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住供精彩。
飛隼號的輪機發出的聲音,經過兩次改造,已經小得多了,對于俞國振來說,他已經能夠在這樣的環境中睡著,可是對于崇禎來說,這聲音還是大了些。
船行得還是有些顛簸,因此容易讓人昏船,象崇禎在第一天曾經大吐特吐,好在俞國振立刻尋來醫生,一副湯藥下去之后,讓他好過得多了。
透過艙窗,望著外邊的海浪,崇禎神情有些恍惚,他已經思考了許久,自己為何會落到這個地步,卻一直沒有一個能夠說服他自己的正式理由。
就在這時,他聽到艙外輕微的敲門聲,緊接著,王承恩的聲音傳來:“陛下,南海伯求見。”
崇禎看了一眼周皇后,因為船上單間艙并不多,俞國振將船長室讓給了他們夫妻,周皇后與他在一起。周皇后起身開了門,崇禎這時已經整好衣裳,危襟正坐,臉帶微笑。
“陛下,馬上就要到羿港,陛下可以準備登陸了。”俞國振沒有進門,只是在艙門前道。
“南海伯遣人來通稟一聲就行了,何必親自來。”
“聊盡地主之誼耳。”俞國振無聲無息地微笑。
兩人話語里藏著機鋒,王承恩聽得出來,他想要喝斥,可想到自己這一喝,就將潛藏的矛盾激化出來,他又沒有這個膽量。
還是先這樣……吧!
“也沒有什么可以收拾的,朕隨你上甲板透透風。不知可否?”
“自然可以,不過靠岸時陛下抓緊欄桿,會震動一下。”俞國道:“陛下也可以看看羿城,與我華夏其余城池相比,倒有些不同。”
“華夏?”
“那是自然,除去大明之外,漠北蒙古、奴兒干都司、南海群島、耽羅、大員。亦為華夏之土――華夏文明輻射之地,便為華夏百姓安居之土,無論誰都不可剝奪。這是華夏歷代祖先用雙手雙腳為后世子孫辟出的福祗,比任何天賦神賜皆有優先。”
崇禎這個時候,還不能理解俞國振這句話中的深意。但這不影響他在古籍之中尋找典故來與俞國振討論:“南海伯有陳湯之志啊,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陳湯可不是什么好的榜樣,下過獄,坐過牢,殺過母,崇禎說起這個,也是拿一個生僻的典故來考校俞國振。俞國振一笑:“陳湯為一己之私覓封侯萬里,雖有功于華夏,卻畢竟小器了些。”
“哦?那南海伯之志?”
“方才已經說過了,華夏之地。華夏之民安居之。”
崇禎心中琢磨著俞國振這句話,此刻他并不相信,在他心底深處,覺得俞國振的志向還是登基稱帝建立新朝,至少也是學魏武帝曹操。自己不稱帝,卻給子孫留下謀朝篡位的基礎。
俞國振也懶得和他多作解釋,陪著他上了甲板,海風吹拂,雖然還是很冷,不過現在的崇禎已經不再瑟瑟發抖了。他身上穿著虎衛的大衣。厚實暖和,不過因為穿不習慣的緣故,他跟在俞國振身邊,多少有些衛兵跟在主將身旁的感覺。
“這便是羿城?”望著遠處的地平線,崇禎問道:“耽羅島?”
“是,耽羅原是自立一國,隋唐之時便開始內附,前朝時在此設群牧司,本朝太祖驅逐蒙元之后,此地為朝鮮所奪。太祖不知大海之重要性,以為蕞爾小島不值一提,不但未曾令朝鮮交還,反而大手一揮,許為不征之國……”
“南海伯!”
崇禎歪過頭,盯著俞國振,俞國振對太祖的點評,讓他心中不快。
“太祖自是有大功于天下,但亦非無過,后人點評前人,既不可迷信前人之神圣,亦不可罔顧事實,只為批駁前人而夸大其過。”俞國振笑道:“人非圣賢孰能無過這句話其實說得不對,便是圣賢,亦是有過,不承認這一點,天下就不能進步。”
“還是你說的世道必進,后勝于今啊。”崇禎道。
“陛下也看過我的文?”
“《風暴集》常看,《民生速報》也常年,唯有《民生雜紀》看得少些,沒有時間啊。”
這倒是出乎俞國振的意料,沒有想到深宮中的崇禎竟然會看他在《風暴集》中的一些文章,可惜,崇禎也只是看看罷了,或者他看過之后有所心得,卻無法施展出來。
“崇禎十二年時,朝廷中有人建議朕停了這幾份刊物,說是妖言惑眾、蠱亂人心,被朕駁了回去,倒不是因為給南海伯面子,實是因為朕也愛看,若是被禁了,不能繼續更新,朕豈不是看不到了?”崇禎笑著轉向俞國振,他覺得這是此次二人相遇以來,他似乎第一次抓住了主動權。
“哈哈,陛下喜歡看就好。”俞國振卻根本沒有在意這個。
他沒有必要去和崇禎爭奪一言一語的短長,兩人之間的競爭,實際上在崇禎離開京城之后就已經結束了,現在崇禎再怎么動心思,也只是在俞國振畫定的圈子里舞蹈。
崇禎又向羿城望去,方才時有些遠,因此看得不是很清楚,但現在羿城已經極近,相距只有數里,整座城市的規模輪廓都顯露出來。
給崇禎印象最大的,還是那個巨大的碼頭。
綿延三四里、用水泥砌成的碼頭,看上去象是一條灰色的衣帶,將羿城的腰部系住了。整座城市的規模很大,可是崇禎注意到,在城市的一方,是低矮密集的平房,而在另一方,則是三到六層的樓宇。
即使是用鋼筋混凝土造成的樓宇,因為樣式雷家的主持,這樣的建筑仍然帶有濃厚的華夏風格,不是那種呆頭呆腦沒有特色的方紙盒。
“陛下看到兩邊房屋對比。是不是覺得貧富差距太大?”
“哈哈,是有些……”
“其實貧富差距并不在房屋外表,而在其內裝飾。”俞國振笑道:“左手這邊低矮的不是正式房屋,乃是檢疫區,那些從陸上來島的百姓,許多身上都沾染疾疫,為防止擴散。他們先得在這邊居住一個月,熟悉此地氣候環境和規章,然后再轉入右手邊這些集體宿舍。因為是臨時居住。故此只注意居住的實用性,而未注意外在的美觀。”
“陸上來島的百姓?”
“崇禎九年時,開始接收來自遼東的百姓。崇禎十一年起接收來自山`東的百姓,到現在,快要七年了,大約有一百四十萬左右的華夏百姓,由此輾轉南下,分布于如今的南海諸地。其中約有十余萬人在途中,或因水土不服,或因風暴觸礁而損失……”
說到這,俞國振頗為感慨,他確實做到了他能做的一切。但這個時代,指望無損將一百余萬人都安全送到南方去,那是絕不可能的。十比一的折損率,讓人覺得觸目驚心,俞國振幾乎可以肯定。后世會有人拿這個問題大做文章,指責他不顧百姓的死活。
但他能有別的選擇么?
聽到俞國振坦誠這個過程中的死亡率,崇禎想的卻是別的,他神情沉痛:“苛政猛于虎也,此為朕之過,故此百姓不得不背井離鄉。非南海伯之責。”
俞國振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語。
“南海伯為何不予置評?”
“怕陛下不喜。”
“朕豈是不容異己之言者!”
“陛下如此說,那我可就直說了。”
眼見著離碼頭越來越近,崇禎心中開始焦急起來,他隱約覺得,如果現在不能與俞國振把話說透徹,接下來再要想見到俞國振,便很困難了。因此聽得俞國振這樣說,他點點頭:“出卿之口,入朕之耳,無須忌憚。”
“陛下登基以來,已下五次罪己詔,但是陛下可曾真正想過,自己錯在何處?”
“用人,所得非人。”
“豈謂非人,不說別人,盧象升、孫傳庭,此二督帥皆是能臣,盧象升忠直勇毅,孫傳庭英武機智,陛下盡皆得之。惜哉,陛下信楊嗣昌、高起潛,此二人志不能舒才不能展,盧象升愚忠而死,孫傳庭不知所蹤――豈謂非人,實是陛下每用一賢能,必以五個、十個庸才撓之也!”
“陛下雖下詔罪己,其實并未真正以為,其過真在于己,而只是做做樣子,安撫天下臣民。故此,陛下罪己詔下得越多,天下臣民就卻不相信。因為只認錯,不改錯,還不是不承認錯誤?”
“朕,朕……”
無論崇禎如何強辯,不得不承認,俞國振所說他用人屢錯不改,特別是拿楊嗣昌與高起潛出來,他無法自辯。
“這是武略上的失誤,實在地說,這還不是大問題,我華夏英才輩出,便是沒有盧象升、孫傳庭,亦有別的良將。但文韜上的錯誤,影響就大了,大到陛下這十六年來,如同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陛下可曾想過,為何十六年來百亂不斷,李自成原是驛卒,張獻忠本為邊軍,他們原是維護陛下統治的,為何卻成了擾亂江山的巨梟?建虜,李成梁養之如犬,為何卻成了食人猛虎?”
“這全是治國文韜方面的錯誤,事易時移,陛下卻不能自省,不能看明白,只抱著皇權不放,陛下越是勤奮,事情錯得就越多,而百姓受的苦難也就越大,最終,他們便起來,推翻你。”
“朕愛民如子!”
“錯就錯在這里,百姓乃是養著陛下養著天下百官的父母,而不是陛下養的兒子!”俞國振嘆息道:“陛下只想著讓子女節衣縮食,好將這些不好的年景支撐下去,卻不曾想,他們能不能撐過去。若是能撐,百姓自然陪你一道撐,若是撐不住,百姓就要拋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