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開了李如安的密信，趙俊臣剛開始只是隨意掃了一眼，態度并不在意。
他早就看出了李如安看似野心勃勃的表象下，隱藏著嚴重缺乏安全感的軟弱本質，只需要刻意晾著李如安幾天，李如安就必然會主動聯系服軟，這是早有預料的事情，趙俊臣并不覺得意外。
掃了一眼密信里的大致內容之后，開頭內容也正如趙俊臣的預想一般，再也不見當初的討價還價與趁機要挾，反倒是態度謙卑、言辭謹慎，處處強調著自己的作用與忠心，滿是順服之意。
“看樣子，經過這次的敲打之后，李如安已經看明白了自己的正確定位，今后一段時間也可以暫時壓抑野心……不過，他目前還有用處，倒也不能把他逼得太狠，以防他狗急跳墻，稍稍敲打之后也應該給他一個甜棗、讓他安心了……”
暗思之際，趙俊臣又看到這封密信的后半部分內容，表情突然變得嚴肅了起來——卻是李如安向趙俊臣坦白了全部真相，也就是七皇子朱和堅強迫他暗中窺探德慶皇帝御書房密匣的事情。
見到趙俊臣的表情變化，張玉兒連忙問道：“老爺，怎么了？李如安的這封密信有什么問題？”
趙俊臣順手把密信交給了張玉兒、讓她自己去看，冷聲道：“這個朱和堅，當真是好生大膽，我可沒有他這樣的魄力與膽量。”
張玉兒看過了密信內容之后，也是表情大變，急聲說道：“何止是大膽？簡直就是膽大妄為！老爺，這可不是一件小事，陛下的御書房密匣里隱藏著太多的朝廷機密，這些機密皆是陛下的手中底牌，任是何人窺探了御書房密匣，都會嚴重觸犯陛下的逆鱗，一定是地動山搖、風云變色！
一旦是李如安窺探密匣的事情被人發現，必然是要遭到嚴刑拷打，到時候不僅是七皇子要被陛下廢黜軟禁，說不定還會從李如安身上牽連到咱們，那可就是大難臨頭了！只怕是錦衣衛與禁軍立刻就會出動！”
說到后面，張玉兒的一張俏臉已是逐漸蒼白。
事實就是如此，趙俊臣、周尚景、朱和堅等人對付德慶皇帝的時候，固然是可以玩弄心計手段，許多時候也可以占些便宜，但任誰都不敢觸犯德慶皇帝的逆鱗，一旦是德慶皇帝暴怒之下掀翻桌子，任何人都是毫無抵抗之力。
趙俊臣伸手拍了拍張玉兒的削肩，寬慰道：“倒也不必擔心了，根據時間來估算，李如安如今應該是已經成功窺探了御書房密匣里的那些奏疏，若是事情敗露被人抓了現行，德慶皇帝在早朝上就應該收到消息了，如今宮中局勢依然平靜，顯然是李如安并沒有敗露……
更何況，以朱和堅的性格，犯險行事之際必然會留有后手，若是我沒猜錯的話，今天駐守御書房的錦衣衛之中必然是有他的人，隨時等著殺人滅口，一旦是李如安窺探密匣之事被發現，肯定是一句話也來不及說就會身首異處！”
不得不說，趙俊臣確實是很了解朱和堅的秉性，立刻就猜出了朱和堅的后手布置。
聽到趙俊臣的寬慰之后，張玉兒也是心中稍安。
而且，張玉兒與趙俊臣的思維方式很相似，經過了最初的驚慌之后，她馬上就開始思索另一件事情——應該如何利用目前的情況，為趙俊臣爭取最大的利益？
這個時候，就需要考慮許多細節問題。
譬如說，究竟要不要犧牲掉李如安，向德慶皇帝告發朱和堅的膽大妄為？若是要犧牲掉李如安的話，又如何應該保全自己？
又譬如說，究竟要不要把朱和堉那封密疏里的真實內容告知于朱和堅？若是要編造一些虛假消息誤導朱和堅的判斷，又應該是如何編造才能利益最大化？
再譬如說，以李如安的性格，他窺探了太子朱和堉的密疏內容之后，說不定還會忍不住窺探更多的密匣密疏，這樣一來李如安手里就擁有了更多的底牌，這般情況下應該如何讓李如安老老實實的交出這些底牌？李如安交出這些底牌之后，又應該如何嘉獎他的貢獻？
這些問題，皆是極為重要，說不定就會影響到廟堂的最終走勢，必須要慎重考慮才行。
暗思之際，張玉兒抬頭就想要與趙俊臣商議，卻見到趙俊臣的臉上滿是沉思之色。
很顯然，趙俊臣也想到了相同的問題。
于是，張玉兒也就閉口不言，只是自行思索，等待著趙俊臣的決定。
良久之后，趙俊臣的思考終于是告一段落，緩緩說道：“有了李如安的這封密信，咱們很有機會扳倒朱和堅，但前提是必須要犧牲掉李如安，同時還要避免德慶皇帝從李如安的身上發現咱們滲透內廷的事情，卻是很難操作，而且李如安今后還有用處……
所以，咱們如今還是冷眼旁觀最為妥當，朱和堅固然是一個巨大威脅，但也不能只是為了扳倒他而讓自己身陷險地……至于這封密信，咱們暫且先留著，今后也許另有用處。”
張玉兒點頭同意，脆聲道：“這封密信就是一顆大炮仗，咱們隨時都可以引爆，完全沒有要急于一時！暫時留著這封密信，必要時候也可以拿出來威脅朱和堅和李如安，用處更大！”
頓了頓后，張玉兒繼續說道：“眼下的當務之急，還是太子朱和堉的那封密疏！究竟要不要把那封密疏的真實內容告知于朱和堅？還是趁機編造一些虛假消息誤導朱和堅？
老爺，這件事情必須要盡快決定，李如安目前還留在御書房內輪值，等到他輪值結束之后，朱和堅很快就會聯絡他，咱們必須要趕在朱和堅與李如安進行聯系之前做出決定！”
趙俊臣這一次則是表情有些猶豫。
若是利用這次機會誤導朱和堅的判斷，固然是能為趙俊臣爭取到最大的利益，但朱和堅也是一個精明之輩，他受到誤導之后也許會暫時受挫、讓趙俊臣占到許多便宜，但也只是一些利益好處罷了，并不能讓他主動跳進有危險的陷阱之中。
相較于一些利益好處，趙俊臣更傾向于利用這件事情，為朱和堅今后的最終敗亡，埋下一個伏筆。
不得不說，趙俊臣會有這般想法，其實也是受了周尚景的影響。
前段時間，周尚景明明已是成功利用趙俊臣的崛起、很大程度上化解了德慶皇帝的敵視與忌憚，這般情況若是持續下去，周尚景將會有很大概率能從德慶皇帝的手下全身而退、得到善終！
然而，當周尚景收到趙俊臣的暗示、察覺到朱和堅的真實性格之后，依然是義無反顧的返回了廟堂的漩渦中心，屢次出手試探朱和堅的真實秉性、暗中壓制朱和堅的上位，哪怕是再次引起了德慶皇帝的敵意與忌憚，也是在所不惜！
周尚景的這般做法，固然是有私心存在，畢竟以朱和堅的性格來看，等到他繼承大統之后，周尚景的家族延續與政治遺產都會受到威脅，但不可否認的是，周尚景的這般選擇依然是很有擔當、令人敬佩。
至少趙俊臣就很敬佩周尚景的這般選擇。
也正是出于這般欽佩心理，趙俊臣認為自己也應該做些什么，不能只讓周尚景頂在前面。
為了達成這個目標，暫且放棄一些看似唾手可得的利益好處，也是必要的。
想到這里，趙俊臣輕輕搖頭，說道：“我思來想去，還是把太子密疏的真實內容盡數泄露給朱和堅為好……我很期待，朱和堅得知了這些內容之后，會有怎樣的反應！他的眼里向來是容不得任何隱患，咱們只要是盯緊一些，今后也許會有意外之喜！”
張玉兒原本是傾向于編造一些虛假消息誤導朱和堅的判斷，此時聽到趙俊臣的說法之后，不由是稍稍一愣，問道：“意外之喜？老爺，玉兒不明白。”
趙俊臣表情莫名，輕聲道：“陛下他為了儲君廢立之事，已經布局了半年有余，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朱和堅已經盡收人望，很快就會成為新儲君，朱和堉也是人心盡失，很快就會被廢黜，這是無法扭轉的大勢，就算是陛下也無法改變！
然而，因為這封密疏的出現，卻是讓儲君廢立之后的局勢走向，出現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若是沒有這封密信，陛下對朱和堉就會徹底死心，朱和堅登上儲位之后就算是做錯了一些事情，陛下也會多些容忍與耐心，但有了這封密信之后，陛下已是深切感受到了朱和堉的迅速成長與忠孝之心，不僅是心存愧疚之意，還會記掛著朱和堉的好處，今后對于朱和堅的容忍與耐心也會變少，一旦是朱和堅有了大錯，陛下心中就一定會產生讓朱和堉重新上位的想法……也就是說，因為這封密信，朱和堉已是有了東山再起的可能！”
說到這里，趙俊臣面現冷笑，抬頭問道：“玉兒，以你對朱和堅的了解，你認為他發現了這般狀況之后，會有何種反應？”
張玉兒神情也是一冷，沒有任何猶豫的迅速回答道：“就像是老爺所說，朱和堅的眼里容不得任何隱患，一向都是斬草除根的性子！他若是發現朱和堉還有東山再起的可能，必然會……想辦法害死朱和堉！”
趙俊臣點頭道：“正是如此！所以，我的想法是，讓朱和堅獲知這封密疏的真實內容，逼他出手謀害朱和堉！而我們則是躲在一旁緊緊盯著，想辦法抓到他的罪證！到時候，咱們根本沒必要自身犯險，就可以順利扳倒朱和堅，讓他再無翻身的可能！
而且，這般做法還有另一個好處，那就是讓陛下與朱和堉二人對朱和堅徹底死心，防止他的死灰復燃！說實話，陛下倒還罷了，朱和堉至今還是把朱和堅視為手足兄弟，讓我與他合作之際實在是束手束腳！若是操作得當，朱和堉到時候還會感念咱們的救命之恩！
這個計劃的唯一隱患，就是必須要讓朱和堉身陷險境，咱們若是出手稍遲一步，他說不定就要受害而亡……但任何計劃都需要冒險，咱們到時候盡力而為之余，也只能是祈禱朱和堉命硬一些了！”
說話間，趙俊臣的表情很是淡定，畢竟身陷險境的人并不是他自己。
張玉兒這個時候更是表情興奮。
對于張玉兒而言，朱和堅的存在可謂是一柄懸在頭上的利劍，隨時都會威脅到她的性命。
她當初險些被朱和堅毒害而亡，只能是假死脫身，至今也只能隱姓埋名、躲在趙府內宅不敢拋頭露面，可謂是極為憋屈，如今見到趙俊臣已經有了一舉除掉朱和堅的計劃，自然是大喜過望。
見到張玉兒的表情變化，趙俊臣也是面色鄭重的承諾道：“你放心吧，我不會讓你一直躲在府中內宅，遲早有一天，你將會正大光明的成為趙家一員！到了那個時候，我還會安排你親自去見朱和堅，讓你親口告訴他，你一直都活著，還親手扳倒了他，到時候朱和堅的表情一定會非常有趣！”
對于張玉兒而言，這幾句話較之世間任何情話都要動聽，一雙眸子落在趙俊臣的身上，愈發是閃閃發亮。
但還不等張玉兒多說些什么，趙俊臣就已經把話題轉了回去，繼續說道：“如今還有一件事情，那就是李如安向我坦白了朱和堅的秘密，必須要想辦法嘉獎于他，也算是敲打之后再給他一顆甜棗、讓他安心。除此之外，他也許還掌握著更多御書房密匣里的密疏內容，這些密疏皆是關系重大，咱們必須要想辦法讓他交出來……”
張玉兒有些怨惱的看了趙俊臣一眼，但也同樣是言歸正傳，卻是蹙眉道：“但咱們應該如何嘉獎他？他如今已是御書房的管事太監，咱們除非是立刻把他捧上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置，否則很難讓他感恩戴德。”
趙俊臣思索片刻后，突然笑道：“沒有實際的好處，就給他一些虛假的希望好了！玉兒，你來執筆，給他寫一封回信。”
說完，趙俊臣就口訴了密信內容，讓張玉兒代筆寫了出來——與李如安暗中聯絡之際，趙俊臣自然是不能暴露自己的筆跡。
期間，趙俊臣還刻意讓人尋來了一篇文章作為借鑒，卻是張居正當年所著的《司禮監秉筆太監馮公預作壽藏記》。
代筆為趙俊臣寫完了這封密信之后，張玉兒已是明白了趙俊臣的想法，頓時是贊道：“只希望李如安的學問不要太差，能夠明白老爺的信中深意，若是他看出了這些深意，必然是要受寵若驚了。”
趙俊臣則是說道：“他一直是希望自己能成為下一個馮保，必然是能看明白的。”
接下來，趙俊臣就命人把這封密信盡快送往宮中。
這一切皆是結束之后，趙俊臣又問道：“你剛才說有好幾個消息，除了李如安的密信之外，還有什么事情？”
張玉兒再次答道：“首先是陜甘那邊的消息，梁輔臣聯合廠衛們已經開始出手整頓陜甘官場，想要清除老爺你留下的影響力，雖然有老爺的提前布置，但咱們依然是損失慘重，大量的文武官員皆是受到牽連，但目前還沒有收到具體的名單。”
趙俊臣表情凝重，示意張玉兒繼續說下去。
張玉兒繼續說道：“還有就是，關于同濟廟的計劃已經布置完畢，很快就會有結果了。”
這一次，趙俊臣的表情則是意味深長。
時至今日，明眼人都能看出廟堂局勢即將要發生大變。
所以，如今并不僅僅是趙俊臣在暗中布局，各方勢力皆是有所動作。
就在趙俊臣與張玉兒密謀之際，周尚景的府邸之中，也同樣發生了一場談話。
今天的早朝結束之后，周尚景就提前返回了府邸，先是稍稍歇息了一段時間，然后就命人召來了他的長孫周素海。
