路來!
“沖過去,沖過去!”其他游擊隊員們也紛紛收起步槍,努力催動胯下筋疲力竭的戰馬。繞路是死,停留是死,不如直接從馬賊們的尸體殺過去,殺出一條活路。游擊隊的腳步,絕不是幾只臭魚爛蝦所能阻擋!
發覺了游擊隊的企圖,黃胡子心中愈發得意。扯開嗓子,大聲招呼周圍的馬賊們跟自己保持同樣的射擊節奏。在沒有機槍的情況下,排槍齊射是最好的對付戰馬方法。況且交戰雙方彼此間的距離還不到五十米,游擊隊胯下的戰馬根本沖不起速度來!
“開火,跟我一道,開火!讓入云龍嘗嘗咱們的厲害!”越喊,他心中越得意,整個人美得幾乎從地面上飄起來。正愁沒辦法跟新來的日本顧問搭上關系,這下好了,見面禮就是入云龍的人頭。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的確有人在開火,用的還是輕機槍,不過是在駱駝隊的背后。這下,輪到黃胡子被打懵了,詫異地回過頭,恰恰看見趙小栓雙手離韁,抱著歪把子向駱駝隊沖過來的身影。
一挺輕機槍,四支三八大蓋兒。五名游擊隊員騎在飛馳的戰馬上,個個英氣勃勃,矯若游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