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茲授趙俊臣為當朝少傅、東閣大學士,回京后可入文華閣輔政,并冊封為不世新成伯、食俸八百,賜玉牌一面、明珠十顆、金銀各三千,欽此!”
隨著德慶皇帝的話聲落下,不等其余眾人有所反應,左蘭山就已經是大聲說道:“陛下圣明!”
在左蘭山的原本設想之中,趙俊臣的最終封賞只要能確保入閣輔政與賜封爵位其中之一就算是實現目標了,但如今德慶皇帝不僅是同時授予了趙俊臣少傅與東閣大學士兩種銜職,這就意味著趙俊臣從今往后就是閣老一員了,更還冊封趙俊臣為“不世新成伯”!
伯爵乃是明朝爵位之中最低一檔,所謂“不世”就是無法世襲罔替的意思,這般爵位自然是最差一檔,但畢竟是超品階的伯爵之位,乃是朝中百官的獨一份殊榮,“趙黨”今后必然會聲勢大漲!
事實上,這也是德慶皇帝刻意削弱了趙俊臣的爵位封賞,卻是擔心趙俊臣的年紀太輕,今后再有功績的話,朝廷會陷入賞無可賞的尷尬。
但這般封賞之豐厚,依然是完全超出了左蘭山的意料,所以左蘭山的表現極為激動,等到德慶皇帝話聲剛落就連聲表態稱贊,就好似生怕德慶皇帝反悔似得。
另一邊,沈常茂與程遠道二人則是面面相覷、表情陰沉,看向周尚景的表情滿是復雜與疑慮。
他們二人白廢了諸多口舌與心思,最終依然是沒能降低趙俊臣的賞賜,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周尚景的“仗義執言”!
心中無奈之余,沈常茂與程遠道也是心中奇怪,不明白周尚景同樣是趙俊臣的朝中政敵,這次為何要刻意為趙俊臣的謀取利益。
“難道,周尚景這是想要故意捧殺趙俊臣?……畢竟,趙俊臣所受封賞越高,今后也就越會遭受陛下的忌憚……若是這樣的話,趙俊臣固然是得意一時,但今后只怕是下場不妙……”沈常茂心中暗暗猜測道。
實際上,沈常茂的這般猜測已經非常接近事情真相了。
隨著周尚景的年紀越加老邁,遲早都會告老還鄉、遠離廟堂,但他與德慶皇帝明爭暗斗了數十年,一直都沒有讓德慶皇帝占到多少便宜,不由是擔心自己與德慶皇帝的恩怨會波及家族后代,所以他近年來一直都想要與德慶皇帝緩和關系。
但周尚景看似是權傾朝野,許多時候也是身不由己,他身為百官領袖、“周黨”魁首、臣權代表,就必須要維護百官與朋黨的利益,否則就必然會受到百官與朋黨們的反噬,但若是他出手維護百官與朋黨的利益,就必然會與德慶皇帝產生沖突,雙方的關系也永遠無法緩和。
然而,趙俊臣的快速崛起,卻是讓周尚景尋到了另辟蹊徑的機會——若是讓趙俊臣成為了德慶皇帝心中的主要忌憚目標,德慶皇帝對周尚景的敵意也就會逐步淡化,等到德慶皇帝發現自己再也無法控制趙俊臣的時候,雙方甚至還會有合作機會,到時候周尚景的家族后代自然是無憂了。
事實上,若非是周尚景的刻意縱容,趙俊臣的崛起也不會是這般迅速。
如今,趙俊臣的權勢影響已經是完全超過了德慶皇帝的心中底線,也很接近周尚景的心中預想了。
然而,眼看著計劃將成,周尚景此時依舊是沒有任何異常表現,在沈常茂與程遠道二人的注視之下依舊是一副垂首低目、精力不濟的老邁模樣,就好似他剛才完全沒有參與討論一般。
另一邊,德慶皇帝見到左蘭山的激動表現,眼中則是閃過了一絲陰鷙。
左蘭山顯然是自甘成為趙俊臣的走狗,完全沒有分裂“趙黨”的野心,這樣一來此人對于德慶皇帝也就完全無用了。
所以,德慶皇帝傳達了旨意之后,卻是轉頭向左蘭山吩咐道:“左閣老,朕如今不僅是征召趙俊臣入閣輔政,更還冊封爵位于他,這件事非同凡響,必須要有一位有份量的大臣趕去陜甘傳旨才是……朕思來想去,這件事交由你來負責最為合適,就由你趕去花馬池營一趟吧……恩,朕會讓禮部侍郎鮑文杰與你一同行動。”
聽到德慶皇帝的這般說法,御書房內眾人紛紛是表情微變,沈常茂、程遠道二人的目光更是轉向了左蘭山身上,眼神中滿是幸災樂禍與興奮。
朝廷的目前局勢離不開趙俊臣的周轉錢糧,所以朝廷并不能削弱趙俊臣的封賞,但也不能任由趙俊臣的權勢過于膨脹,所以打壓“趙黨”勢力依舊是題中應有之義!
如今趙俊臣正在陜甘三邊主持邊防,若是再把“趙黨”二號人物左蘭山調離京城,那么“趙黨”就會群龍無首,到時候豈不是任由拿捏?
最重要的是,內閣里的“趙黨”成員只需要一人也就夠了,趁著左蘭山離開京城的這段時間,各派系自然有辦法把左蘭山踢出內閣,到時候就算是趙俊臣入閣輔政也依然是孤掌難鳴,掀不起太多風浪。
隨著德慶皇帝的話聲落下,御書房內幾位老謀深算的閣老們只是一瞬間就想明白了左蘭山離京后的諸般后續效應。
然而,左蘭山卻好似完全看不明白這些事情,竟是沒有任何反應,也沒有任何抗拒,臉上還有一些喜意,就好似是認為自己親自趕去陜甘三邊為趙俊臣傳旨乃是榮幸之事,卻是立即領旨道:“臣遵旨!”
德慶皇帝也依然是一副器重模樣,表情溫和的吩咐道:“左閣老你趕到陜甘三邊之后,向趙俊臣傳達朕的封賞旨意只是其中之一,另還有三件事情需要你注意一下,首先是確認渭水大捷的證據屬實,并且把敵寇主帥巴根押到京城;其二是催促趙俊臣與你一同趕回京城,不要讓他繼續滯留陜甘,其三是代朕確認一下梁閣老的病情,他自從抵達陜甘三邊之后就生了重病,至今也沒有任何消息,朕實在是有些擔心,今后朝廷收復河套的事情還需要他來全權負責。“
左蘭山垂首道:“臣明白,一定會為陛下處理妥當!”
接下來,德慶皇帝與諸位閣老又商議了一些朝廷事宜,尤其是出兵收復河套的諸般細節,需要御書房內眾人敢在明日早朝之前拿定主意。
在此期間,周尚景趁機向德慶皇帝提及了天下讀書人正因為一場“文禍”而人心惶惶的事情,希望德慶皇帝能夠盡快阻止廠衛們對讀書人的監控與抓捕。
德慶皇帝掀起這場文禍,原本也并不是想要抓捕多少讀書人入獄,而只是見到天下讀書人非議朝政之風漸勝之后出手進行敲打罷了,如今見到周尚景與眾位閣老的請命之后,思及朝廷今后還有許多事情需要處理,皆是離不開讀書人的輿論支持,也就同意了眾位閣老的請示。
等到天色漸暗之后,德慶皇帝眼見到周尚景、程遠道兩位年邁老臣漸漸有些堅持不住,終于是結束了談話,讓諸位閣老離開了御書房。
等到諸位閣老紛紛離開御書房之后,德慶皇帝的表情卻是愈加肅穆,皺著眉頭暗暗思索了片刻之后,向著身邊太監吩咐道:“傳朕旨意,召東西二廠的廠督前來御書房,朕有事吩咐他們。”
隨著德慶皇帝的旨意傳出,很快就有兩名中年太監匆匆趕到了御書房。
這兩名太監一個名叫吳忻彥,一個名叫孔鎮,分別是司禮監與御馬監的大太監,東西二廠經過屢次整頓之后,這兩人正是現任的東西廠督。
等到吳忻彥與孔鎮二人行禮問安之后,德慶皇帝緩緩吩咐道:“有三件事交由你們去辦,首先,朕這些日子收集了一些百官彈劾閣臣左蘭山的奏疏,如今正存放在司禮監那里,你們等到明天左蘭山離開京城之后,就把這些彈劾奏疏里所列舉的種種罪證透漏給都察院里的各派御史,但不要讓他們知道這是朕的意思……”
聽到德慶皇帝的說法,吳忻彥與孔鎮二人表情皆是一驚,知道左蘭山在閣老位置上恐怕是坐不長久了,連忙是領旨答應。
德慶皇帝繼續說道:“至于第二件事,則是派人暗中調查戶部官員的具體情況!趙俊臣的錢糧周轉、理財做賬之術,在百官之中可謂是無人可及,但戶部官員這些年來也應該學到了趙俊臣的幾成本領,如今朝廷的錢糧運轉依賴趙俊臣太深,這般情況必須要盡快扭轉!所以,朕想要知道戶部官員之中有誰的理財本領最高,又有誰對趙俊臣并不是那般忠心耿耿……此外,也同時要派人留意朝野間所有善于理財之術的官員百姓,若有發現就及時通報于朕!”
吳忻彥與孔鎮二人又是心中一震,依然是不敢怠慢、連忙領命。
頓了頓后,德慶皇帝稍稍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說道:“還有第三件事……派人暗中調查七皇子朱和堅這段時間以來是否與沈常茂、程遠道二人有過秘密聯絡之事……”
說到這里,德慶皇帝的表情變得無比嚴肅,又說道:“這三件事情,皆是涉及機密,若是東西二廠依然是辦事不利,甚至是再次泄露了消息,那就不要怪朕再次出手整頓了!”
德慶皇帝所吩咐的三件事情,可謂是一件比一件敏感,先后涉及到了左蘭山、趙俊臣、程遠道、沈常茂、朱和堅等人。
東西二廠經過德慶皇帝的屢次清洗整頓之后,如今正是人心惶惶、人人自危的局面,如今聽到德慶皇帝再次提及整頓之事,只嚇得吳忻彥與孔鎮二人心驚膽戰,連忙保證道:“還請陛下放心,奴婢等人必然是用心辦事,絕不敢再讓陛下失望!”
德慶皇帝滿意的點了點頭,然后就揮手讓他們離開御書房了。
等到吳忻彥與孔鎮二人離開御書房之后,德慶皇帝依舊是坐在御案后方沉吟不語,即使是身邊太監提醒德慶皇帝應該用晚膳了也是毫不理會,卻是無人知曉德慶皇帝這個時候究竟在想些什么。
卻說,趙俊臣一舉全殲蒙古聯軍十萬兵馬、很快就要入閣輔政并且被封為新成伯的消息,只是很快時間內就傳遍了整個京城。
一時間,百姓們紛紛是興奮莫名的議論紛紛,官員們紛紛是認真考慮著朝廷格局的今后變化,幾位權臣們也是各有圖謀、暗中準備。
而左蘭山卻是沒有理會這些事情,離開了御書房后就返回了自己的府邸,命人安排車馬、收拾行裝,準備等到明天早朝結束后就即刻趕往陜甘三邊向趙俊臣傳達封賞旨意。
卻說,就在左蘭山即將要一切準備妥當之際,他正在國子監讀書的小兒子左魁文卻是匆匆趕回到了左府。
趕回左府之后,左魁文馬上就找到了左蘭山,表情激動的問道:“父親,我聽到消息,趙俊臣趙大人他在陜甘三邊一舉全殲了蒙古聯軍十萬兵馬,而陛下與眾位閣老商議封賞之際,沈首輔與程閣老皆是認為朝廷應該暫時不要讓趙俊臣直接入閣輔政,但最終因為父親您的堅持與力爭,趙俊臣最終還是成為了內閣輔臣?最終陛下還讓您親自趕去陜甘三邊向趙大人傳旨?”
左魁文詢問之際,左蘭山正在慢悠悠的品茶,然后點頭道:“其實,趙大人最終能夠同時獲得入閣與封爵的賞賜,主要還是因為周閣老的秉公之言、陛下他的審時度勢,但為父也確實發揮了一些作用,說了一些公道話!”
聽到左蘭山的回答之后,左魁文的臉上滿是懊惱之態,大聲說道:“父親,你糊涂啊!您怎么就看不明白,不論是陛下還是朝中各派權臣,皆是不希望趙大人的權勢擴張太快,也決不允許‘趙黨’擁有兩個閣臣位置!若是讓趙俊臣入閣輔政,豈不是意味著父親您很快就要受到他們針對、最終就要失去閣老之尊位?如今父親您馬上就要離開京城,豈不是毫無抵抗之力任由宰割?”
左蘭山共有三女一子,而左魁文不僅是年紀最小,也是左蘭山唯一的兒子,所以左蘭山對左魁文一向寵溺,此時左魁文的說話之際難免是有些不夠尊敬。
但左蘭山也習慣了左魁文的任性,聽到左魁文說自己糊涂之后也不生氣,反而是饒有興趣的問道:“這些事情,究竟是你自己想到的?還是你的那位同窗張博文提醒你的?”
左魁文微微一愣后,答道:“有些是張博文提醒我的,但更多是我自己想出來的……父親,你怎么知道張博文與我談及了此事?”
左蘭山笑著點頭,說道:“你能想到這些,倒也是不錯了……至于我會知道張博文與你談及此事,則是因為我早就派人暗中調查了你身邊的幾位同窗好友,那個張博文卻是每個月都會從沈首輔的名下商行領取一筆銀子,沈首輔則是利用張博文從你這里打探為父的消息!如今,張博文主動與你談及這些事情,恐怕也是沈首輔的意思,大約是想要趁機離間為父與趙大人之間的關系了。”
左魁文不由是目瞪口呆,問道:“張博文是沈常茂的人?父親你為何從來都不提醒我?”
左蘭山依然是笑著說道:“你的性子還淺,若是提前告訴你這些事情,說不定就會露出破綻,為父也希望利用這個張博文傳給沈常茂一些或真或假的消息……而如今告知于你真相,卻是我估摸著自己很快就要離開京城了,就如你的猜測一般,因為趙大人入閣輔政的緣故,等到為父明天離開京城之后,必然會遭到各派的攻訐,應該是無法保住內閣的位置了,但趙大人他如今風頭正盛,如果有他力保的話,為父倒也不會倒臺,最終應該是外放于某省擔任封疆大吏的局面,到時候你也會跟隨為父上任,所以也就無需瞞你了。”
左魁文愈加是目瞪口呆,又問道:“這么說,父親你早就明白這些事情了?那為何還要力薦趙大人入閣輔政?難道趙俊臣就值得你這般忠心不成?為了他甚至是不惜犧牲自己的仕途前景?”
“忠心……”左蘭山似笑非笑,卻是不置可否,只是站起身來,緩緩說道:“魁文,隨我去一趟后院林園,有些道理也應該讓你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