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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日子以來,諸般事情,林林總總,皆是重要,但趙俊臣最重視的,卻還是即將到來的這一場宮宴。
前文已是說過,這場宮宴,其實就是德慶皇帝為趙俊臣舉辦的相親會。
而前閣老崔勉的小孫女崔倩雪、涇國公陳佑的二女兒陳芷容、以及南直隸巡撫蘇長畛的長女蘇秀寧,這三位適齡的女子,就是德慶皇帝為趙俊臣指定的婚事選擇范圍。
這幾天來,趙俊臣雖然在不斷的經營朝野、布局謀劃、接見朋黨,但也不忘打探這三個家族的詳細消息——比如權勢影響、比如品性作風、比如人脈網絡,如此等等。
這樣相互比較、綜合考慮之后,趙俊臣才能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
當然,趙俊臣所打探的,也僅僅只是這三個家族的家勢罷了,至于接下來與自己相親的這三位女子,究竟品貌如何?性情如何?風評如何?趙俊臣卻是漠不關心,雖然探子們也盡職的打探了許多相關的消息,但趙俊臣僅只是掃過一眼后就把這些情報丟到了一旁,然后就再沒有理會過。
事實上,對于自己未來妻子的相貌、人品、性格之類究竟如何,趙俊臣并不重視。只要對方能為趙俊臣帶來最多的幫助,即使丑如無鹽、性情好嫉、品行惡劣,趙俊臣也依然會娶她,最多就是把她安置在后宅里養著不理會就是。
更何況,趙俊臣本身并非好人,自己究竟做過了多少違心之事,連他自己也數不清楚了,所以也不敢奢望自己能娶到一位好姑娘——若真是一位好姑娘,趙俊臣本身能不能配上人家還要另說——畢竟,趙俊臣唯一能夠向人炫耀的,也就是自己的權勢與財富了,但真正的愛情。偏偏與這些無關!
對趙俊臣而言,自己的婚事選擇,早已與“愛情”這種純潔的東西無關,也不是為了后代的延續。而只是純粹的利益考量!
是否可以讓自己少奮斗幾年、對自己的仕途是否會有幫助、是不是可以讓自己更容易的達成目標……
以上這些,就是趙俊臣在面對婚事選擇時所考慮的全部事情。
無須諱言,趙俊臣在朝堂中的權勢與影響,雖然已是少有人及,但他看待婚姻的眼光與想法,其實和那些“吃軟飯”、“傍富婆”的小白臉并沒有任何本質上的區別。
卑劣與厚顏,本來就是政客的基本素養!
其實,有些時候,想到自己的某些想法與作為,連趙俊臣自己也會產生鄙夷的情緒。但再次面臨選擇的時候,趙俊臣也依然會選擇那條可以獲得最多利益的道路,雖然這種道路骯臟崎嶇,到它是捷徑。
人們總是無法抵御捷徑的誘惑,趙俊臣尤其如此。
在前往宮中的路上。趙俊臣靜靜的坐在轎中,回想著自己的諸般心態,不由自嘲一笑。
如今的他,已經習慣了卑劣,如今習慣成自然,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雖然趙俊臣并沒有想要去改變。
“卻也不知道,我在這條路上一直走下去。最終的結果會是如何?是依然逃脫不了成為帝王夜壺的命運,最終被抄家問斬、株連九族并遺臭萬年?還是能夠攀上權力巔峰,從此終于不再受人拘束、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而百年之后,那史書工筆,又會如何描述我此生之作為?但無論如何,在那《奸臣錄》之中。我是免不了要名列其中了。”
一時間,趙俊臣想了很遠。
然后,趙俊臣搖了搖頭,不再多想。
這些事情太遙遠了,趙俊臣看不到那么遠。也不想看那么遠。
而就在趙俊臣若有所思之間,轎子外面,突然傳來了陣陣的小販呼喝聲。
賣湯面的、賣燒餅的、賣油糕的,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卻是趙俊臣的轎子,來到了一條商業街中,需要通過這條商業街后,轉向官道,然后才能前往皇宮。
而聽到這些小販的叫賣聲后,趙俊臣心中一動,卻是突然想起了年前時候,自己時常光顧的那家豆花攤。
那家攤位的豆花頗是美味,去年曾有一段時間,趙俊臣每日下朝之后,都會去吃那里上一碗,然而在年關臨近的時候,那擺攤的老漢回老家過年,趙俊臣也就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過,再加上朝中的事情繁多,竟是漸漸的淡忘了。
如今回想起來,趙俊臣發現自己竟是頗有些想念那家攤位的豆花味道。
所以,在考慮了片刻后,趙俊臣突然向轎外說道:“慶彥,你去看看,咱們在年前時常光顧的那家豆花攤,如今還在不在?”
轎子外,聽到趙俊臣的吩咐后,許慶彥微微一愣,問道:“少爺,難不成你現在想去吃豆花?”
趙俊臣點了點頭,說道:“是啊,想起來那家攤位的豆花味道,就突然覺得有些嘴饞了。”
許慶彥卻猶豫道:“但是……少爺你馬上就要去宮中赴宴了,那可是宮宴啊,什么美味佳肴沒有?何必在這里吃豆花占肚子?豆花什么時候吃不一樣?再說,若是在這里耽擱了時間,最終遲到了可怎么辦?”
趙俊臣不在意的說道:“放心吧,如今距離時限還有大半個時辰,咱們無論如何也遲到不了,現在即使去了也只能在宮外面候著,頗是無聊……此外,宮宴之中,確實是有無數的美味佳肴,但到了那個時候,我卻未必有心思去品嘗,為了顧及形象,也沒機會吃多少,雖然美味佳肴就在眼前,但說不定反而會餓肚子,倒不如在這里先吃些墊一墊,省的到時候餓的發慌卻不好意思下筷,實在難受的很。”
許慶彥轉念一想,也正是這個道理,就答應道:“行,少爺,你先在轎子里候著,我去看看那攤子擺出來了沒有。”
許慶彥一向眼尖腿快。只不過片刻,便已是返回,答道:“少爺,那攤子擺出來了。就是生意比從前更加熱鬧,幾乎沒什么位置了,好在去年年關的時候,咱們看那擺攤老漢馬上要回老家過年,就送了他一封紅包,所以那老漢竟然還記得我,剛才正好還有兩個空位置,就特意幫咱們留下了。”
趙俊臣笑道:“那老漢倒是念情。”
許慶彥撇了撇嘴。說道:“少爺你年前送他的紅包,雖然在咱們眼中只是散碎銀子,但卻是他一兩個月的入賬收入了。他自然不敢忘了咱們。”
趙俊臣又是失笑,說道:“你啊,就知道把人往壞處想,雖然你見慣了小人,身邊也大都是小人。這世間卻也不是所有人都像咱們一般,淳樸善良之人雖然不多,但總還是有一些的。”
在與許慶彥說話之間,趙俊臣已是在轎子中換了一身便裝,然后便掀轎簾而出,再吩咐轎夫與隨從們在路邊等候后,就在許慶彥的帶領下。向著那攤位走去。
到了攤位不遠處,趙俊臣放眼一看,果然如許慶彥所說的那樣,生意比從前更加熱鬧了,攤子的桌位雖然多了一倍,但依然是客來客往、接連不斷。
與去年相比。此時在擺攤的老漢身旁,又多了一男一女幫忙,看樣子似乎是老漢的兒子與兒媳,但因為客人太多,卻依然是應接不暇。
而那擺攤的老漢。正是個性子淳樸之人,自從年前收了趙俊臣的紅包后,心中就一直念叨著,如今知道趙俊臣要來,便多有留意,如今看到趙俊臣出現之后,更是放下了手邊的活計,連忙迎了上來。
“老丈,生意不錯啊。”來到攤位前,與許慶彥一同坐在老漢特意留著的空位上,趙俊臣笑著招呼道。
老漢滿臉是笑,連連說道:“托您的福、托您的福。”
趙俊臣搖頭笑道:“你家賣的豆花味道好,自然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光顧,又如何是托我的福?”
閑聊之間,眼看生意火爆,周圍環境喧雜,老漢與自己說話的功夫,就有不少的客人催促,所以趙俊臣也不再多說,只是擺手道:“老丈你也別光顧著我了,否則會得罪了其他客人,而且我一會還有事,也不好與你多聊,你先忙去吧,我這里老規矩,兩碗豆花十根油條,盡快端上來。”
見趙俊臣這么說,又看其他客人也確實等著著急,老漢只好連連點頭,道:“好嘞,兩碗豆花十根油條,我馬上就給公子您端來。”
說話間,老漢就轉頭為趙俊臣準備去了。
而趙俊臣在等候的時候,環顧四處,突然發現在老漢的豆花攤旁,還有一處賣火燒的小攤,想到自己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后,卻沒有再吃過火燒,就向許慶彥吩咐道:“慶彥,去旁邊買兩個火燒,咱們好久沒吃過它了,也怪想念的。”
這一次,對于趙俊臣的決定,許慶彥并沒有再質疑,只是點了點頭后,就起身去買火燒了。
只是,或許是因為豆花攤的生意太好,連帶著旁邊賣火燒的攤子也是生意火爆,有十多位客人排著長隊,看來許慶彥想要買到火燒,還要再等一段時間。
而如此一來,趙俊臣身邊的座位,因為許慶彥的離開,卻是空了下來。
在這期間,因為生意火爆的緣故,不斷有客人想要坐在這里,然而都會被趙俊臣提醒這里已經有人了,或許是因為趙俊臣如今也有了些“位居人上”的氣質,所以在得到趙俊臣的提醒后,卻也沒什么人繼續糾纏。
只是,這樣的事情總是不斷發生,不過是一盞茶的時間,就已經出現了五六次,而趙俊臣對于這般情況,也漸漸的有些不耐煩了。
“早知道這樣,還不如讓慶彥在這里占座,由我去排隊買火燒……”
就在趙俊臣喃喃自語的時候,突然一陣淡淡的香風撲來,晃眼之間,已是有位少女突然在趙俊臣的身旁坐下。
這位姑娘看上去年紀大不,大約十六七歲的樣子,身材即嬌小又不失豐盈,是屬于那種“盈而不肥、纖而不廋”的天生好身材,白嫩的肌膚讓人眼前一亮,穿著一身青色長裙。頭上挽著如今大宅門里最流行的墜馬鬟,看樣子似乎出身不錯。
只是她此時低著頭,卻讓人看不清相貌。
不過,雖然是位年紀不大的姑娘。但趙俊臣也并不打算因此而讓座,所以再次提醒道:“姑娘,這個位置已經有人了。”
聽到趙俊臣的提醒后,這位少女先是身體一顫,仿佛受了驚嚇一般,快速的抬起秀首看向趙俊臣。
然后,她的面容就展現在了趙俊臣的眼前。
這是一位美人胚子,一張白皙的鵝蛋臉、精致嬌嬈的五官、還有一雙有神明亮的大眼睛,眼睛上的睫毛即長且濃,讓她的一雙大眼睛顯得愈加的分明。而這雙大眼睛忽閃之間,也讓她的氣質之間多了些活潑與嬌憨。
在打量了趙俊臣兩眼后,少女表情稍稍放松,然后用急切的聲音說道:“這位公子,請先讓我在這里躲一會。有人在追我,等他們過去了我馬上離開就是。”
聲音雖然急切,但清脆動人,又帶著某種不經世事的爛漫與直爽。
而聽到少女的解釋后,趙俊臣才發現,這位少女在之前腳步匆忙,坐下后又垂著秀首、縮著身子。神色間帶著些許慌張,似乎當真是在躲避什么人。
只不過,對于眼前這位少女,趙俊臣總是隱隱覺得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見到過。
這很奇怪,趙俊臣自從來到這個時代之后。因為身份敏感的關系,再加上本身也沒有尋花問柳的癖好,所以并沒有接觸過多少女子,而以眼前這位少女的美貌,若是真的見過。趙俊臣應該印象深刻才對。
但趙俊臣遍尋腦中的記憶,卻依然沒有絲毫的印象。
而就在趙俊臣心中奇怪的同時,失神間卻是打量少女太長的時間,在其他人看來,卻仿佛是趙俊臣是一位登徒子,因為少女的美貌而看癡了。
少女顯然也是這么認為的,眼見趙俊臣的目光停滯在她的臉龐遲遲沒有離開,少女秀眉輕皺,神色間閃過一絲怪嗔,卻沒有尋常少女應有的嬌羞,反而用大眼睛瞪著趙俊臣,聲音清脆的責怪道:“公子,我看你也是讀書人,請注意自己的儀態才是。”
聽到少女的責備后,趙俊臣才發現自己失態了,于是歉意一笑,問道:“抱歉,是我失態了,還望姑娘見諒,卻不知究竟是何人在追趕姑娘?可有什么我能幫忙的地方?”
說話間,趙俊臣又忍不住打量了少女幾眼,只見少女的衣裝考究,舉手抬足之間的氣質也不是小門小戶所能養成的,顯然出身不凡,如今雖然有人追她,但也不可能是豪門惡少強搶民女之類的事情。
聽到趙俊臣的詢問,少女在猶豫了片刻后,卻沒有回答,只是垂著頭不說話,偶爾會悄悄抬頭左右張望兩眼,似乎抓她的人就在左近。
顯然,剛才趙俊臣留給她的印象太差了,好似登徒子一般,所以這位少女選擇了無視趙俊臣。
看到少女這般態度,趙俊臣不由苦笑搖頭。
正好,在這個時候,那擺攤老漢端著兩碗豆花向著趙俊臣的位置走來,而在老漢的身后,他的兒媳則是端著一盤油條。
來到趙俊臣的座位前,看到趙俊臣的身邊換了人,老漢不由有些疑惑。
但老漢是個老實人,并沒有多問什么,只是和兒媳把豆花油條放在趙俊臣的面前后,并問道:“公子可還需要什么?我們這里最近賣的榨菜味道也不錯,公子要不要也嘗嘗?”
趙俊臣點了點頭,說道:“既然老丈說不錯,那就來一小碟嘗嘗吧,不過……”
說話間,趙俊臣一指老漢身旁的兒媳,問道:“老丈,這是你兒媳吧?她如今可帶著備用的衣裳?”
老漢又是一愣,問道:“這里油濺粉飛,衣裳即不耐臟也不耐穿,兒媳她確實帶著備換的衣裳,卻不知公子您問這個干嗎?”
趙俊臣微微一笑,又用手指向旁邊的少女,說道:“可否借來一用,給這位姑娘穿一會兒?放心,一會兒就還給老丈。”
老漢雖然不知趙俊臣的用意,但還是答應了下來,并連連擺手。說道:“公子哪里的話,一件粗陋衣裳,又是公子您,老漢我還哪里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
說話間。老漢已是向身旁的兒媳吩咐道:“去把備用的衣裳拿來,給公子旁邊的的這位小姐穿上。”
那兒媳也很本分,聽到公公的話后順從的點了點頭,也不問為什么,就轉身去拿備用的衣服了。
而直到這個時候,趙俊臣身旁的少女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事,再次抬起頭來,明亮的大眼睛圓瞪著趙俊臣,有些不滿的問道:“你為何要我穿別人的衣裳?還有你!我和你不熟,為何要越俎代庖多管閑事。沒經我同意就讓人給我拿衣裳換用?”
趙俊臣一笑,一指少女身上穿著的青色衣裙,問道:“如果我沒看錯,你身上這身衣裳是蘇繡制成的吧?你再看看周圍人穿的衣裳,大都只是粗布。你不覺得自己在這里面很扎眼嗎?雖然我不知道究竟是何人在追你,但你若是穿著這一身衣裳,恐怕他們一眼就看到你了,你在這里再怎么縮著身子也沒用。”
聽到趙俊臣的提醒,少女才發現了自己的顯眼之處,輕輕的“呀”了一聲,臉頰微紅。
等到老漢的兒媳拿來備用的衣裳之后。雖然有些不習慣粗布制衣,但少女還是披在了身上,遮住了自己一身名貴的蘇繡衣裙。
等到少女披上了粗布衣服,趙俊臣又指著少女的秀發,說道:“這發式是墜馬鬟吧?聽說最近在大家閨秀當中很流行,即端莊也不失活潑。確實好看,但你不覺得這發式也很顯眼嗎?尤其再配上一身粗布的衣衫,卻是要比剛才更加的扎眼了。”
少女又是一愣,伸出小手摸了摸自己的發式,卻才反應過來。又連忙把一頭秀發披下。
隨著秀發披下,趙俊臣的鼻前飄過一陣淡淡的發香。
恩,梨花味,這少女應該用過“悅容坊”的洗發胰。
下意識的輕輕吸了一口氣后,趙俊臣又說道:“還有,別縮著身子、也別垂著頭,你這樣一看就是在躲人,還是容易被人發現……”
接下來,趙俊臣又陸續的指出了少女許多破綻。
只不過,或許是故意,對于少女的諸般破綻,趙俊臣并沒有一口氣全部說出來,而是一條接一條的說,等少女改了一點之后再說另一點,讓少女手忙腳亂的收拾了許久,而趙俊臣則是在一旁欣賞著。
等到少女終于收拾妥當之后,趙俊臣卻突然閉口不言了。
少女因為被趙俊臣指出了太多的破綻,卻反而沒了自信,如今看趙俊臣突然間不再開口,忍不住問道:“還有沒有其他的破綻了?”
趙俊臣似笑非笑的看了少女一眼后,問道:“咦?終于不再嫌棄我越俎代庖多管閑事了?”
聽到趙俊臣的打趣后,少女白皙的臉頰又是微微一紅,接著卻再次瞪了趙俊臣一眼,怪嗔道:“你這人……故意在看我的笑話!”
趙俊臣故意露出一絲疑惑的表情,反問道:“我又為何不能看你的笑話?”
“你……”少女平日里所結交的人,或是守禮的君子,或是嫻靜的淑女,又何曾聽過這般厚黑且直接的反問?一時間眼睛瞪得又大又圓、張口結舌、卻不知該如何回答,樣子頗為可愛,不過她最終還是找到了自己的理由:“你一個堂堂男兒,看到我這么一個落難女子,不僅不思幫助,反而還故意嘲笑,不是君子所為!”
示弱,似乎是女子的本能,總能成為理由。
而趙俊臣卻反駁道:“首先,我若是沒有幫你之心,剛才就不會為你指出這么多的破綻了,如今你應該感激我才對;其次,我從未說過我本人是一個君子,也從沒人認為我是一個君子,所以你最好也別拿君子的標準來要求我;最后,我也不認為一個離家出走的小姑娘,會是一個可憐的落難女子。”
聽到“離家出走”四個字后,少女再次一愣,圓圓的眼睛也再次瞪大,神態間滿是嬌憨,驚訝反問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趙俊臣悠悠答道:“看你衣裝考究,身上也頗有幾件貴重的飾品,氣質也絕非小門小戶的出身。所以你會躲人追捕,顯然不是豪門惡少強搶民女的戲碼,此外,你在被人追捕之際。雖然慌亂,卻不顯恐懼,顯然即使被人追到,也絕不會受到太大的傷害……再考慮到你如今的年紀、還有你展現出來的性情,答案就很明顯了,不過是因為某些事情不順心,所以賭氣離家出走罷了,而如今追你的人,則是你的家人,我說的可對?”
說到這里。趙俊臣輕輕搖頭,又說道:“說實在的,我現在都有些后悔幫你了,你一個小姑娘,如今離家出走。你的家人一定很擔心你。”
或許是因為相互間的談話讓少女卸下了心防,又或許是趙俊臣表現出來的聰慧讓少女有了討教心理,所以在聽到趙俊臣的話后,少女終于不再有所隱瞞,輕輕的撇了撇小嘴后,說道:“祖父他們才不會擔心我呢,他們只會擔心家族的前途。為了這些,甚至不惜要我和一個大貪官談婚論嫁,即使我怎樣求他都不行,又怎會擔心我!”
說話間,少女一臉的委屈。
而一旁的趙俊臣,聽到少女的話后。卻是不由一愣。
大貪官?
談婚論嫁?
趙俊臣突然覺得,少女的這些話,讓他有些莫名的熟悉。
然后,趙俊臣又仔細的打量了少女幾眼后,突然失笑搖頭。口中說道:“好巧……真是好巧……這世上竟然還有這般巧合的事情……”
原來,眼前的少女,竟是前閣老崔勉的小孫女、馬上就要與趙俊臣在宮宴當中碰面相親的崔倩雪!
只不過,當初趙俊臣畢竟只是看過她的畫像,而且看的時候也沒有太用心,再加上畫像與真人終究有所不同,所以直到現在才辨認出來。
不得不說,崔倩雪要比畫像中更加好看,人如其名,容貌倩麗、肌膚賽雪。
趙俊臣完全沒有想到,崔倩雪在與自己相親之前,竟是離家出走了!
趙俊臣更沒有想到,在崔倩雪離家出走的時候,竟然與自己在這個地方、這個時間相遇了!
后世又一句話,稱“生活中的種種巧合,往往比戲劇更加有趣”,如今一看,果真如此。
一時間,趙俊臣的表情怪異,似笑非笑。
而聽到趙俊臣的話后,崔倩雪微微一愣,問道:“什么好巧?”
趙俊臣搖頭,掩飾了神色間的異常,只是饒有興趣的問道:“沒什么,自言自語罷了,你還是說說自己的事情吧,或許我能幫你出些主意。”
崔倩雪年紀不大,又常年深居閨中,性子嬌憨爛漫,并沒有什么心機,如今對趙俊臣又是有心討教,所以趙俊臣一問,她就滔滔不絕的解釋了起來,一時間甚至忘了自己正在被人追找的事情。
其實,就算崔倩雪不解釋,趙俊臣也能大約猜到是怎么回事。
正如前文所說,前閣老崔勉是個惜身之人,所以名聲頗佳,平日里與蘇家相處的,也大多是朝中清流或者民間大儒。
而崔倩雪從小到大,也時常會因為自己祖父的良好名聲,而受到周圍人的恭維與追捧。
在這種恭維聲中,崔倩雪的心中也漸漸萌發了一種“正義感”——清賢正派的名聲、扶民救世的作為,在崔倩雪看來,是一件可以得到眾人稱贊的時髦行為,所以崔倩雪也一直這樣要求自己。
自從懂事后,崔倩雪就會時常做些善行善事——比如她會把每個月的零花銀子散給京城里的窮人,比如她會時常催促家人開放粥棚救濟窮苦、比如她會把家里吃不了的食物施舍給路邊乞丐——然后又通過這些善行得到了夸贊與感謝,并樂此不疲。
但從本質上來講,崔倩雪這么做,也只是為了得到他人的夸贊與恭維罷了。其他女孩子炫耀首飾與衣裝,而崔倩雪因為成長經歷的緣故,卻喜歡炫耀自己的“正義感”,其實并沒有什么根本性的不同。
事實上,古往今來,有不少人都有著類似的心態。
在這樣的情況下,讓自詡高潔正派的崔倩雪,與趙俊臣這樣一個大貪官見面相親、甚至是談婚論嫁,崔倩雪自然是非常抗拒。
當消息傳開之后。周圍人的憐惜目光、同齡人的嘲諷或者疏遠,也讓崔倩雪更加的無法接受。
所以,崔倩雪這幾日以來,或是大鬧脾氣、或是哀聲苦求。死活不愿意與趙俊臣見面,奈何崔勉是一個惜身之人,因為惜身,所以崔勉有一個好名聲,但也同樣因為惜身,所以崔勉更不敢食言于德慶皇帝,如此自然是不會理會崔倩雪的態度。
于是,出于心中那堅定的“正義感”,崔倩雪義無反顧的離家出走了。
只是,從小在深閨中長大。早已經習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雖然不經思考的離家出走了,但離家出走之后該怎么辦,崔倩雪卻沒了任何的考慮。
事實上,崔倩雪離家出走后沒多久。事情就被崔家人發現了,如今崔家上下所有人皆是發動起來,四處尋找崔倩雪的蹤跡,而崔倩雪又完全沒有躲藏的技巧,好幾次都差點被抓到,剛才看到豆花攤附近生意火爆、人來人往,便又來到這里躲藏。并且還遇到了趙俊臣本人。
崔倩雪說了許多,但她的經歷若是總結起來,也大概就是這些了。
聽完了崔倩雪的解釋,趙俊臣嘆息一聲,說道:“竟是讓你與趙俊臣這樣的大貪官談婚論嫁,雖然婚姻之事。確實應該由父母長輩做主,但他們也確實太沒有考慮你的感受了。”
崔倩雪只覺得趙俊臣說到自己心坎里去了,不由連連點頭,說道:“就是,可惜我的祖父完全不聽我的意見。非要我今日與趙俊臣在宮宴中見面……那趙俊臣是個大貪官,必然也是面目可憎,我可不愿意見他。”
對于崔倩雪的惡意揣測,趙俊臣毫不在意,這種被嫌棄的感覺,趙俊臣也早已熟悉,只是笑著點頭:“是啊,遇到這種事情,也實在是委屈你了,因為與趙俊臣相親的事情,你想來必是受到了身邊人的許多非議吧?”
崔倩雪又是連連點頭,委屈道:“是啊,我的好幾位朋友,都因為這件事情而疏遠我了。”
趙俊臣依然嘆息道:“一個人的名聲,頗是重要,因為這會關系到一個人的人際關系,人以群分,物以類聚,君子只會與君子相交,小人也只會與小人相處,這件事影響了你的名聲,自然也就影響了你的人際關系,被朋友們疏遠,被周圍人嘲笑,這種事情一定很不好受吧?”
聽到趙俊臣的詢問,崔倩雪只覺得自己愈加的委屈,眼眶都有些紅了。
而趙俊臣則繼續說道:“所以,對于你這次的離家出走,我完全能夠理解,因為唯有這樣,你才能維護自己的名聲,而保住了名聲,才能保持自己的人脈關系,才能繼續得到朋友之間的那些恭維,而與此相比,家人會是如何的著急、家族會不會因此而犯了欺君大罪,就不是那么重要了,對嗎?”
前面還好,但聽到趙俊臣后面的那些話,崔倩雪突然嬌軀一顫,俏臉隱隱有些發白,似乎才想到這些。
“你……你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人們總是容易被假象蒙蔽,而許多時候,這種假象往往是自己造成的。”趙俊臣輕輕嘆息一聲,緩緩說道:“而你如今的表現,也正是如此……從你言語之中,我能感到。你似乎頗為自己的高潔正派而自豪,所以才會不屑與趙俊臣之流為伍,也就更別說是談婚論嫁了……
但你也應該仔細想想,你的這些‘高潔正派’,究竟是源發于何處?是你真正的歷經了世事,明白了百姓疾苦,所以才有了這般品性?還是因為身邊人的恭維,讓你認為這是一件很值得炫耀的事情?所以你才如此的竭力展現自己?
而你這次的離家出走,是因為你真的品性高潔,所以才不屑與趙俊臣之流見面?還是因為你擔心在與趙俊臣相親之后,會被朋友們嘲笑與疏遠,讓你無法再受到他人的恭維?
若是前者,人的名節大于一切,在這個時候離家出走,雖然會給家人帶來許多麻煩,但也依然是一個正確的選擇;但若是后者,僅僅只是因為自己的一些虛榮心。僅僅只是因為一些身邊人的非議,就給家人帶來這么多的麻煩,你也應該認真想想,這么做究竟值不值得!”
趙俊臣的這些話。崔倩雪從未考慮過,下意識的想要反駁,但突然發現自己竟是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駁的理由!
因為。一切正如趙俊臣所說的那樣,她這些日子以來,擔心最多的事情,也正是身邊人的態度,而不是其他的事情!而她這些年來,雖然確實做過不少的善行善舉,但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心中所期待的。也只是周圍人對她的夸獎與恭維!事實上,她每次做過了善行善舉之后,也都會迫不及待的向人炫耀!
所以,即使自己最大的驕傲被趙俊臣貶的一文不值,但崔倩雪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反擊!
難道。自己這些年來,心中所堅持的種種品德與正義感,竟只是源自于虛榮?
崔倩雪臉色隱隱發白,一雙小手緊握。
有時候,就是這樣,當事情想到深刻透徹之處,往往就會出現一些出乎意料的結論。
而這種結論。又往往是自己不愿意接受的。
“你……你認為我從小到大的所作所為,還有這次的離家出走,只是因為虛榮?”崔倩雪依然用大眼睛瞪著趙俊臣,但目光卻不逼人,反而有些茫然。
趙俊臣搖了搖頭,說道:“究竟是不是出于虛榮。我并不清楚,也不好評斷,但我卻清楚,這個世界上,有光才有暗。因為唯有知道了何為光明,接下來才能明白何為黑暗,反過來也是如此。而像你這般,從小就深居閨中,從未見過何為‘惡’,又如何明白何為‘善’?從不知道何為‘邪’,又如何懂得何為‘正’?既然不知‘善’與‘正’究竟為何,又如何能以此為標準要求自己?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說到這里,趙俊臣突然想到了太子朱和堉,其實太子朱和堉所堅持的“正義”,從某方面而言和崔倩雪有些像,但更多的則是清流們對他的洗腦與灌輸。所以朱和堉雖然總是在堅持“正義”,但又往往不知何為正義,最終只會碰了滿頭包。
說話之間,趙俊臣神色淡然,也不過寥寥幾句,但對崔倩雪的打擊卻是頗大。
一直所堅持的東西,最終卻只是虛偽的自欺欺人,這種打擊,非常人所能理解。
另一邊,看著崔倩雪茫然失神的樣子,趙俊臣略帶愧疚的微微一嘆。
崔倩雪不過十六七歲,又一直深居閨中,不明白正邪善惡究竟為何物,本來就是很正常的事情。
而期望自己的某些作為能夠得到周圍人的稱贊,也是這個年紀的少年少女們很正常的心態。
可以說,崔倩雪一直以來的作為,并沒有任何的過錯!
而且,不管崔倩雪究竟出于何種心態,她這些年來終究是做了不少的善行善舉,僅這一點就要比趙俊臣強得多。
這樣揭穿了她的真實想法,并把她這些年來的堅持與信念貶斥到一文不值,對于天真爛漫的崔倩雪而言,實在是過于殘忍。
但趙俊臣不得不這么做,接下來的這場宮宴對趙俊臣很重要,出于各種考慮,趙俊臣都不希望出現任何的意外與紕漏。
所以,趙俊臣只能這么做,讓崔倩雪認識到自己真實的想法,擊潰她所堅持的“正義”,然后讓她乖乖的回家,并在祖父崔勉的帶領下,在宮宴中與趙俊臣再次見面。
不過,看著崔倩雪那失魂落魄的茫然模樣,趙俊臣心中不由泛起一絲憐憫。
于是,在猶豫了片刻后,趙俊臣又說道:“說實話,我并非好人,但我深信,這個世界上必然有真正的正義存在!但與此同時,這世上絕大部分的“正義”,也都只是虛假的偽物罷了,它們披著“正義”的外衣,內中卻是其他的東西。所謂正義,在絕大多數時候,只是人們獲取利益時所需要的一句口號,所以不僅僅只是你,這世上有無數人都在利用‘正義’二字,所以你也大可不必因此而失落茫然。”
聽到趙俊臣的話后,崔倩雪顯得有些不理解。依然是用茫然的眼睛看著趙俊臣。
事實上,趙俊臣所說的這些道理,對如今的崔倩雪而言,也確實過于深奧了。
嘆息一聲后。趙俊臣繼續解釋道:“在世人眼中,朝中的那些清流,就是正義的象征,而那些貪官奸臣,就是邪惡的代表,但實際上,清流們之所以會堅持所謂‘正義’,也大都只是出于利益的考量!你要明白,利益不僅僅只是銀錢與權力,也包括了名聲。而在官場中,貪財者會成為貪官,貪權者會成為權臣,而貪名者,則往往成為了清流!——若是清流們口中的‘正義’無法為他們繼續帶來良好的名聲。那么他們又有多少人能夠繼續堅持所謂自己口中的正義?”
說到這里,趙俊臣嘴角閃過一絲冷笑,又說道:“世人皆以為,君子之道,就是正義之道,小人之途,就是邪惡之途。但實際上,這世上的君子之言,往往總是左右矛盾,比如‘良禽擇木而棲’與‘忠臣不事二主’!
有時候,若是出賣舊主可以獲取更大的利益,或名、或權、或財。那么這個世上就會有許多‘仁人志士’,呼喊著‘良禽擇木而棲,佞臣隨主而昏’的口號,毫不猶豫的改頭換面,并堅稱自己是‘正義’的。哪怕舊主曾對他們有過怎樣的恩情!
有時候,若是跟追隨主可以得到更大的好處,或名、或權、或財,那么這個世上依然會有許多的‘仁人志士’,高呼‘忠臣不事二主、好女不嫁二夫’的口號,繼續跟著原先的主人,并堅稱自己是‘正義’的,哪怕他們的主人是一個昏庸之輩。
所以說,‘正義’在絕大多數時候,都只是一句口號罷了,而且是一個很好用的口號,相關的道理就擺在那里,正面反面都有,就看你怎么選了。就算是那位即將與你見面的趙俊臣,雖然是一位人所周知的大貪官,但說不定有哪一天,連他也會義正言辭的高呼正義口號。
所以,你也不必失落茫然,因為這個世上不僅僅只是你在利用正義這兩個字,其實所有人都在這么做,更何況你從沒有壞心思,這些年來也確實做過不少的善行善舉,不論你出于何種目的,而這些善行善舉都是改變不了的。”
隨著趙俊臣的詳細解釋,崔倩雪終于明白了趙俊臣的道理。
然后,崔倩雪原本茫然的大眼睛,也漸漸恢復了一些明亮。
人的心態就是這樣,一些原本無法接受的事情,若是發現有許多人也同樣如此,雖然境遇不變,但心情總是會舒暢許多。
只不過,趙俊臣的這些話,雖然寬慰了崔倩雪,但卻也徹底改變了崔倩雪的心態,讓她從此不再把正義視為一種高貴的品行,這對崔倩雪日后的成長變化究竟是好是壞,卻也難說。
在片刻之后,崔倩雪離開了豆花攤。
既然自己所堅持的正義,因為趙俊臣的一番話而徹底的被否定了,那么崔倩雪也就沒道理繼續離家出走了。
正如趙俊臣之前所說的那樣,若僅僅只是為了一些虛榮心,就為家族帶來天大的麻煩,實在不應該。
所以崔倩雪離開了,打算回家,然后跟著她的祖父崔勉一同奔赴宮宴。
如今距離宮宴的開始,還有大半個時辰,她在這個時候回去,也一切都還來得及。
只是,在離開的時候,崔倩雪并沒有再與趙俊臣說過一句話!
從某方面而言,趙俊臣幫助了崔倩雪,甚至幫助了整個崔家,讓崔家避免了欺君之罪,而且趙俊臣所說的那些話,也全都是真話。
但也正因為這些真話,所以崔倩雪雖然得到了趙俊臣的幫助,卻無法對趙俊臣產生好感。
因為,真話總是很傷人。
對此,趙俊臣并不在意,他早已習慣了這些。
只不過,想到崔倩雪在不久之后,就會在宮宴中與自己再次見面,到了那個時候,崔倩雪的表情一定會非常有趣,趙俊臣的嘴角不由閃過了一絲微笑。
而就在趙俊臣微笑之時,許慶彥也終于買到了火燒,并回到了趙俊臣的身旁。
看到趙俊臣嘴角的微笑,許慶彥不由奇怪。
“少爺,可是發生什么好事?怎么見你這般開心?”
趙俊臣擺了擺手,輕笑道:“不一定是好事,不過倒是一件趣事……算了,一時間也與你說不清楚,時間不早了,咱們快些吃了豆花,然后去宮中赴宴吧。”
恩,依然是萬字大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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