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余靖氣得面皮發紫,他一直將大宋朝的吏治清明,歸功于臺諫的嚴格監督。萬萬想不到,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嶺南之地,竟然有如此腐敗的軍隊。可想而知,那些監督他們的文官,也都干凈不到哪去!
“實在想不到,朗朗乾坤之下,竟有這樣腐臭齷齪之事!”將那手本重重拍在幾上,他怒發沖冠道:“怪不得二十萬大軍,被幾千蠻夷殺得屁滾尿流,原來原因在這里!真是聳人聽聞,聳人聽聞吶!”
陳恪一看他氣成這樣,提著的心放下大半,暗道,估計老爹有救了。
“你手里可有實證?”余靖望向他,沉聲道:“有的話,老夫馬上便可以把你父親救出來!”
“證據都被我爹藏起來了,”陳恪輕聲道:“至于藏在哪里,就只他一人知道。”
“這樣啊……”余靖捻須尋思少頃,沉聲道:“老夫這就寫封奏章,連同你這狀詞,八百里加急報到京里,請官家派天使,或授權老夫來查辦此案。”頓一下,他解釋道:“雖然老夫有臨機輒斷之權,但此案與目下的戰事,畢竟不是一回事。”
“是。”陳恪雖然不太茍同,但沒辦法,誰讓人家是大佬。
“先帶這位小哥去吃飯,”余靖吩咐他隨身的虞侯和貼司道:“老夫要寫奏章。”
“文帥,”話音未落,他的親衛指揮使出現在門口,抱拳稟報道:“麾下等已經用好飯食,隨時可以啟程了。”
“嗯,”余靖想一想道:“那就上船再說。”說著對陳恪笑道:“小友,你與我一起上路,一來可保平安;二來,此案可能隨時需要你配合。”
“……”陳恪躑躅了,以他的本意,自然是辦完事便離開了。畢竟對弱小的一方來說,在明不如在暗。萬一被什么人賣了,回到衡陽豈不是自投羅網?
但雙方的實力對比,就像大象與螞蟻。大象沒必要考慮螞蟻的感受,余靖只是象征性的問一句,沒等他反對便離開了。
“走啊,小子。”幾個禁軍拍著陳恪的肩膀,不懷好意的笑道:“這么大個子,到船上練練吧?”
陳恪沒搭理那禁軍的挑釁,他知道,自己沒得選擇,只能跟著走了。
余靖坐上八人大轎,前面有幡傘導引瓜鉞開路,官威是擺足了,速度卻提不上去。往日里,以他的脾氣,定要著急的。但今天,他倒也不催,索性放了轎簾閉目費神……一門心思在想著這個潑天的案子。
只是他的思緒,已經從最初的義憤填膺,轉變為更實際的思慮了……以他的閱歷焉能不知,這個案子一捅開,最少要幾十個顆人頭落地,至于烏紗不保的,怕是要數以百計了。說嚴重點,整個嶺南的軍政系統,都要被連根拔起了!
自己這廣南兩路安撫使,可就成了光桿司令,到時候靠誰整軍?靠誰安民?靠誰平叛?!
余靖不禁倒吸一口冷氣,作為慶歷黨爭的失敗者,他被放逐出權力中心將近十年時間,他無法像歐陽永叔那樣寄情山水,更無法像范文正那樣,游行四方、兼濟天下。作為一個諫官,他的價值應該在君王身邊才能體現,離開了汴梁城,皇帝不再理會他的奏章,亦沒有人關注他的言論,他的人生就像是死掉一樣不堪回首。
現在,苦熬了這些年,終于有機會重新站在舞臺中央,他早就對自己發誓……絕對不能再失敗,一定要像明相公、文相公那樣,漂漂亮亮平了這場叛,一舉宣麻拜相!
他兀然想起,臨行前,在樞密院的白虎節堂,韓相公對自己說的那奇怪的一番話……
在授予他所有的印信關防、佩綬文書之后,大宋樞密使韓琦起身坐到他的身邊的椅上,意味深沉道:“余公,此役事關國運,你萬萬大意不得……不妨向你交個底,遼國與西夏已經有意罷兵言和,就等著看我們嶺南一役。要是我們快速平亂,萬事好說,一旦此戰陷入泥潭,亦或一敗再敗,兩寇掉轉刀口之日,便為期不遠。”
“還要多請相公指教。”余靖本來便沒打過仗,心里就打鼓,讓韓琦這一嚇唬,登時更加沒底。想到韓琦是西北戰場出來的儒將,便虛心問道。
“余公的年資和閱歷,都在某之上,指教談不上。”韓琦搖頭笑笑道:“只是有一點,還請余公要有所克制。”
“嗯……”余靖點點頭,便聽韓琦緩緩道:“就是你這個嫉惡如仇的性子,必須得改改,余公現在不是四名諫之一,而是我大宋廣南兩路的元帥。既然為帥,就得多從大局考慮……大局就是趕緊平叛,跟它比起來,其余都是小節。”
停頓一下,韓琦嘆口氣道:“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嶺南的問題,他娘的肯定不少……”許是和大兵們在一起混久了,韓琦時不時就蹦出句臟話來,驚得文臣們一愣一愣。卻也因此,沒人敢跟這又粗又橫的韓相公硬碰硬。
不過這會兒,余靖顧不上這些,便聽韓琦接著道:“某最擔心,你去之后,忘了自個是統帥,把自己當成諫官。”
“相公也忒小瞧下官了。”余靖濃眉一豎,兩眼一瞪道:“下官向你立軍令狀,甭管看到什么腌臜事,只要不影響打仗,就先放到一邊,一切待得勝再說。”
“好!”韓琦撫掌大贊道:“如此,某便放心了。”
當時,只覺著韓琦是不放心自己的脾氣,但現在,余靖卻發現,似乎他句句都有所指!
想到這,他大熱天打了個寒噤……韓相公是多年的樞密系統一把手,焉能對嶺南軍隊系統的腐敗毫無所覺?是沒有辦法,只能聽之任之,還是充當了他們的保護傘?無論哪一種,都是在清晰的暗示自己,除了平亂之外,不要多管閑事……
一直到官船行出碼頭,坐在主艙房中的余靖還渾渾噩噩。被帖司伺候著擦了把臉,他才振作了一些。
“文帥,還要寫奏章么?”帖司輕聲問道:“需要的話,小人這就去研墨。”
“……”余靖的聲音變得干澀難聽,他用冰冷的眼神盯著帖司道:“本官吩咐你了么?”
“文帥在驛館吩咐小人的。”帖司驚恐道。
“此一時彼一時了……”余靖長長一嘆,閉上眼道:“把那個后生看好了,不要讓任何人接近他,也不要讓人知道他的存在,任何人都不能,知道了么?!”前半句是對帖司說的,后半句卻是對他隨身虞候所言。
“得令。”虞候沉聲應道。
余文帥一聲令下,陳恪所住的艙室外,便多了兩個禁軍把守。固然將那些想找他麻煩的家伙擋在外面,可是他自己也出不去了。吃喝拉撒都在這間沒有任何窗戶,只有一個門的艙室內解決。
好在這樣的日子只有兩天,不然他非抓狂不可。
起先,那個虞候說,這是為了保護他的安全,他還有點相信。但當到達衡陽,他被強行換上禁軍甲胄,裹挾在隊伍中下去官船時,陳恪看到了余靖與湖南、兩廣的官員見面交談甚歡的場面。他的心便咯噔一聲……
雖然可以理解為,這是翻臉前麻痹對方的虛與委蛇,但陳恪還是涌起了強烈的不安。他突然覺著余靖那張正氣凜然的面孔,看起來有些模糊。
真的如那虞候所言,奏章已經送出去了么?陳恪不再肯定。
衡陽又是衡州府衙所在地,荊湖南路的官員們,早就將府衙收拾出來,預備做安撫使大人的行轅。
陳恪被禁軍裹挾在最中央,但他還是從人縫中,看到了一個锃亮的光頭……只見玄玉和尚在人群中,沒有帶他的斗笠,而是伸手摸著自己的光頭。
‘這家伙,真是好眼力。’陳恪想不到他能把自己認出來。
進了府衙,陳恪依舊沒擺脫被軟禁的處境,他被單獨關著,從早到晚,一日三餐、洗臉刷牙的面湯熱水都有人送進來,每天還給倒一次馬桶,生活沒有一點問題,只是依然沒有自由。
以陳恪的性情,能忍耐到種程度,已經是個奇跡,要不是為了陳希亮,他早就尋機逃跑了。
但忍耐也到此為止了,如果到現在,他還察覺不到余靖在哄騙自己,拿自己當可居的奇貨的話,他也枉稱二世為人了!
他決定,離開這鬼地方!
院子里有一棵低矮的柳樹,他便整日用柳葉吹各種小曲,都是禁軍們沒聽過,卻覺著很是動聽,因此也沒有人不讓他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