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住供精彩。
金陵城的戒嚴已經持續了三日。
顧絳看了看陰沉的天色,罵了一聲,緊了緊身上的衣裳。
這三日里,他一步門都沒有出,一種不祥的感覺,讓他甚為煩躁,完全沒有了士林中人人矚目的顧先生風儀,倒是又恢復早兩年“顧怪”的模樣。
他生而雙瞳,中白邊黑,性子又耿介,所以有顧怪的綽號。
“顧先生,咱們印的報紙,都送不出去啊。”旁邊的工人愁眉苦臉,雖然這三天來給他們的報酬是照舊的,可明眼人都知道,如果報社再不能把印好的“民生速報”發出去,那么就要虧本,而虧本了東家會不會拖欠他們的工錢,那就難說了。
就算顧先生背后的大東家不拖欠,可是關門歇業的話,他們到哪兒再去尋這樣的一份工作來!
“再等等看,若是不成,只有拿名刺去見見官府了。”
正說話間,突然聽到外邊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一個人跌跌撞撞地推開大門闖了進來。
“顧先生,壞事了,壞事了,官府派大批人等來了,說是要接管報社!”
來的人是南`京國子監里的一個學生,姓付,名直,字正之。《風暴集》等刊物發行至今,影響甚廣,而且《風暴集》和《民生速報》此時尚無那種“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如果人不咬狗記者就親自去咬制造新聞”的壞習慣,持身甚正。所報者多為人間正氣,所刺者皆有理有據,因此極受歡迎。故此,在得知官府要查抄報社之后,付直甘冒大險,搶先前來報信。
“啊?”
“國子監中諸生已經將官差攔住,但未必能攔住多久。顧先生趕緊走吧!”
“走?我才不走,我倒要看看,誰敢接管這家報社。”顧絳的歸奇顧怪名頭可不是白來的。他冷笑了一聲:“何況,我又不是那些騙廷杖的文官,沽名釣譽。表面上是力抗君命實際上只是為了一己私利,我行事坦蕩,報事行事坦蕩,怕什么!”
“可是……”
“天下板蕩,天子難安,這個時候,留都朝屬不思如何北上勤王,救君上于水火,拯黎庶于將傾,卻來與我一個書生一家報社為難。此何人之策?”
“顧先生何必拘泥,京師……京師……”
付直正猶豫著是否要把自己的猜想說出來,突然間周圍傳來山崩海嘯般的呼聲:“京師淪陷了!”
這個聲音轉瞬間,便席卷了整個金陵城,大街小巷之中。處處都是“京師淪陷”的呼喊。
大明近三百年,京師第二次淪陷,上一次是成祖靖難,攻入了金陵,這一次是崇禎失國,丟掉了燕京!
“什么?”就是顧絳也驚得險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然后嚎淘大哭起來。
顧絳接受了新襄的實學,敬柳如是如天人,但是他本質上還是大明的士人,他只是希望大明朝廷接受新襄實學,重新抖擻精神,讓舉國煥然一心。他主持報刊,心中也未曾沒有名動天下聲傳九重的念頭:或許有朝一日崇禎天子知道了他的名聲與主張,召他入京奏對,他便可以直接進入統治階層的最核心,施展平生抱負,將大明帶到一個新的階段。
但現在,這個迷夢破碎了。
旋即他頓時醒悟:留都的那些人知道京師淪陷,所以他們怕《民生速報》在這個時候發表自己的觀點,影響他們善后的安排!
特別是近幾期《民生雜紀》與《民生速報》中,顧絳嚴厲批評留都諸臣眾將不作為,其中特別點了史可法、張國維,史可法為淮撫,張國維為江南巡撫,都已經在位超過六年,可是兩人卻未練成一兵一卒,未增一文一升的餉糧,所以進不能揮師勤王,退不能支撐國用。顧絳甚至批評二人空以東林自許,卻是尸位素餐,言辭之激烈,可謂空前。
若是他知道京師已經淪陷,言辭只怕會更加激烈,甚至要指摘留都眾臣心懷不軌見死不救――從闖賊破徐`州準備北伐開始,到如今已經是四個月的時間,這么長的時間里,留都沒有往京師派遣一兵一卒的援軍,甚至從四`川、湖廣來的援軍經過留都時,還因為沒有足夠的糧食供應而導致兵變嘩亂,這不是留都諸臣的責任還是誰的!
一想到這里,顧絳立刻跳了起來,厲聲道:“留都諸公誤國,如今又欲把持言論,再誤民耶?付正之,你去請太學諸生再堅持半個時辰,我要出最新一期《民生速報》!”
“好,好!”付直也意識到這一點,大聲應道:“顧先生既不畏死,付某又豈畏之!”
他掉頭又跑掉,顧絳大步向排印室行去:“來人,油墨、鉛字都準備好,印刷機開動,紙張上機!”
他一邊走一邊構思,文思如泉涌出,從院中到排印室,不過是十余步的時間,然后他推開門,大聲道:“我口述,你們排字,勿要錯亂,勿要缺失!”
就在顧絳忙著印刷在金陵的最后一期《民生速報》的時候,南京鎮守司里正亂成了一團,各派力量唇槍舌劍,都在嚷嚷著,結果吵得誰都聽不清楚。
所爭者,不過是立誰為新君。
在得知京師淪陷的第一時間里,甚至還不知道崇禎死活,他們便已經決意要另立新君了。在他們看來,崇禎就算活著,也淪為了闖賊的俘虜,就象當初英宗皇帝淪為瓦喇的俘虜時一樣,他們必須另立一位新君唯有如此,才能對付闖軍有可能的敲詐。
無論是東林黨出身的史可法、張國維,還是閹黨出身的馬士英、阮大鋮,或者是勛貴出身的劉孔召、徐弘基,在這一點上都完全一致,甚至連南`京鎮守司的太監,都贊同這一點。
換言之,在崇禎生死尚且不知的情形下,南方所有的朝臣,就已經將他徹底放棄,包括他的子嗣,都已經被從帝位繼承者的候選人中排除了。
可是各方在立誰為帝的問題上,意見卻不能統一。
但按著綱常,崇禎一系失了帝位,與他們關系最近年紀也最長的福王朱由崧當然應該繼位,朱由崧繼位還有一個好處,他從河`南逃來,目前就在淮安,要擁立他立刻便可以接來。但一向以忠孝節義綱常倫理大話壓人的東林黨,此時卻不肯立嫡、立長,拋棄了當初在“大禮議”與“國本爭”中的原則,而是堅持“立賢”,其原因無非就是怕朱由崧上臺后會尋他們清算當初逼迫其父離開京城未能繼位的舊賬。
以私心害國事者,東林也,以私心誤百姓者,東林也!
但是勛戚們卻是堅持立福王,而這其中,看準時機的阮大鋮上竄下跳,用力匪少。
“國不可一日無君,若是此時再無定論,別處群臣擁立一遠支旁系為帝,諸位認還是不認?”對于阮大鋮來說,這是他翻身的唯一機會,因此厲聲道:“大鋮如今一介布衣,尚思為國效力為君盡忠,諸位都受大行皇帝厚恩,卻如此怠慢國事,不怕天怒人怨么?”
“大行皇帝?”同樣是被罷黜的錢謙益冷笑起來:“天子生死尚不知,你就說他大行,是咒之耶,是怨之耶?”
“輕薄文人,無行墨客,此時還在糾纏這些。錢牧齋,你可以去尋大行天子告我不敬之罪,我卻要看看,是你這般不顧大局者受罰,還是我一心為國者遭罪!”
“行了,行了,你們二位已經爭了這么久,還有什么可以爭的?”旁邊徐弘基勸道:“福王就在淮安,無論是立嫡還是立長,都當屬福王……”
“此時國家危難,立嫡立長都不如立賢,當立潞王,潞王亦在淮安,迎來即可!”在今年初起復的東林舊臣南`京兵部侍郎高弘圖大聲道。
“史可法怎么說?”冷不丁,劉孔召道。
如今靠著金陵,最有實力的一支力量就是史可法,史可法在南直隸多年,雖然未練成什么精兵,但如今朝廷還掌握的兵力中,比如說左良玉部,都曾在他部下效力,他手中也有數萬兵馬,只要他下定決心,無論立誰都是極簡單的事情。
“史道鄰以為,可以立桂王。”有人笑道:“書生之見,莫過如此,桂王遠在數千里之外,便是準備好儀仗前去擁立,也是數月之后的事情,可如今闖賊攻陷京師,正在勵兵秣馬,準備南下,哪里還能去等這幾個月?”
“馬巡撫怎么說?”
馬巡撫即是馬士英,他是鳳陽巡撫,取代了朱大典。他手中也頗有實力,因此他的意見,也極為重要。
“馬巡撫正在南下。”阮大鋮冷笑道。
馬士英確實在南下,而且隨他南下的,還有數萬大軍。這大軍屬于大將劉良佐、黃得功、高杰,還有在崇禎十二年建虜入侵山`東之戰中僥幸保住了性命的祖寬。
在他們的大軍中,另有一人,身體肥碩,雙目淫邪,坐在那兒沒有片刻安靜。但此人頭戴朝天冠,身著黃龍袍,儋然皇帝打扮。
“陛下,已經到了儀真,臣派人約了史可法在儀真相見,只要再得史可法支持,天下大事并可定了。”馬士英恭敬地跪在此人面前奏道。
“啊……好,好……儀真可有美人?”福王朱由崧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