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南直隸巡撫蘇長畛與涇國公陳佑二人,已是帶著各自的妻女,來到了宮外的東華門處等候。
涇國公陳佑是京城中的勛貴,而蘇長畛則是地方上的封疆大吏,兩人并沒有太多的共同語言,此時也都沒有繼續深談的想法,所以在碰面后,只是隨意的客套幾句,就回到了各自的家人身邊。
而涇國公陳佑的小女兒陳芷容,與南直隸巡撫蘇長畛的長女蘇秀寧,這兩位宮宴的真正主角,則是一直安坐在轎中,至始至終都沒有拋頭露面。
卻說那南直隸巡撫蘇長畛,如今已是六十有五,即將致仕的年紀,但保養的很好,不見有太多的皺紋,面容清癯,氣質儒雅,兩鬢與下顎的縷縷白須也是精心打理過,顯得干凈整潔。
總之,這是一位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的老者。
但人不可貌相,蘇長畛雖然看似道貌岸然,但卻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大貪官,他的貪婪成性與膽大妄為,即使在滿朝上下的無數貪官之中,也是少有人及!
所以,蘇長畛在朝野間的狼藉名聲,也與趙俊臣相差無幾。
回到自家的隊伍當中,蘇長畛稍稍猶豫后,神色間突然閃過了一絲不放心,又來到了女兒蘇秀寧的轎旁。
“女兒,委屈你了……”蘇長畛滿是愧疚的嘆息道:“但爹爹目前的困境,也已是與你說過了。如今唯有如此,咱們蘇家才能保得萬全。否則不僅只是爹爹,連你的那幾位哥哥與侄兒,怕也同樣會受到牽連,所以,爹爹只能讓你受些委屈,你、你莫要怪爹爹……”
聽到蘇長畛的話后,蘇秀寧坐在轎中,卻是沉默不語。久久沒有回答。
看到蘇秀寧的沉默,蘇長畛的神色間愈加愧疚,想要再說些什么,但嘴唇微動之后,卻只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這世上從沒有完全的惡人,蘇長畛雖然是一位貪官,但對于蘇秀寧而言。他卻是一位慈父!
蘇長畛雖然有不少兒子,但只有蘇秀寧這么一個女兒,而且又是老來得女,再加上蘇秀寧的性子溫婉孝順,深得蘇長畛的歡心,所以這些年來。蘇長畛可謂是寵極了蘇秀寧,把她視作是自己的掌上明珠一般。
和天下間所有疼愛女兒的父親一樣,對于自己女兒的婚事,蘇長畛早就有考慮。
按照蘇長畛的最初設想,蘇秀寧的未來夫婿。應該是一位風度翩翩的俊雅才子,他可以出身卑微貧寒——反正蘇長畛到時候也絕不會吝嗇嫁妝——但一定要出身清白、知禮守節、性子寬厚、感情專一。總之,必須是那種疼愛妻子、絕不會讓自己女兒受任何委屈的夫婿。
可惜,這只是蘇長畛最初的設想罷了,而“設想”二字,往往總會因為現實而輕易改變。
在一個月前,蘇長畛突然收到了德慶皇帝的旨意,要他帶著妻女一同回京述職,對于這道奇怪的旨意,蘇長畛雖然心中不解,但也不敢違背。
然而,蘇長畛回京之后,雖然很快就得到了德慶皇帝的召見,但德慶皇帝在見到蘇長畛之后,卻不談政務,只是說些家長里短的閑話,并不斷的暗示蘇長畛,稱“戶部尚書趙俊臣身為朝廷大員,至今單身實在不妥,朕聽說蘇愛卿你有一女兒,名叫蘇秀寧,性子賢良淑德,如今又正值適齡,也尚未定親,你們兩家正是門當戶對,若是能夠最終成事,必然會是一段佳話”云云。
對于德慶皇帝的暗示,蘇長畛自然明白。
然而,蘇長畛雖然是一位貪官,但他絕不愿意自己的女兒嫁給另一位貪官,哪怕是德慶皇帝親自說媒,哪怕對方是權高位重、風頭正勁的趙俊臣!——蘇長畛很清楚貪官們的涼薄天性,他認為這種人絕對配不上自己的女兒!
所以,蘇長畛婉拒了德慶皇帝。
可惜,德慶皇帝的要求,又豈是區區蘇長畛可以婉拒的?
在蘇長畛婉拒了德慶皇帝的暗示后,原本和顏悅色的德慶皇帝,頓時就變了面色。
接著,厚厚的一摞彈劾折子,大約有十四五本,就這樣丟在了蘇長畛的面前,皆是御史們彈劾蘇長畛欺君枉法、貪污受賄的奏折!
其中一些彈劾折子,不僅只是彈劾蘇長畛本人,更還彈劾蘇長畛的幾位兒子在地方上為非作歹、欺壓百姓、強搶民女的罪行!
罪名甚大、且罪證確鑿,完全容不得蘇長畛狡辯!
德慶皇帝接下來并沒有多說什么,但態度很明確,若是蘇長畛不答應自己的暗示,那么這些罪名就會在朝堂上爆發出來!
到了那個時候,不僅僅只是蘇長畛自己,恐怕連蘇長畛的幾位兒子,也全都沒有好下場!甚至連原本無辜的蘇秀寧,也會受到牽連!
所以,蘇長畛只能答應了德慶皇帝的要求,任由德慶皇帝撮合蘇秀寧與趙俊臣之間的婚事!
然而,對蘇長畛而言,雖然暫時逃過一劫,但事情卻遠沒有這么簡單。
趙俊臣是朝中二品大員,是廟堂中少數幾位權臣之一,對于趙俊臣的婚事,即使是德慶皇帝也不能完全做主,還需要看趙俊臣的態度與選擇!
事實上,能夠為趙俊臣劃分一個成婚對象的選擇范圍,已是德慶皇帝能力所及的極限了。
而蘇長畛的女兒蘇秀寧,也僅只是趙俊臣的選擇之一罷了。
除了蘇秀寧之外,還有前閣老崔勉的孫女崔倩雪、涇國公陳佑的二女兒陳芷容!這兩位女子無論出身還是品貌,皆不在蘇秀寧之下!
如此一來。蘇長畛自然是非常緊張!
蘇長畛很清楚,德慶皇帝若是想要查辦他。隨時都可以,然而只因為自己的女兒蘇秀寧是趙俊臣的未來妻子人選之一,所以德慶皇帝才暫且放過了他!
然而,若是趙俊臣最終選擇了其他女子,那么德慶皇帝會不會繼續裝聾作啞,就很難說了。
說不定,到了那個時候,德慶皇帝會認為蘇長畛已經沒有了利用價值。就把蘇長畛的諸般罪行公布出來,到了那個時候,民間百姓的冤屈得到了申述,朝廷因此而穩定了統治,蘇長畛數十年來所貪墨的家產也全部充入內帑,對德慶皇帝而言完全是有利無弊的事情。
事實上,以德慶皇帝一向的作風。這種事情極有可能會發生!
面對這樣的威脅,將自己的女兒蘇秀寧嫁給趙俊臣,已是蘇長畛唯一的救命稻草。
于是,對于女兒蘇秀寧與趙俊臣之間的婚事,蘇長畛已是從最開始的不情不愿,變成了如今的迫切需要!
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原先的種種堅持,實在是太過脆弱!
站在蘇秀寧的轎旁,思及這些日子以來的種種,蘇長畛雖然心中滿是愧疚,但還是略帶懇求的說道:“女兒。是爹爹對不起你,但咱們一家老小。今后是死是活、是榮是辱,就要全看你了,宮宴馬上就要開始了,而那趙俊臣也馬上就要出現,你接下來一定要好好表現,千萬不要使小性子,而爹爹也會全力的為你爭取機會,以你的品貌,只要能放下架子,并稍稍爭取,必然是手到擒來,到了那個時候,咱們蘇家才能夠得以延存……”
然而,蘇長畛雖然說得可憐,但轎子中的蘇秀寧,卻依舊沒有回答。
蘇長畛神色間愈加的哀求與愧疚,甚至還帶著幾分痛苦之色,繼續說道:“女兒,爹爹也知道,你不愿嫁給趙俊臣,讓你獻媚討好、刻意迎合趙俊臣,也實在是為難你了,這一切都是爹爹過錯,爹爹也明白,你如今看不起爹爹,甚至還有些怨恨爹爹,爹爹不敢求你原諒,但你不為爹爹考慮、不為幾位兄長考慮,至少也應該想想你的那些小侄兒啊!你一向最喜歡他們了,他們可是無辜的,又如何能讓他們受到牽連?女兒啊,你……”
蘇長畛的話到一半,轎子之中,蘇秀寧終于開口了。
聲音中帶著一些冷淡,似乎還有些許的顫抖,但依然是溫婉動聽。
“爹爹,既然女兒隨你來宮中赴宴,就已是答應你了,便不會使小性子,一切以家族為重……然而爹爹你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確認與提醒?爹爹你可知道,這般反復的確認與提醒,只會作踐了女兒最后的一絲尊嚴?……所以,爹爹,求你別再說了……”
聽著女兒冷淡且顫抖的聲音,蘇長畛面色灰敗,不由心緒復雜,也不知究竟是輕松還是難過。
蘇秀寧并不清楚蘇長畛此時的神色變幻與復雜思緒,她只是坐在轎中,愣愣的失神,眼眶略有些濕潤,似乎隨時都會哭出來,清秀的面容也因此而顯得愈加的楚楚動人。
但蘇秀寧卻用力抿著櫻唇,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
這與“堅強”二字無關,事實上,在近些日子里,蘇秀寧已是瞞著家人暗自哭過好幾次了。
只是,若是在這個時候哭了出來,淚水就會破壞她的妝容,就會弄花了她的臉龐,蘇秀寧就無法把自己最漂亮的一面展現在趙俊臣面前,如此一來,她就無法向趙俊臣“推銷”自己,也就無法挽救蘇家的劫難!
推銷自己,好似一件沒人肯要的廉價商品,好似一名低賤卑微的青樓女子,但這就是蘇秀寧接下來必須要做的事情。
這幾日以來,蘇秀寧的世界完全的顛覆了。
從小到大,蘇秀寧在家人的呵護與寵愛中長大,無憂無慮,從未遇到過任何坎坷與磨難,甚至沒有遇到過多少不順心的事情,完全是如詩一般的生活,而這一切,在蘇秀寧看來,全都是父親蘇長畛帶給她的。
在蘇秀寧的眼中,自己的父親是睿智的、是慈善的、甚至是偉大的。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事情是自己父親解決不了的。她甚至幻想過,自己未來的夫婿,一定要有自己的父親的影子。
然而,在幾天之前,當蘇長畛支支吾吾的向她交代了實情之后,蘇秀寧才終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原來,一向被自己尊敬崇拜的父親,竟然是一位聲名狼藉大貪官!如今。諸般罪行皆已是到了被揭發的邊緣,唯有將自己許配給另一位大貪官,才能保證家族的安全!
這對蘇秀寧的打擊,不可謂不大!
原本的幻象愈是美麗,當幻象破滅后,現實也就愈發顯得殘酷!
自那一刻起,蘇秀寧的世界就徹底的顛覆了。
少女情懷總是詩。蘇秀寧如今也到了思春的年紀,也時常會幻想自己未來的夫婿究竟是怎樣的人,自然而然的,像是趙俊臣這樣的大貪官,絕不在蘇秀寧的選擇范圍之中,像蘇秀寧這般年紀的女孩子。只會希望自己的夫婿是一位英雄或是才子,而這些與趙俊臣皆不沾邊。
但如今,夢想跌到了現實之中,蘇秀寧接下來必須要想方設法的“倒貼”趙俊臣,其中的苦楚與無奈。絕非外人可理解。
不過,與崔倩雪不同。蘇秀寧并不在意其他人的想法,但她很看重自己的家人,哪怕是那位聲名狼藉的貪官父親!
所以,哭泣過了、傷心過了、黯然過了,在重新整理了心情之后,蘇秀寧還是選擇了承擔自己的“責任”。
有些事情,不論對錯,總是要去做的。
蘇秀寧清秀的臉龐上,閃過一絲略帶凄涼的笑意,然后又把心中的那些復雜思緒全部收斂起來,緩緩閉上雙眸,并靜靜等待著趙俊臣的出現。
隨著宮宴的臨近,她已是顧不上自憐自哀了。
趙俊臣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蘇秀寧并不了解,只知道是一位比父親蘇長畛還要權勢更大、聲名更加狼藉的大貪官!
自己究竟應該怎樣去討好趙俊臣?蘇秀寧也不清楚,她并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只知道,自己必須要想盡一切的辦法實現目標,哪怕是要作踐自己!
而就在蘇秀寧暗自神傷的同時,在東華門的另一邊,涇國公陳佑也回到了自家的隊伍之中。
陳佑如今正值壯年,身材較常人要高大許多,面容不丑不俊、平凡無奇,然而一雙深邃的丹鳳眼卻總會在不經意間閃過逼人的光芒。
與蘇長畛一樣,陳佑也來到了自己女兒陳芷容的轎子旁,打算叮囑些什么。
在沉吟片刻后,陳佑緩緩問道:“宮宴即將要開始,想來那趙俊臣也馬上就要出現了,你可準備好了?”
聲音之中,不見有太多的感情,反倒是命令的成分居多。
轎子中,陳芷容的聲音傳了出來,人未露面,但聲音中的嬌嬈嫵媚好似天然而成,讓人不自覺的心中發癢:“父親大可放心,女兒早已經準備好了,只是……對于那趙俊臣今日的一些表現,女兒心中有些奇怪,還請父親為女兒解惑一二。”
陳佑眉頭一皺,對于女兒陳芷容的詢問,神色間竟是閃過了一絲戒備,但還是反問道:“說吧,究竟是什么事情,竟然會讓你心中不解?”
似乎,轎子中出現了一聲輕笑,然后陳芷容問道:“父親,根據咱們所收集到的種種情報,趙俊臣他原本是一位貪婪成性、又不知收斂的人,但近年來突然性子大變,不僅學會了隱忍與城府,心機與手段更是不可同日而語,如此在朝中黨爭之間,才能夠屢戰屢勝,如今已是成為廟堂中僅次于首輔周尚景的權臣。”
陳佑點了點頭,說道:“恩,根據各方面的情報,確實如此。”
陳芷容說道:“也正因為如此,女兒才會覺得奇怪,那趙俊臣自從性情轉變之后,不僅城府深沉,亦是學會了低調處事之道,不管在何人面前,都是謙遜有禮……然而今日這場宮宴,任誰都知道是為了他而刻意舉辦的。按照他一直以來所表現出的心性,本應該最早出現在宮外等候才是。怎么如今咱們與南直隸巡撫蘇長畛兩家都已經到了,但他依舊是遲遲沒有露面?這般讓咱們等候,豈不是很失禮的事情?而這種事情,絕不應該出現在趙俊臣身上才是。”
聽到陳芷容的分析,陳佑也覺得事情有蹊蹺,但一時間卻也想不明白,帶著一絲不情愿的表情,陳佑向陳芷容問道:“那你怎么看?”
陳芷容沉默片刻。似乎在認真考慮,然后答道:“依女兒來看,趙俊臣這次的姍姍來遲,恐怕是刻意為之,故意給咱們一個表達不滿的機會,并借此來考察咱們對待他的態度。”
“考察咱們對待他的態度?”陳佑皺眉思索。
“是啊。”陳芷容輕輕一笑后,答道:“以趙俊臣今日之地位。對于婚事的選擇,絕不會只是考慮對方女子的品貌如何,更還要考慮對方的家族能夠為他帶來多少幫助!而這種幫助,也不僅要考慮這個家族本身的權勢大小,更還要考慮這個家族究竟愿不愿意全力的支持他!”
頓了頓后,陳芷容接著說道:“所以。他這次故意的姍姍來遲,就是為了給咱們一個表現不滿的借口與理由,若是咱們并不期望與他聯姻,就必然會借機表露不滿,如此一來。日后即使聯姻,也不會為他提供多少幫助。更無法視為倚仗,如此在取舍之間,趙俊臣也必然會有所考慮。”
“原來如此。”陳佑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所以,等到趙俊臣出現之后,父親你最好是表現得熱情一些,絕不可因為趙俊臣的姍姍來遲而表露不滿,咱們家族雖然是世代勛貴,但權勢不彰,能夠為趙俊臣提供的幫助也并不多,如此一來,咱們如今所能夠展現的,也只有愿意全力支持他的態度了。”
陳佑知道,自己一向性子肅穆,又不拘言笑,在這般情況下,非常容易讓人產生誤會。
所以,陳芷容的這一番話,雖然在名義上是在向陳佑求教解惑,但實際上卻是在借機提點陳佑!
對此,陳佑的神色之間,不由的閃過了一絲復雜。
陳芷容實在太聰明了,有時候甚至會讓陳佑這個當父親的心生忌憚!
不過,在許多時候,陳佑還需要倚仗陳芷容的才智,雖然這樣會降低他這個當父親的尊嚴與威信。
比如現在。
和南直隸巡撫蘇長畛一樣,涇國公陳佑如今也是一門心思的想要與趙俊臣聯姻!
蘇長畛有這般心思,是為了避罪,而陳佑有這般心思,則是因為這是七皇子朱和堅的意思!
朱和堅覬覦皇位的心思,如今只有極少數人知道,而陳佑身為朱和堅的老丈人,卻是其中之一,并且一直是不遺余力的支持!
無他,陳佑是一個很有野心的人,但大明朝對于勛貴們的種種條規限制,卻總讓他無法實現自己的野心!
如今,陳佑雖然繼承了涇國公的爵位,但也僅此而已,朝中的勛貴若是沒有擔任實職、手中沒有實權,也僅只是比尋常人稍微尊貴一些,但絕不會有任何人真正重視你的態度!
陳佑并不想只當一個沒有實權的公爵,他更想成為一個手握大權、舉足輕重的朝中大臣!
可惜,德慶皇帝并不重視他,更不會重用他,所以他的野望也完全無法實現。
所以,陳佑也只能通過支持七皇子朱和堅,來實現自己的野心!
事實上,陳佑雖然是朱和堅的老丈人,但越是了解朱和堅,陳佑就越是欽佩朱和堅,并且一直堅信朱和堅必然能夠繼承皇位,而自己也能夠借此而實現心中志向!
如今,朱和堅需要與趙俊臣加深關系,并向陳佑發出了相關的指示,陳佑就要竭盡所能的完成這個任務。
所以,雖然陳佑并不喜歡被自己女兒指點,但還是點頭說道:“明白了,等到趙俊臣出現后,我會盡量表現熱情些,關于這點你不必擔心。”
“不僅要表現熱情,更還要表現出咱們對他的價值所在。”陳芷容似乎很明白陳佑的復雜心思。但完全無視了這點,只是繼續提點道:“咱們雖然在朝堂中權勢不彰。但畢竟是世代的勛貴,人脈關系還是有一些的,在見到趙俊臣后,父親你也要隱晦的表明這一點,否則即使咱們再怎么熱情,趙俊臣怕依然會對咱們不屑一顧。”
“知道了。”陳佑眉頭微皺。
對于陳芷容對自己的不斷提點,陳佑略略有些不耐煩了。
轎子中,又傳來了一聲輕笑。陳芷容又說道:“這次,因為陛下的緣故,與咱們相競爭的,唯有南直隸巡撫蘇長畛的蘇家,以及前閣老崔勉的崔家,其中前閣老崔勉一向惜身,如今讓他與趙俊臣這樣的人聯姻。他必然是不情不愿,更不會主動爭取,所以咱們可以無視,但對于蘇長畛,卻必須要重視。”
“為何?”依然是有些不情愿,陳佑繼續問道。
“聽說這個蘇長畛一向最是疼愛女兒。又如何愿意把女兒嫁給趙俊臣這樣的貪官?他這么做,必然是迫不得已,但既然是迫不得已,就一定會竭力爭取,然而蘇長畛經營地方多年。他能夠為趙俊臣提供的幫助,也絕非是咱們可比的。不過蘇長畛的名聲很不好,而趙俊臣如今想要改善名聲的想法也很明顯,所以咱們也還有機會,當然父親你也需要向趙俊臣提醒一下這方面的事情。”
陳佑點了點頭,說道:“明白了。”
說到這里,似乎有些不甘心一直被自己的女兒指點,陳佑突然開口道:“不過,你的這些聰慧與精明,最好還是不要在趙俊臣面前表現,太過精明的女人,只會讓人疏遠與顧忌。”
陳芷容又是輕輕一笑,聲音仿佛銀鈴,但口中卻說道:“這可未必,據女兒所知,那趙俊臣雖然一直單身,但府中卻有一位侍妾,被稱為‘如意夫人’,一向最是以精明干練著稱,也最受趙俊臣的寵幸,或許,趙俊臣更有容人之量,所以會更喜歡這種類型的女子呢?”
陳芷容的這些話,似乎有些暗指自己沒有容人之量,陳佑臉上閃過一絲怒容!
但接下來,似乎考慮到了什么,陳佑最終只是冷哼了一聲,沒有再多說什么。
然而,陳芷容卻繼續說道:“更何況,咱們想要與趙俊臣聯姻,籌碼終究有些不足,雖然咱們背后有七皇子殿下,但對于七皇子殿下,趙俊臣他目前的態度,究竟是防范還是親近,尚且說不準……除此之外,咱們唯一能夠炫耀的,也只有‘涇國公’的封號了,但如今落魄勛貴不如雞,咱們家族雖然尚未落魄,但手中沒有實權,在趙俊臣的眼中,也未必會比雞鴨之類高貴多少。所以,女兒若是表現得精明一些,也可以為咱們增加一些籌碼,畢竟趙俊臣他所需要的幫助,未必只是權勢,才智對他而言,也同樣是一種資源。”
再次沉默良久后,陳佑緩緩說道:“你有些放肆了……張玉兒!”
隨著陳佑的這句話,轎中也同樣是沉默片刻,然后陳芷容輕笑道:“是女兒放肆了,還望父親大人您莫要見怪。”
陳佑稱呼陳芷容為“張玉兒”,并非口誤,實際上,這就是陳芷容的本來姓名。
陳芷容并非是陳佑的親生女兒。
她本名叫做張玉兒,父母是誰、家住在哪,早已經沒人知曉,只知道在她剛剛記事的時候,就被人賣到了涇國公家當丫鬟。
在最初的那段時間,陳芷容很辛苦,一個區區丫鬟,沒有任何人會因為她年紀小而心存憐惜,臟活累活照樣要去做,稍有不對,涇國公府的管事們就是一頓打罵。
然而,沒過兩年,陳芷容雖然尚未成年,但已是越來越漂亮,雖然年紀還小,但任誰都能看出她將來必然會是美貌驚人!
然后,陳佑發現了她,并很快就決定把她收為女兒。
不是干女兒,而是真正的女兒——陳佑雖然貴為涇國公,但畢竟沒有實權,若是他的某位小妾曾在早年間生了一個女兒,如今這個女兒突然出現,這種事情即使有些唐突,但也不會有太多人在意。
而陳佑把陳芷容收為女兒的用意。也很明顯——擁有一位漂亮的女兒,在將來與人聯姻的時候。也是一筆難得的資源。
陳佑的這般決定,或許只是一時興起,但陳芷容的生活,卻因此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轉變!
原本每天都要做粗活累活的她,突然變得錦衣玉食,原本需要伺候人的她,突然開始被人伺候,原本那些對她任打任罵的府中管事。也突然轉變了態度,對她畢恭畢敬起來。
年幼的陳芷容,也經此而初步明白了地位提升所帶來的生活改變,并留下了深刻印象。
接著,陳佑又明白無誤的告訴陳芷容,一個人的地位,源于他的利用價值。利用價值越高,地位也就越高,而陳芷容之所以會突然間擁有了更高的地位,是因為陳佑發現了她更多的利用價值,僅此而已!——對于這一番話,陳芷容認為自己永遠都不會忘記!
或許是因為這樣的經歷。又或許是因為她的本性就是如此,總之,陳芷容原本天真稚嫩的心性,很快就發生了轉變。
當其他女孩子還處于懵懵懂懂的年紀時,陳芷容就已是知道。她之所以會被陳佑看重,是因為她擁有別人所沒有的美貌。所以陳芷容一直很注重自己的容顏,也總是把自己最美麗的一面展現出來,并時刻培養著自己的儀態、技藝與氣質。
但是,當陳佑的某位侍妾,因為年老色衰而被陳佑無情拋棄的時候,陳芷容發現女人的美貌會隨著時間流逝與貶值,若是想要保證自己的地位,除了美貌之外,她還需要展現其他方面的利用價值!
于是,陳芷容開始刻意的展現自己的精明、聰慧、以及善于算計!——她本只是陳佑培養的一枚棋子,除了美貌之外,這些也是她唯一能夠展現的價值了。
然后,連陳芷容自己也沒有想到的是,她在這方面竟然頗有天賦,并很快就得到了陳佑的進一步重視,而陳芷容在涇國公府的地位,也因此而進一步的提升,甚至還超過了陳佑的親生女兒。
當陳佑開始把一些機密事務交給陳芷容處理之后,陳芷容在這方面的才能,更是徹底的展現了出來!
有時候,她的種種表現,甚至還會讓陳佑感到忌憚,雖然陳芷容是陳佑親手塑造出來的!
事實上,陳佑對陳芷容的忌憚,也并非是無的放矢,如今的陳芷容,已是漸漸地有些失去了控制。
尤其是陳佑得到了七皇子朱和堅的吩咐,想要把陳芷容許配給趙俊臣之后,陳芷容對待陳佑的態度,已經完全不似當初那般恭敬!
對于陳芷容的這般態度轉變,陳佑感到惱怒,而陳芷容自己,卻覺得理所當然!
陳佑在利用陳芷容,陳芷容也一直在利用陳佑!
因為從小就被灌輸了這樣的價值觀,所以陳芷容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一個人的地位,源于他的利用價值”,這句話是陳佑教給陳芷容的,陳芷容也一直奉為信條!
如今,陳佑已經無法帶給陳芷容更多的東西,反而開始漸漸的束縛與忌憚陳芷容,這也就意味著,陳佑在陳芷容眼中,已是沒有了更多的利用價值!
而陳芷容對于陳佑的利用價值,卻還遠遠沒有完全體現!
所以,陳芷容也就不會再像從前那般對陳佑恭敬有加!
而隨著陳芷容到了適婚年齡,在陳芷容眼中,下一個可以體現自己利用價值的人,以及下一個可以被她所利用的人,就是她未來的夫婿!
而趙俊臣,就是她未來夫婿的最合適人選。
因為趙俊臣權勢足夠大,所以能夠為她帶來更多的東西;因為趙俊臣好似并不排斥她這樣的精明女人,所以她可以得到足夠的施展空間;因為趙俊臣并非一個好官,所以也與她自小養成的價值觀相符。
至于趙俊臣最終會不會選擇自己,陳芷容也是信心滿滿。
即使不談自己的相貌,陳芷容如今手中也握著許多趙俊臣感興趣的東西。
比如,一些關于七皇子朱和堅的情報。
陳芷容相信,趙俊臣對此一定會感興趣的。
而她并不介意出賣七皇子朱和堅。哪怕會因此而牽累到涇國公陳家!
一個人的利用價值,決定著一個人的地位。這句話若是把主語換成“一個家族”,也同樣通順。
想到這里,在轎子中,容貌嬌艷的陳芷容,突然展顏一笑,瞬間仿佛百花綻放!
對于趙俊臣的出現,她已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而就在眾人心思各異之間,東華門外的官道遠處。趙俊臣的坐轎,終于出現了。
正如陳芷容所推測的那樣,趙俊臣這次故意的姍姍來遲,其中也有試探各家態度的意思。
但趙俊臣的這般試探,卻最終沒能實現。
拋開尚未出現的前閣老崔勉一家,當趙俊臣出現的時候,不管是南直隸巡撫蘇長畛還是涇國公陳佑。皆是出乎意料的態度熱切。
當趙俊臣下轎之時,蘇長畛與陳佑二人,皆是快步相迎,不僅蘇長畛的臉上滿是刻意討好的笑容,連一向不拘言笑的陳佑,在面對趙俊臣的時候。竟然也硬是擠出了一絲笑容。
說實話,在趙俊臣看來,蘇長畛與陳佑之所以會同意這場宮宴相親,必然是受到了各方面的壓力,絕不是出自于心甘情愿。
所以。如今發現自己不僅沒有被嫌棄,反而還這般的受歡迎。趙俊臣竟是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了。
只是,心中的“受寵若驚”雖然只是一絲而已,但表現在臉上的時候,卻是十足十。
面對蘇長畛與陳佑的相迎,趙俊臣下轎之后,連連拱手行禮,口中致歉道:“實在抱歉,實在抱歉,竟是讓兩位前輩攜家小在此等候良久,實在是晚輩的無禮,其實晚輩早就應該來的,奈何剛準備出府,收到了一份戶部的急件,因此耽擱了不少時間,還望兩位前輩莫要見怪。”
“不怪不怪!這又有什么可怪罪的。”蘇長畛連連擺手道:“我也知道,趙尚書身擔重任,朝務繁多,不僅管著朝廷的戶部和陛下的內帑,更還兼管著內廷的西廠衙門,一向事多人忙,不似我和涇國公二人,在京城中皆只是閑著罷了。如今稍稍來遲一些,也是正常的事情。”
陳佑亦是點頭說道:“趙尚書實在是言重了,宮宴還有小半個時辰才開始呢,趙尚書這也不算是遲到,只是我和蘇巡撫來的太早了而已。”
趙俊臣笑道:“兩位皆是我的前輩,如今又并非是正式的場合,所以稱呼我‘俊臣’就好,像是‘趙尚書’、‘趙大人’這類的稱呼,晚輩年紀輕輕,實在不敢當,而且也顯得太生分了。”
說話間,趙俊臣與陳佑、蘇長畛二人相伴同行,已是來到了東華門外。
而隨著趙俊臣的漸漸靠近,東華門的左右兩側,陳芷容與蘇秀寧兩人的轎子,幾乎在同一時間,轎簾皆是被掀開了一道小縫。
然后,兩雙妙目,就這樣注視在了趙俊臣身上。
目光之中,蘊含的情緒,或是復雜、或是意味深長。
與此同時,遠方的官道處,又出現了一隊轎子,卻是前閣老崔勉在找到了崔倩雪之后,一路上緊趕慢趕,與趙俊臣前后腳之間,也終于到了宮外。
如此以來,這場宮宴的所有主角,終于是全部到齊了!
ps:這段時間,蟲子完全不會斷章了,總是一章寫不完,連續好幾個萬字大章了。
萬字章節寫起來很慢,檢查的時候更耗時間,讀起來也累,完全是吃力不討好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