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禁軍官兵習慣之后,陳恪的樂器進化了。
折一段圓潤的柳枝,掐頭去尾留一段。以撫摸情人的力度輕輕搓揉,小心將木莖抽出,留下完整的外皮。再在上面規則的挖出幾個圓孔,如同豎笛般吹響,于是音韻鏗鏘的曲調便回蕩在小小的院落中,飄飛于整座府衙之上。
甚至在前院辦公的官員,偶爾也能聽到笛音渺渺,但都認為是住在西院的貴人在作樂,也沒有人去深究。
只有西院中一位少女,一直在凝神傾聽。待一曲終了后,提起纖細的毫管,在薛濤箋寫下三個字:‘柳外樓’。
在這個詞之上,又有六個不同的詞:‘紅納襖、小拜門、脫布衫,月照庭、謁金門、慶東園’……
把七個詞連在一起,少女好看的蹙起新月般的蛾眉,喃喃自語道:“前三日,一直是揚州慢、西河慢、蘇武慢、聲聲慢、石州慢……今日終于不慢了,卻改成這七個詞牌。”說著很肯定的點點頭道:“我敢打賭,這里面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身后立著個姿色柔美的侍女,聞言掩口笑道:“主主總愛胡思亂想。”
“你不信我信。”少女也不看她,雙手支頤,望向花窗外,她的聲音清爽、落落大方,不嬌媚、不霸氣、也不是江南女子的柔柔弱弱,讓人聽了十分的舒心:“我想,說不定這背后,隱藏著一個苦戀的故事呢。被父母關在家中女子,便用這柳笛,向她的郎君傳遞訊息……”說著還煞有介事的指著那薛濤箋道:“之前三天,‘慢、慢、慢’,是說時機還不合適,不要貿然相見。今天,似乎終于得到機會了呢。你看,月照庭、慶東園、柳外樓……這不正是‘人約黃昏后,月上柳梢頭’么?”
“要是依主主所言,”侍女咯咯笑道:“那‘脫布衫’又當如何?”
少女騰地霞蒸到脖頸,伸手去呵那侍女的癢:“你敢調戲本郡主!”
“婢子不敢,婢子不敢了……”兩人笑成一團。
陳恪被軟禁的東院里,今日也熱鬧起來。因為今個一早,余文帥便帶隊前出韶關,只留下少量禁軍看家,也看著他。
嚴肅的余文帥一走,看守他的禁軍官兵自然沒了忌憚,便不許陳恪再吹柳笛,笑罵道:“一天就這么點放風時間,你還光吹笛子啊?!”
陳恪停住聲,垂下手道:“你們有什么好消遣?”
“看你這么大個子。”大兵們嘿嘿笑道:“咱倆相撲吧,那才是男兒的耍處。”
“好啊。”陳恪這次沒有拒絕,瞇眼笑道:“不知你想怎么玩,帶彩的還是不帶彩?”
“帶彩怎么講?”
“這要看你們能出多少了。”陳恪笑瞇瞇道。
“笑話,我們可不是窮鬼廂軍可比。”大兵們哄然道:“多少錢,你隨便出,咱們這么多兄弟,定是少不了你的彩頭。”
“前些日子兵荒馬亂,我拾到這么大一塊狗頭金,寄存在房東中。”陳恪便跳下樹,用拳頭比劃比劃道:“我作價十貫,你們看如何?”
“好!”大兵們頓時把他當成羊祜了,竟為了誰上場爭得不可開交。最后只好陳恪指定一個……當然挑個子最矮的那個。
“你確定?”
“確定。”
“小子,你可倒了眼了。”眾大兵幸災樂禍的笑道:“小關索可是捧日軍的相撲第一!”
“……”陳恪聳聳肩,沒有說話。他把腰帶一解,外袍一扔,赤著上身,僅著短褲,然后把腰帶重新系緊,走下場來。
原先穿著寬松的儒衫瞧不出來。現在他這一亮相,眾大兵便瞪大了眼。怪不得小子這么狂,原來有狂的資本啊……從背后看去,他的肩特別寬,腰上被帶子一束又顯得特別細,短褲下露出的長腿,肌肉結實。
這就是所謂的‘虎臂蜂腰螳螂腿’,大宋禁軍上四軍的征兵標準。
據說這三條規矩是太祖親自定下的。這樣的人身體素質最好,一是擅走,一天能走一百六十里以上;二是擅跳,一丈高的墻,躍起來雙手一攀,翻身便能過去;二是擅斗,格斗起來,機會均等的情況下,死的一定是別人。
那‘小關索’見狀也不敢大意,同樣上身赤裸,下身短褲露腿,系好黑色頭巾,穿靴下場,其余人等退出場外。
如果說蹴鞠是宋朝的國球,相撲是宋朝的國術,自然有一套嚴整的規矩,哪怕是這種軍中私撲,亦有專門的裁判,畫好圈子,并言明規矩,如:‘不許暗算、不許打要害、喊停即止’等等,這才放開了兩人,叫聲‘看撲!’讓他倆盡情的廝撲。
說時遲,那時疾,兩人便廝在一起。小關索仗著速度快,如穿花蝴蝶般在陳恪身周疾走,陳恪緊守門戶,小心應對,轉眼間便穿、躍、搶、探、扭、頂、托,虛試了八九個會合,小關索終于被陳恪抓住了手臂往懷里拉。
誰知正中了人家的算計,順勢沖到他左肋下,探左手抱住他的大腿,用肩胛頂住他的腹部,猛一用力,想要將他托起來。
誰知陳恪腳下竟像生了根一樣,還反手把小關索抱了起來。待將來個抱摔,卻被小關索死死纏住身體,兩人雙雙摔倒在地。倒地那一剎,小關索感到陳恪忽然失了力道,想也不想便猛地一擰身,把他死死壓在身下,緊緊勒住他的脖子。
“打住!”裁判喊了停。
雖然兔起鶻落便分出了勝負,但陳恪還是讓那小關索驚出一身冷汗,他站起身,伸手把陳恪拉起道:“你為何突然失了力道?”
“用力過猛,把自己給閃了。”陳恪苦笑道。
“哦。”小關索點頭道:“再練練吧,你這身架子,實在是相撲的好料。”
捱到天黑,小關索便與幾個同樣歇班的袍澤,一起出去耍樂。
文帥到達衡陽后,把兩廣潰兵全都攆出城外駐扎,解除了宵禁,酒樓妓院也重新開業。趁著他不在城中,禁軍官兵自然要盡情耍處。
讓一人先去占位,小關索拉另外幾個,陪著自己去取狗頭金。倒不是怕了甚么,只為路上有人說話解悶。
按照陳恪所給地址,幾人找到了那戶人家,敲了半天門,才有人來開。好家伙,是個頭頂到門梁、臉比天還黑的大漢。
“呃……”小關索才到人家胳肢窩,說話不由氣短道:“這位大哥,陳三郎可住在這里?”
被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叫大哥,五郎什么心情,他瞪著一雙牛眼,打量著這四個穿紅色軍袍的漢子。
禁軍中,捧日、天武、虎翼等,日常身穿緋色褙子為軍服。
“你們干啥?”五郎甕聲甕氣問道。
“我們來替他取事物,這有他給的鑰匙。”小關索晃一晃手中的黃銅鑰匙。
“進來吧。”五郎側身讓開。
四個軍漢魚貫進去,五郎關上了大門,指著西廂房道:“那間。”
小關索便用鑰匙開門進去,另外三人在外面等。他進去半晌也沒動靜,叫也不回應,便讓另一人進去看看。
誰知那人也沒了動靜,剩下兩人登時緊張起來,伸手去摸腰間的兵刃,卻被欺在身后的五郎一手一個,抓住腦袋,兩手用力一合,便頭碰頭撞暈過去。
這時,玄玉從西廂房中,雙手合十,一臉愧疚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有空再念佛吧。”宋端平從外面進來,沉聲道:“我聽他們說,還有同伴在酒樓訂桌,留給咱們的時間不多。”
兩人點點頭,便把另兩個也拖進去,扒去外衣,堵住嘴、綁起來,然后穿上他們的衣袍。盡管把最大號的給了五郎,他還是把寬松的褙子,穿成了緊身衣。
三人走到街上,外面天色已黑,看不清面容,正是渾水摸魚的好時間。
文帥不在,府衙門前站崗的,也從禁軍換成了廂軍,看到幾個穿禁軍服色的家伙進來,連問都不敢問,徑直放他們進去。
三人就這樣大搖大擺的過了兩道崗,在通往東園的甬道前停住了,前面是禁軍把守,一照面,肯定要露餡的。
從甬道中退回來,轉到墻角無人處。望著光溜溜一丈多高的院墻。五郎郁悶的嘆口氣,撐著墻根穩穩立定。玄玉按住他的肩頭,輕輕一躍,便跳到他肩上,站穩之后,朝宋端平點點頭。后者便撤兩步,吐出胸中之氣,朝著墻面縱身一躍。躍到最高處時,玄玉又提他一把,將他送上了墻頭。
宋端平又把玄玉也扯上墻頭,只有五郎可憐兮兮的在下面,是沒法上來了。
‘等在這兒接應。’宋端平不負責任的比劃個手勢,給他安排了這光榮的使命。今夜是十五,月圓而亮,正好借著月光鳥瞰全園,果然找到了那座柳外樓。
院子里靜悄悄的,留守禁軍主要集中在東側那座小樓,那是余靖下榻之處。至于這座‘柳外樓’,只有兩個士兵在站崗,還坐在門前石頭上一邊乘涼,一邊說話。
不費什么功夫,兩人便將這倆玩忽職守的衛士打暈過去,從其中一個身上搜出鑰匙,把屋門打開,放出了久等的陳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